傅羽舒愣住:“……什么意思?”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到此时,沈观身上仿佛才滋生出那一丁点的人气。他缓慢的、长久地叹了口气,闭上眼道:“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
是的。
警官在调查之后发现,烧得最严重的那间屋子,就是沈郁青生前写字的那间。
但那间屋子距离大门并不远,当初傅羽舒也是从大门进来,就可以直接进入到那里。只要沈郁青想出去,他就算爬,也能在大火彻底上来之前,爬出火场。
然而……
可能是在爬行的途中,他陡然想起了什么事,突然放弃了生的希望。
傅羽舒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爬到半路,可能手被火舌燎了个伤口,又或者衣服被点燃了一个火星,他清醒过来,没有继续往外爬,而是选择了一个墙边,静静地坐下来。”
谁也不知道沈郁青在最后的时光中想了什么。
但那面被烧得漆黑的墙是他曾活着的证明。
或许在遭受生病、摔伤等接连的打击后,老人不想再体验人世生活的种种苦痛,选择在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离开;或许是爬到一半,体力透支,又吸入过多的二氧化碳,四肢都不能再使上半分的力气;亦或许,他在那清醒过来的那半秒钟的时间里,想到了沈观的未来——刚刚为自己的身体放弃过一个考试的沈观,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未来前途大好的沈观……
不该有他这样的人拖累。
总之,真正的答案,就这么埋藏在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了。
这场大火跨越时间和空间,将他们所有人的少年时代一应俱焚,从过去烧到现在。在而今这场漫天的大雨里,烧尽所有人类可以说出口语言。
***
十几分钟后,救援队的志愿者重新返回,将二人接到救生艇上。
傅羽舒已经睡着了,救援队队长想将人叫醒,被沈观一个眼神制止。他背着傅羽舒坐上救生艇,一路疾驰,往人间的地方走去。
村里这边的几百个人都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折腾了大半夜的人们,终于可以找个安心的地方睡去。在极度疲惫的时刻,即便是这种冰冷的地板,只要周身有口人气在,就能合衣睡去。
沈观找了个角落,靠在墙上,用自己的膝盖当傅羽舒的枕头,顺手把军大衣盖在傅羽舒的身上。
刚才他找负责人要了点感冒灵,傅羽舒喝下之后就睡死过去了。天花板上的白日灯有些刺眼,沈观看见傅羽舒睡得并不安稳,只好抱着他转了个向,将外套脱了顶在头顶。
挡住刺眼的光,也挡住了几米开外,那些正在叽叽喳喳的、以为沈观听不见的学生们的视线。
嗡鸣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有人在给外地的家人打电话报平安,有人在和亲人聊着天。这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安全,没有一人焦虑不安。
直到那些学生们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沈观的耳中。
“老沈抱着的那个帅哥是谁啊?”
“不是那个唱戏的先生吗?”
“我靠,你是没看见老沈的眼神,啧啧啧,就跟看老婆似的。”
“王瑜洁你不要瞎说!这种事怎么能说这么大声!被学校知道老沈会有麻烦的!”
“只是认识的吧……说不定是弟弟呢?”
兴许是那些嘈杂的声音太过扰人,傅羽舒睡了没多久,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今夜睡眠不足,再加上生着病,醒来的第一秒钟,傅羽舒整个人都是蒙的,所以他没看见沈观眼底划过的一丝狡黠。
“傅羽舒。”他喊道。
“唔?”
“我的学生说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大的一个弟弟?”沈观凑近了些,看进傅羽舒的瞳孔里,眼中噙着点微微的笑意。
傅羽舒莫名其妙了一瞬,试探开口:“哥?”
沈观呼吸一顿。
他的目光逐渐漂移,从那双眼渐渐移到傅羽舒苍白的嘴唇上。沈观头顶盖着一件外套,将外界大半的光线都遮挡住,唯留一条缝隙,为了看清傅羽舒的眉眼。
“傅小雀。”
傅羽舒稍微清醒了点:“什么事?”
“我想亲你。”
傅羽舒:“?”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沈观便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姿态倾压过来。至此,最后一点光线,也在傅羽舒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归为寂静,只有沈观,只有眼前。只有两人如鼓声震天的心跳声,还有嘴唇上的甘甜。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去相爱吧,去接吻吧,别浪费大好春光。
“不想让他们误会你是我的弟弟。”间隙中,沈观喘息着微微撤开半寸,看进傅羽舒的眼底,“傅小雀,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作者有话说: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博尔赫斯《恋人》
第61章 梦里是你
大雨在两天后才停。
义村这片土地,在这近百年的时间里,要么长时间地干旱,许多庄家都缺水到需要水泵辅助;要么就像这次一样,大暴雨来得无声无息。好在这么些年,村民们也都习惯了,应对措施也都积极有序,雨停后,不久就回归了正常生活。
但文化节自然是办不成了。
白白来一趟,村长很是过意不去,临走时非要一人塞一大袋鸡蛋给他们带回去。小梁师兄倒也懒得推辞,安心接下。
之于傅羽舒来说,文化节办不成,但戏还是要唱完的。
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午后,他没有去布置好后又被雨冲垮的舞台,而是去到了当年的沈宅。屋子四处陈旧,他并不打算推门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立许久,隔着一道雕花的木门,最后给沈郁青唱了一场《玉堂春》。
回到安如市后,傅羽舒径直去了趟疗养院。他到时,柏英正坐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似乎外面任何事都打扰不了她。
有些疾病是不可逆的。而体现在柏英身上的,就是日复一日的遗忘。
最初,傅羽舒还会教她念念自己的名字,亦或者和她讲一些小时候的事,但收效甚微。医生说,这是脑部功能退化的体现,就算不是她自身携带的病症,大多数老人老了,也会变成这样。
于是傅羽舒便不再做这些事了。
只是偶尔在有空的时候,他会将柏英推到后花园里,与那些尚有活力的人群待在一起。柏英不喜欢说话,傅羽舒便不说,只是坐在身边轻声哼着一些不成调的歌。
久而久之,柏英一听见这个歌就会笑。
剧团里的工作也是一如往常。
他现在已经不再频繁地上台,倒不是不喜欢,而是有些力不从心。嗓子即便保护得很好,也有疲惫的时候,而且这些年他攒了点钱,打算去做点别的事。
还有小六。给这孩子再多的安慰,也不如直接给实质性的帮助。傅羽舒从积蓄里提了点钱出来,给村长汇了过去,交代说不要说是他给的,只说是村子里为小六家申请了些补助。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村长却说:“你们怎么都来给小六家送钱?”
“嗯?”傅羽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没事,我的您也收下,小六奶奶治病需要钱。”
除了这些插曲,傅羽舒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区别。
只有一个沈观。
听说沈观的工作室在安如市的近郊,但这些年一直交给合伙人在打理,他自己则常年在省外奔波,偶尔还出个国。
傅羽舒从疗养院出来的时候,正巧接到沈观的电话。
“来我家吃饭还是去外面吃?”
傅羽舒脚步一顿,笑了下:“怎么这么心急?”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傅羽舒这么直接,被噎得一顿,复而无奈道,“是吃饭不是吃你。”
傅羽舒:“都一样。”
“臭小子赶紧过来,啰啰嗦嗦的!”
“嘟”一声,沈观气势汹汹地把电话挂了,单方面为傅羽舒做了决定。
沈观的家在市中心,从疗养院开车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只是正逢下班高峰,傅羽舒被堵在了一个天桥下面。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司机们都疯狂地按着喇叭,恨不得自己的车长上翅膀能直接飞过去。
只有傅羽舒静静地等着。
窗外的霓虹灯像电影里的光晕,暖调的配色给傅羽舒的侧脸镀上一层金。他从车座里拿出一盒烟,条件反射般地夹起来。刚要点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重新将烟塞进去。车窗大开,手边就是垃圾桶,一盒刚开的新烟,就这么被丢弃。
他的脸上全是沉静的色彩,似在思考一个难题。
久而久之,便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去。人在神游天外的时候,是顾不得外界的动静的,所以直到身后的喇叭按得震天响,那脾气暴躁的司机差点下来打人,傅羽舒的思绪才重新回笼。
车辆启动,像是没有刚才那个插曲。
傅羽舒到达时,浴室正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沈观将钥匙给了他一份。屋子里的布置和沈观这个人一样,处处透露着桀骜的风格。客厅不放沙发和电视,甚至不放茶几,只在正中间放了一个围炉,里面的火焰烧得正旺。
他在客厅站了会,听见沈观的声音从浴室传来:“你先坐会,外卖一会就到了。”
傅羽舒:“……”
说好的吃饭,竟然点外卖。
他把这个日式的围炉设计得这么好看,只是为了吃外卖?
傅羽舒叹了口气,打算自力更生,不指望沈观。
小时候沈观的厨艺还不错,因为要照顾沈郁青,总不能把一家子饿着。没想到自己独居之后反而不自己动手了——这是傅羽舒在去到厨房,空手而出的时候,发出的感叹。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比傅羽舒的脸都干净——甚至连电都没插。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陪着沈观一起等外卖。
这座房子的面积不大,而且是上下两层的loft风格。傅羽舒在围炉边坐下,边打量布置,边捧了一壶茶喝起来。
虽然整个房子有些空,但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每一处的设计都别出心裁。傅羽舒坐的这个围炉后面,其实并不是空无一物,墙面上很明显能看出镶嵌着一个储物空间。
还上了锁。
那偌大的,突兀的大头锁引起了傅羽舒的好奇。
他走过去仔细一看,双开的柜门紧闭,原本应该只是用于给客人储物的一个柜子,锁是另外配的。紧闭的柜门边缘,突兀地夹着一张纸。
轻轻一碰就掉出来了。
A4大小,不过厚度不一样,拿在手里还有些分量。
傅羽舒原本想给人反扣回去的,但恰时沈观洗好澡出来,一眼看见他:“在看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傅羽舒有点心虚,手一抖,纸张就翩然滑落。
正面朝上,里面的内容赤裸裸地暴露在两人的面前。
是傅羽舒的画像。
很简单,只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几笔,连颜色都没上。但五官和神态,都能让傅羽舒一眼看出,那就是自己。
只是……年龄对不上。
画上的傅羽舒明显比现在的他要年轻很多,可那又不是少年时代的他,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二十出头。
傅羽舒记得,那几年他刚进剧团没多久,靠着自己那半吊子水平在剧团里混得并不好,时常有一些排他的师兄师姐不愿意带他一起活动。但他自己觉得没所谓,人类虽然是群居动物,但群居也要讲适宜这一说,为了生存,他就选择性忽视掉那些令人不太愉快的回忆。
沈观为什么会有他二十几岁时的画像?
沈观走过来,身上全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淡定地弯腰将纸张捡起来,一边递到傅羽舒的手里,一边说:“还有别的,看不看?”
别的,是指另外的十几张。傅羽舒数了数,一共是十七张。全部被沈观锁在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储物柜里。每一张都是傅羽舒的样子,但每一张的姿态都不一样。
一张一张,从十四岁,到三十二岁,摆放在一起,就像将这段抽象的成长经历,尽数摆在面前来一般,清晰可见。
每一张都有一些小字。
“二零零八年,天气晴。半夜被梦惊醒,梦里是你。”
“二零一二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画不出设计稿,画画你。”
“二零一九年,我在小梁师兄的剧团看到了你……”
最后那句的小字写在了画纸的背面,在翻动的时候被傅羽舒捕捉到了。他怔怔地看着上面那简短的一句话,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62章 哥~
安如市并不大,在许多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而后城市扩建,坐落于旁边的省会便将安如纳入辖区,自此安如后面跟着的便不是市,而是区。
在这样一个区内,相逢和别离都是常事。
傅羽舒曾设想过很多次遇见沈观的情况,却没有想到,沈观其实早就见过他。
他终于回过神来,将画纸整齐摞好,转身将它们放回壁柜里时。
沈观此时已经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了。身上都是清幽的男士沐浴露的味道,让傅羽舒想起夏天的下过雨后,路边新鲜的青草味。
他没忍住动了动鼻翼。
沈观乜了他一眼,轻笑:“回去别说我小梁师兄背叛你透露你的行踪啊,是我自己去他剧团看见你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个冬天,傅羽舒虽然十几岁快二十了,但穿的少,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剧团里众多的演员忙得热火朝天,明亮的灯光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好像要独独绕过角落里的傅羽舒。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大堆戏服,像个被世界丢弃的小孩。
当时的沈观差一点就过去一把抓住傅羽舒了。
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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