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孩童嗓音柔嫩清脆,但郁衍练过腹语,非用熟练的技巧将声音扭成与原先无二的样子。
南烛还没能完全消化掉眼前的事实,像一截沉舟侧畔千帆过也不懂眨眼的木头,直到郁衍握拳在唇边,以数次清咳做出提醒,才从如梦似幻的状态下苏醒,噗通跪在地上,声颤颤,语带哽咽。
“尊主您受苦了!属下无用,还以为……”
南烛硬生生,徒口碎大石一样将春花大娘四字咽了回去:“以为您出事了!”
受苦还好,到了盟里,吃穿用度样样比照在不周宫的来,一日三餐管饱,早上有甜点、下午外加瓜果糖水,除了这些天在学堂上受的苦之外,并未遭遇过多的刁难。?
郁衍这人,最讨厌看人哭哭啼啼,他负手而立,看着哪怕跪下还比自己要高的属下,面容生威,厉声训斥道。
“哭什么哭,本尊不好好的么!”
“呜呜——”
“好了,不必自责,你按兵不动是对的,他们水牢请的是唐门打造的五重机关,等我再弄清楚下面情况,再出手也不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我为你们受点苦,受点委屈又如何,点点挫折,就当是上天对你我的考验。”
郁衍在属下面前,一贯是三成把握,也要表现出十成十的信心,况且,虽然现在他与商应秋的境况已天翻地覆,但起落是人生常态,一个经不起打击的门派注定会衰亡。
很多翻盘,靠的就是一线生机。
据他保守估计,盟下水牢至少有上百座独立牢房,每层都有独特的暗阵,里头错综复杂机关林立,是座名副其实的迷宫。
若要劫狱,定要谋划完全,一举成功才行。
南烛精神一震:“那属下今夜就赶去唐门,逼他们拿出图纸!”
“无需。”对此事,郁衍心中已有盘算,“现在我与商应秋形影不离,他对我又无防备,近水楼台先得月,无需舍近求远。”
还有什么,比他现在更合适的伪装么?
“可属下担心您这样……”
南烛鼻音重重,看尊上如今弱不禁风,小鼻子小脸的,以及一根手指都能掐死的个子,恨不得以身受过:“在盟里会委屈啊。”
委屈倒不至于,以他三十几载积累下的机灵劲,在小小盟主府里混个人见人爱还是绰绰有余的。
出来一次不容易,郁衍将盟主府地图交给属下,最后,还想起件重要的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商应秋摆谱,他自有别的办法。
他把册子扔到属下面前。
“这本东西,好好给本尊做完,认真点,不得马虎。”
金陵细雨纷纷,想起尊主最后凝重的表情,南烛觉得那册子里肯定有什么机密的东西。
他谨慎对待,一路将册子好好的藏在衣中,回去后,当着一众兄弟的面打开。
嗯?
一个个都懵住了。
“这是……什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干爹:兄弟们,我们胜利在望了!
盟主:嗯……
第9章 如此为人
“这大概是……算术题吧?”
“怎么回事,还需要写文章?题目是什么……浅谈拳法、枪法、剑法三者间的各自优劣长短?”
“还有这个,如果在闹市上发现有人跟踪你,三种摆脱他的方式。”
南烛拿着书,眉头拧得死紧,想不通出题人的意图,你说遇到人跟踪,干嘛摆脱,如果是你能发觉得了跟踪,证明武功肯定在自己之下,直接拿下,或者杀掉就好了啊。
众兄弟跟着附和,说可不是,“就是,武林盟可真迂腐愚蠢!”
谈什么优劣长短,在他们眼里,世上最好的当然是他们宫主的八荒独尊功,其他统统靠边站。
当晚,他们分头合作,动用彼此能动用的才学极尽吹捧之能,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写满答案,由南烛再交到指定地点,方大功告成,圆满完成任务。
翌日,青玄道长从斋长那得知,今日功课全班交齐,略有惊喜。
不错不错,果然世上只有不负责的夫子,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那暮春也交功课了?不错,写了很多嘛,态度很好,让我来看看。”
虽然他至今没发现此子的“天赋异禀”在何处,但既然盟主这样说,定有他的道理,还是自己经验不足,没法第一时间慧眼识人,真正的天才,也许就是需要时间去挖掘的呢?
年纪不大,但因读书过猛的道长带上他的水晶鸳鸯镜。
他翻开第一页,逐字逐句看下去,笑容渐消。
“…………”
*
作为扫雪堂甲班的斋长,华煜之小朋友小小年纪,就体会到压力太大而茶饭不思的痛苦。
这一切的起源,都是那个新来的同学,他如今的同窗。
在来金陵之前,父亲就曾耳提面命的告诉过他,不能落后于人,要做当之无愧的第一,可再这样下去,他们甲班的优势地位,很快就会被乙班超越!
今天,青玄道长带他们去牧场学识马,前些日子,棚里添了批小马,正好让学童们跟着了解一下马儿的生活习性。
“等你们开始行走江湖,马儿会是你们最好的伙伴,在关键时刻,它或许还会救你一命。” 道长一边讲解着马儿的各类喜好,想起自己门中曾经发生过的旧事,感慨道:“多年前,我师伯曾遭小人报复,寡不敌众走投无路之际,是他的爱马藤萝驮着他突破重围,等他被人救起时,才知藤萝身中十三箭,却背负着他狂奔了十几里,力竭而亡。”
“啊……”
一众小童听得入迷,华公子更是泪汪汪,在同龄人里,他算懂得很多的了,但对死这个字眼还很陌生,并不能真正里头的含义,他眼眶发红:“那,那给马儿喂药呢,喂了也会死吗?我爹那有九转保命丹,吃了就不会死。”
道长微笑着给孩子擦掉鼻涕:“万物有灵,所以在马儿活着的时候,你们才要好好对它们啊。”
郁衍在旁,心中冷笑连连。
妇人之仁,什么朋友,这样的马驿站随便买就好,十几两银子就有一匹,跑死再换一匹就好,畜生能懂什么友情,真是有空教这些,不如教教他们如何制敌于死地,人的哪些部位最脆弱,严刑拷打的技巧——像他在这个年纪,早被养父送进虎笼里,与不周山里最大的白虎一决生死。
寓教于乐,不如早早去体验生死,有什么比经历残酷更快的变强之道?
华公子现在与郁衍是同桌,他爹扶夷君是个比武前能开篇作赋的啰嗦鬼,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日叨叨叨,三句不离好生学习,听得人烦不胜烦。
这日从马棚里喂完饲料回来,华公子欲言又止看向他,还暗扯拖住的手。
“干嘛。”郁衍低头看了眼,他讨厌同人有肌肤接触。
小公子一反平日小老头的淡定,有点慌神,鼻音都出来了。
“我……我从马棚边捡了条小狗狗,可管家不准我养,说快要死了,可怎么办呀?你看,它会跟藤萝一样死吗?”
华公子手里捧着的,与其说是幼犬,不如说是条蠕动的大虫子。
这玩意估计出生不到几日,皮皱巴巴的搭在脸上,也像只红皮老鼠,估计是感受到了温暖,它细细的小尾巴左右摇晃——难怪人家说狗腿子,这才刚出生,但作为狗该有的天性无师自通的保留着,只是丑成这样,再多的讨好也是适得其反。
郁衍一看,移开目光,没有要多管闲事的打算:“你管家说得对,确实要死了,太虚弱了,估计还有病,你离它远些。”
眼泪挂在华小公子眼帘上,他大声争辩:“我不!他没病!你看他尾巴还在动呢!”
“那是垂死挣扎,那不然它怎么就一只在这,母狗怎么不要它?就是它完全没法跟其他兄弟竞争,所以才被抛弃了。”
华公子捏紧拳头:“可,可夫子说万物有灵——”
小狗身上粘着泥巴,郁衍双手抱臂,半步不靠近:“得了吧,那你救得了一只,救得了所有么,就连这只,你都无能无力。”
小狗虽然看不清听不着,冲有味道的地方一点点拱去,靠着小红鼻子拱来拱去找奶喝。华公子蹲在地上无能为力,他对同窗的话满心不服,很想反驳,但偏偏无从辩起,只能干巴巴抱着狗,同那只小玩意不分伯仲的可怜着。
郁衍言尽于此,也就不管了,他假意散步,照例在水牢附近走了一圈。
水牢外头守卫巡逻交替的时间每日都不一样,每个环节都无懈可击,十二个时辰里都找不到可抓的漏洞,硬劫的路看来是行不通的。
那只能再找法子了。
他回到学堂时,华公子还蹲在远处,只是身边多了几个小孩,一起六神无主着。
郁衍收拾好东西,冷硬的目光扫看过去。
今早去后山学采药时,药夫子因事离开了一小会,中途树下窜出只小青蛇,其实那蛇没毒,顶多指头大小宽,牙都没长齐,肯定是被采药的动静吓到了,但这群小孩被吓傻了,哪分不清有没有毒。
华小公子考虑到自己是里头最大的——他已经满六岁,是奔七的大哥哥,有责任保护更小的弟弟妹妹,不由分说挡在郁衍面前,手上抖抖索索起招,要年纪小的先走。
被这样护在后头,当时郁衍第一反应,就觉得这孩子完了,又是一个被仁义道德教坏脑子的小可怜。
小孩抽咽不止的声音,断断续续,让人没法冷静去继续思考营救之法。
他从不多管闲事,但同样,他也不喜欢占人便宜,去欠人情。
哪怕这份人情,是别人多此一举出的善意。
*
“盟主,盟主……?”
武林盟下分十二星宿,今天天机与破军回盟汇报追踪郁衍下落的进展,行到廊宽檐深处,商应秋稍抬了下手,让两位暂且收声,自己停住脚步,缓缓看向院内的方向。
七八个孩子里,人们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郁暮春。
这孩子的皮肤白得几乎要融化在阳光里,如丝般绸亮的乌发扎成个小髻,可爱是可爱,就是表情不大好,满脸都是与自己长相格格不入的桀骜冷漠。
虽然脸臭,小小年纪还学人家蹙眉头,但别说,这孩子指使起人来还真像模像样的,一会让这个去倒热水拧干毛巾,一会让那个从牧场挤碗羊奶回来,还用手沾了沾奶,试探的支了过去。
小狗闻到奶味,浑身都像有了气力,急不可耐的伸出舌头。
被添了个正着,小孩僵了半晌,但还是一脸嫌恶的忍着,继续喂了几口。
不挺正常一孩子么,难不成那魔头儿子身上,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位堂主收回视线,继续道。
“那我们是否要增派人手去几大渡口守着?万一魔头向东出海……”
四周静谧,青年乌发黑衣,一半身影笼在廊影下,拨动着的佛珠上沉浮着明灭的光斑。
“不必了。”
第10章 盟主的小灶
人一旦没有自知之明,不是麻烦自己,就是烦恼他人。
就像华小公子,也难怪他家管家坚决不让他碰猫狗,这孩子鼻子不太好,碰着毛就喷嚏连连,却偏要蹲在他身边,兴致勃勃的看小狗怎么舔奶的。
小狗抓着他的手指不停吸,直到肚皮鼓出一点圆,他能感觉到指尖那股急切到接近蓬勃的努力,可以想象等长大后,它的上下颚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也许会成为一条不错的猎犬。
郁衍有一瞬间的晃神。
不为什么,只是以前,在自己真的很小的时候,他曾养过一只这样的小东西。
说养也不对,那只猫是自己从屋檐下跳下,屈尊降贵一样,一步步来到他眼前的。
那猫儿与眼前的小丑狗没有可比性,说可爱百倍也毫不夸张,那鼻子是浅浅的粉,皮毛是层暖绒绒的橘色,双瞳比宫中最珍贵的琥珀还要闪烁动人。
除了吃,猫儿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睡成毛茸茸一团的样子,睡醒时会一边伸懒腰,一边弓起背用柔软的背部去蹭他的脸。
第一次被温柔的亲近,哪怕是只猫儿,也足够让他觉得新鲜欢喜,每日在窝边上准备上小鱼干,等待猫儿出现就成为他除了习武之外唯一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猫儿忽然不来了。
他不敢问仆人,更不敢大张旗鼓的寻找,只是提前结束了修行,去猫儿平日常出现的湖边树上找了几遍,不能声张的等待格外漫长,直到晚上用膳时,他仍心思不定,食之无味的吃了口厨子端上来的肉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道菜养父面前还没上,于理不合,他就没再动块。
“怎么不吃。”
养父当时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他能听清,但并不懂的话。
“毕竟是你养那么久的东西。”
这都多少年了,但那股非人的呕吐颤栗仍残留在肌肤,大概到死都不会忘记。
养父这是敲山震虎,当然,自己受罚是有足够理由的,他几次因挂念猫儿分神耽误了习武,可猫儿本身没错,也没伤害任何人,但就因为自己的缘故,它的存在就成了死罪。
脆弱的小东西,其存在本身便是怀璧其罪。
这一闪神的功夫,他没注意小院一下安静了起来,一道清润之声从外传入:“还没下课吗?”
随着商应秋的到来,方才还闹腾要争着喂奶的小屁孩全规矩了,作为如今武林风头最盛的传奇人物,商盟主自然是小孩们心中当仁不让的英雄,华小公子无比激动,吐豆子一样铿锵有力的汇报起今日所学。
“回盟主,我们准备等会温故知新,重温今天夫子教的内容——盟主您有空看看,不,您,您,您能给我们指点几招么!”
“当然。”
对小孩的要求,其实应付一下就好了,这个年纪又懂多少事。
然而郁衍没想到商应秋居然真坐下,让他们一一演练,也不像其他夫子那样对每个动作评断好坏,直接告诉你要如何,而是以指引为主,循序渐进地引着他们找感觉,如此虽耗时耗神,但一次下来,连平日最不爱学的熊二都能像模像样打出一套拳。
4/63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