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衍冷静的想了想,觉得巫族祭祀里所谓的重塑因果,大概指的就是这个吧。
如果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巫澜会一辈子都在追求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梦了。
现在,浅白色的月光正洒在小孩另一边脸上,像给鲜嫩的冻柿子上刷了层白霜。
他的指腹轻刮过那层霜,小孩感觉到他亲昵的温度,小兽似的用脸颊又蹭了蹭。
郁衍看得入神,忍不住扬起嘴角,原来在来不周宫前,干儿子就是这样啊。
小小的一团,除了一身脏一生苦外,什么也没有。
鼻梁从小就很挺,轮廓漂亮,干干净净的。
长大后的干儿子对人有耐心懂礼貌,特别会照顾人,什么都难不倒他一样,而现在的干儿子,倔里倔气邋里邋遢的,光是教他打猎完吃饭前要擦手这件小事,郁衍都手把手教了好多次。
……后来发现,小孩根本不是善忘,他只是喜欢有人帮他擦手而已。
小心机也很乖。
如果有听众,郁衍可以用不带重复的词句说三天三夜都不带喘,可惜现在没有,那些澎湃、过分的甜言蜜语只能随着夜色,烂在他心里。
越烂越软,泥足深陷。
这是他的奇迹,他的应秋。
如愿以偿得到了新名字,小东西——商应秋表面该干嘛干嘛,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的。
他觉得自己抢走了神仙的羽衣,留下了暮春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暮春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好。
也是那天开始,他问的所有问题,郁衍再也不会用“你长大之后就知道“这句来应付过去了。
因为留给郁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早起来时,他看到外头雪骤然变大。
德化十二年的冬,不周宫会发起一轮轮猛攻,真正打垮断天门。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分秒必争。
入冬前,动物会积攒食物储备漫长的寒冬,郁衍觉得现在自己做的事也是这样,他需要在离开前,让干儿子多学一点,多懂一些。
他跟干儿子手牵手,迈着小短腿,踩在松软的雪上,一起去林里深处。
路上,郁衍默默对比了下两人身高,干儿子现在肉吃得多,个头冒了起来,都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了。
感谢扫雪堂夫子们的教导,当初被迫学的东西,他还一字不差的记得。
郁衍活了三十四年,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连皮带肉的挖出来,全让小孩记住。
好像多学一点,多知道一点,以后干儿子的路就能稍微走得不那么坎坷。
他挖开积雪,告诉应秋这些草药的药性,受不同的伤时应该选择怎么样的配法,之后,他又教了一套逐月剑法。
这套剑法虽然属于入门类的剑法,但很适合小个子使,招式灵巧绚丽,用速度与灵敏来填补力量不足的缺陷。
郁衍翘首以待,以为干儿子会露出崇拜的小眼神:“怎么样,懂了吗?还要我再演练一次吗?”
快说不懂,快说很难,他愿意一遍又一遍的教到懂为止。
可商应秋哪能让他辛苦,小孩从小睫毛就又黑又长,能显得很乖:“不用,我记住了,是这样吗?”
说罢,他就全套演练了一次,神形兼备,基本没出错。
郁衍:“……”
当年自己学的已经算很快了,也差不多学了七八天。
……脸好疼。IX,UY。
可无论商应秋学得再多、再快,郁衍这心都是放不下的。
很矛盾,一方面他敢拍胸脯的说放眼天下,同龄人里干儿子肯定是佼佼者,但就算这样,只要一想到自己会离开,干儿子需要独自去应对这个世界,这份自满就不攻自垮了。
“应秋,你……你还记得,你在被送进山前,你阿娘那边发生了什么么?”
探子以前给上来的信息里,应秋的母亲是被沉塘死的。
他旁推测敲的探问,问得小心翼翼。郁衍是很怕提这件事的,这是干儿子的伤疤,而且,他也不知道商夫人被害的时候,应秋到底没有看见过。
如果不是有老管家暗中帮忙,这么小的孩子被扔进山里,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但报仇前,他要征求干儿子的意见才对。
相比起郁衍的谨慎,商应秋倒是挺平静的,不避讳的说:“你不用去管他们,我也不恨他们了。”
都死掉的人,恨来做什么?那些讨厌的人,也根本不配让暮春动手。
他早就解决了。
听小孩这样说,郁衍眼中忧虑更深了。
怎么办,干儿子太善良,可善良的孩子,以后会吃的苦总会比别人多。
尤其是以后上到不周宫,栖凤堂里孩子们为了争夺他的欢心,排挤陷害的事屡见不鲜。
关键,年轻时的自己德行臭,没眼力劲,傲慢又狭隘、眼瞎又自以为是,偏听偏信,根本不会对干儿子好。
一想到自己做的蠢事,郁衍就恨不得把自己抽他个百八十遍泄愤解恨。
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日子总会到来。
那天,郁衍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来了。
那种感觉很微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心有灵异,他牵着干儿子,来到之前屡屡尝试,都不能走出去的地方。
果然,能出山这天,就是不周宫攻破断天门的那一日。
德化十二年,今年的冬天来得晚了些,但极冷。
大片大片的鹅毛雪覆盖在屋顶上,放眼看去,整个天地一片颠倒,触目皆苍茫。
大宅里浓烟四起,象征着不周宫的碧绿旌高高扬起,成为刺眼的亮色,而旌旗下,黑压压数百的死士分列攻入。
厮杀声浪涛般席卷而来,金戈铁马,热血洒寒雪。
郁衍不管那些,他像聋了一样,只专注眼下给干儿子束好头发这件事上。
这事太难为他了,心不静,手在颤,总有柔软的碎发从他掌心滑出来,好不容易束好,他将自己手上那串——
就是之前在蜀中高价买的,一直戴在手上但却没机会送出去保平安的佛珠,套到干儿子发颤的手腕上。
在发现他能够下山那刻起,商应秋脸色就变了。
他像只发现敌情的野狼,瞬间毛发竖起,瞳孔收缩,不愿再往前半步。
“应秋,我可能要走了。”
郁衍反抱住他,手掌顺着干儿子紧绷得不行的背脊,为了让干儿子放心,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他是大人,有责任让离别显得不那么沉重。
“你要乖,等会有人会接走你,你不要怕,他不算坏人,就是有些讨人厌而已。”
他嘴上说着已经叮嘱过不知多少遍的话:“上去之后,好好读书,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可能会有人对你不好,但没事的,你要记住我们应秋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那些说你不好的人,压根不用去管。”
落到最后,也只能反复嘱咐要按时吃饭,好好睡觉。
不能总觉得生病是小事,身体的事没有小事,一律都是大事,他最担心的,就是干儿子总是不懂得心疼自己。
“应秋,我未来,可能不会成为很好的大人,挺糟糕的,也许会让你很失望,如果——”
他嘴里最后念一遍干儿子的名字,接下来的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如果等十三年后,你还愿意见我,就回不周山,那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当然,如果你不想来了,也不要紧,真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没有什么,比你快乐更重要。”
这番话,是郁衍想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
也不是没想过,告诉对方未来会发生的一切,把他现在知道的一切写下来,这样预知了未来,也许就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失。
但,贸然去决定别人的人生,这样真的好么?
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应秋未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样的人生太沉,太重,他不能这样做。
郁衍头伏在干儿子肩上,雪势很大,但落下的声音很文静,感到自己身体也跟着脚下的血在渐渐融化,只需要一片雪花的力量,自己就会随之烟消云散。
做出这样的选择,真的一点不符合他往日的作风。
未来如路,有那么多的可能,他的应秋有权利去选择他所中意的未来。
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
这时,中庭的廊道尽头有人指着他们藏身的方向大喊:“少主,这里还藏着有人!”
商应秋立刻摸出别在腰际的小刀,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正有好多人正往他们这里过来,他正要去拉住暮春的手,但却拉了个空。
他转过头,身后却空荡荡的,只有漫天的大雪飘然而下。
“……暮春?”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雪堆折射出来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就好像母亲离开自己那天一样,都是一眨眼的事。
毫无预兆的,暮春就没了。
在被几个黑衣人拖了出去,商应秋连挣脱的尝试都不打算尝试,呆呆望向天空,试图找出暮春离开的痕迹。
忽的,他见到一个人——
商应秋浑身僵住,都挪不开眼了。
朝他走来的那个人,跟暮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青年装束华贵,本就夺目的面容因染血显得更加璀璨,到今天为止,郁衍已经整整三日没好好休息过了,他方才连战断天门十八长老,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态,他年轻,气势锋利,敏锐地望向小孩身后的一片雪地。
奇怪,刚刚还以为这儿有埋伏,来的时候,郁衍明明感觉到这里应该有两个人。
是跑了么?算了。
他懒洋洋支起小孩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你不是断天门的人,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商应秋怔怔看出了神,这会是暮春的父亲么?是他带走了暮春么?
暮春说的在未来在见,就是这意思吗?
“暮——”
差点就说了出口,可他牢牢记住暮春提醒他的话。
决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位青年。
守住承诺,是他唯一可以为对方做的事。
就这样,商应秋被带上了不周山,成了郁衍众多义子中的一位。
来这里足足两三年,他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暮春,可奇怪的是,宫里压根没人见过暮春。
郁衍,也就是那个跟暮春很像的男人,商应秋觉得他们只是外表像而已,因为郁衍看人的眼神总是很漫不经心,恹恹的,神思游离在外。
他的眼底如荒漠,没有感情,也没有爱。
但有时,有次他在清扫庭院,无意看到那个男人在四下无人时,将落下巢穴的雏鸟轻轻送回树上。
这个时候,对方身上又隐约会有暮春的影子。
……想不通,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暮春的父亲,会笨到连救他的人是谁,都分不清的地步吗?
被人抢了功劳,商应秋根本懒得解释,除了暮春,他懒得去对任何人邀功。
流放也没什么,反正没有暮春,留在这与离开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日更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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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大佬在我家】
第84章 终章一
暮春说的十三年, 好漫长,长得像一辈子。
位于九州最北的天山, 常年雪雾弥漫, 是极寒之地,
不周宫每年都会把一些犯了门规的弟子贬到天山, 那山里条件相当恶劣, 飞鸟难上,贫瘠得野兽都不大乐意光顾, 是座名副其实的冷宫。
穷乡僻壤里恶徒多乐子少, 商应秋去到那年十岁出头, 在里头年纪最小, 又挂着少宫主养子之一的名头——
哪怕是个不受宠的, 但这两层身份一叠加, 就成了首当其中遭殃的那个。
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的人都习惯喊他小鬼, 臭哑巴、或者死小子,百花齐放,因人而易。
他们最初还怀疑过商应秋是哑的, 因为从初来乍到开始, 他做什么都是无声无息的,吃饭、睡觉、劈柴、干活, 每天仍保持着在门派里的习惯。
寅时起床读书练早功,旁若无人的做自己的事,对旁人的轻蔑欺辱毫无波澜, 更别提什么拜大哥的结党意识了。
这些人没获得该有的乐子,很不甘,觉得很该个小鬼一点教训。
打头阵的是个胖子,外号色虎,这人以前是巡卫队的,因奸污山下农女被罚在天山三十年,在小偷小摸上很有经验,众人很放心的看他摸黑进房,等着好戏上演。
“啊啊啊啊啊——”
期待的惨叫划破雪夜,因为寂静,那声高亢的哀鸣就显得格外吓人,但让众人意外的是,那声音似乎并不稚嫩。
浓郁的血腥味从门缝里淌了出来,混着石阶流进雪地里。
倏然间,一具肉山似的身体压垮木门,白花花的一路滚下。
胖子浑身抖如筛谷,双手乱挥,声不成调,咕噜咕噜的血气混着热气从喉咙里不断喷涌,幸好外头天寒地冻,没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点粗气冻没了。
众人惊愕地看过去——
门口走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少年手脚纤细,头发用木枝束成一团,甚至没乱一缕。
空气是粗粝的,凝固的,唯一会动的是少年垂下的左手里握着的冰锥。
热血混着冰水,滴答不停撒了一路。
“人还给你们,满意么?若不满意,还可再来。”
少年人特有的嗓音从上流泻而下,字字沉静,听得人怵目心惊。
这些人才知道,原来小鬼不是哑的,他只是不爱说话,就像会咬人的狗不爱出声而已。
后来众人检查,胖子身上致命伤只有脖子上一道。伤口细细一条,流畅均匀,头尾切口一致,干净利索又漂亮,可见下手的人不仅心思镇定,对力道的把控也极为精准。
胖子武功在这里也算出挑的,而那小子才学武多久?
满打满算被收养也不过三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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