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在是天机城的后山里么?
一路小石头不断摩擦着身上的伤口, 最后磨得郁衍两条手臂上都见了肉,他知道自己受了点伤, 但不重,他试着转动身体,仍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表面看, 郁衍的外伤不重,也没有内伤,但偏偏丹田里气息空空,一丝丝的真气也不存在。
一句话总结,现在自己等同于废人一个。
那一幕幕,是大梦一场,大醉一场。
一直以来,郁衍都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父亲才会那样对他。
这份不甘心,在少年时期曾日夜不休的煎熬着他。
但事实上,死去的父母,还有阿爹,都在为他能好好活下去倾其了所有。
他从来都不是无依无靠,也从没被放弃过。
若是以前没了武功,郁衍定会觉得这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但现在,自己“原来是被爱着的”这个认知,让他没办法去为仅仅失去武功而感到绝望。
失去了武功而已,他又不是一无所有了。
自己心里以前被挖走的那些地方,那些郁衍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但其实一直空荡的地方,又重新长回了血肉。
一切一切的仇恨,痛苦,都不能击倒他了。
他不会如巫澜的愿。
既然郁北林是假的,那现在这个天机城城主,自然也是假的。
巫澜是什么时候取代了天机城主不得而知,但对方每次选择附体的对象,都是精挑细选的,天机城势力庞大,又是皇亲国戚,地位超然,谁会想到他们身后,会藏着一个幽冥府?
难怪那么多年,都没人能查到幽冥府。
巫澜所修建的幽冥府是建在当年那座蓬莱岛上,非常隐蔽,岛外设有几重雾阵,宫殿依山而建,所以郁衍一开始才以为自己是在后山上。
但随着五感一点点恢复,郁衍知道肯定不是。
蓬莱岛上的空气常年湿润,而这里吹来的风却干冷带涩,应该是在内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离开海岛的?
……是武林盟带走了他?还是半路又出了什么意外?
稍安勿躁,如果不是自己依旧能流畅的背诵九九乘法表,郁衍多半会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郁衍半死不活的躺地上,等力气恢复的间隙,开始打量这个小破草棚。
棚外是一片秋意凋零的山景,而棚里,说家徒四壁都委屈这四个字了,就边角堆着几个破锅碗,一床发了霉的单被,四周结满蜘蛛网,顶棚则是用稻草跟泥巴糊成的,聊等于无,感觉自己只要稍叹重口气,这棚子就能应声而垮。
郁衍转动眼珠,棚子外,那小黑崽子从外进来。
“小朋友,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么?”
在确定郁衍没有行动能力后,小孩就放心的出去觅食,无论郁衍说什么,他都跟听不懂似的不回应,一个表情都不给,继续倒腾自己手上的食物。
郁衍现在才看清对方在做什么:“……”
好家伙,小脏孩把外头挖出来的蚯蚓一条条排列好,而且还挺有趣味的调整了位置,长的在前短在后,用泥紧紧包住后,爬地上钻木生火,再把泥团扔进火堆里。
过了一阵,他用石头敲开泥团,从里头挖出一团狰狞的红肉。
这勉为其难能归为肉香的味道,让小孩原本麻木灰暗的眼里闪出一丝亮色,他狼吐虎咽吃完,还恋恋不舍的,小狗一样用舌头添干净泥壳上黏附着的残肉。
郁衍:“……”
小孩显然误会错了郁衍投来的眼神,他分不清恶心与垂涎的区别,或者说,在从没吃饱过的人意识里,谁都会对这肉产生非分之想。
黏成一团阴影的头发下面,小孩冷冷瞪向郁衍。
虽然这样说有点过分。
但郁衍真没见过有小孩可以丑成这样,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了。
小东西估计六七岁的年纪,身上套着件麻布短衫,衣衫褴褛,勉强蔽个体,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上头气味比武林里最狠毒的毒药还要令人难以忍受,就是街边最肮脏的狗,估计也活得比这孩子体面。
但最让人不舒服的,还是那张脸。
巴掌大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泡,应该是被火烧过,但没上药,也没做任何处理,所以肿成一大片硕果累累的瘤子,压根不给人视线落脚的地方。
……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干净”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珠了。
那双没有情绪的眼冷冷的看着郁衍,像狼在威慑敌人,手里还暗藏起一块尖石头。
郁衍立刻撇开眼,表明立场。
放心,他就是饿死也不想吃这玩意的。
郁衍毫不怀疑,如果他真对那“肉”显出多一丝歹心,这孩子会毫不犹豫扑上来用石头砸死他。
他有这个预感。
可偏偏,对方是他目前唯一能沟通的对象,郁衍只能耐着性子说。
“小朋友,你能告诉我,这是哪么?”
“你听得懂我说好么?出去帮我传个信,我会重酬你的。”
“喂,喂喂?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说话?”
……可恶,利诱也不成。
焦虑万分下,郁衍灵机一动。
“你想吃肉吧?我教你好不好,我们去捕鸟好不好?”
郁衍生怕对方听不懂,指了指棚上飞过的鸟儿。
好在他也算跟小孩子打过不少交道了,观察力强,小孩虽出声,但每次有鸟飞过,小崽子都会第一时间看向天空,充满渴望的看着飞鸟划过树梢。
小孩望着那消失的痕迹,咽了咽口水:“肉?”
太久没说话,发音很含糊,但咬字还算准。
不是哑巴就好,郁衍说对:“我教你捕猎,吃肉肉好不好?”
其所好的示好,果然让小孩心动了。
小东西半信半疑的咬住嘴唇,原先干裂地好像裹了一层白霜的唇被咬得发红,直到他按照对方所教真的捕到一只灰鸟后,才顾得上松口。
郁衍在山里长大,对捕猎那是很有一手的。
他不仅对各类动物的习性了如指掌,更清楚如何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怎么搭建出最简易的陷阱,而且他现在需要养伤,需要吃肉补充体力,而小兔崽子给他回来的全是些野菜酸果子、蜈蚣之类的玩意,根本无法下咽。
“首先注意你的呼吸,你把手放过来,感受我的呼吸,想象自己就是这些鸟身上的一根羽毛,不用让它感觉到你,你得很轻,很轻的呼吸——”
郁衍手把手的教着。
如何呼吸,如何隐蔽好自己的行踪,怎么用什么步伐靠近可以不惊吓到猎物,在处理陷阱时要注意什么,怎么从泥地草地里找寻找猎物踪迹,这些知识小东西居然学得很快。
猎人该有的冷静、细心、果敢、狡诈……这些潜质,小孩身上都有,不过短短几日,他就会举一反三,因地制宜的放诱饵捕捉更大的猎物。
“给你吃!”
郁衍微微一诧,小东西早上满载而归,抓回了只大肥兔子,大方的要将肉最多的兔腿那块给他,比起最开始,连条蚯蚓都防着他的待遇相比,现在倒是把他当“自己人”看了。
小孩身子骨干瘦如柴,但气力很大,干脆利索的就拧断猎物的脑袋,也不拔毛,直接埋头深深吮了一大口温热的血,用力之大,鲜血四处飞溅,当真什么顾忌也没有。
郁衍阻止不及,反被滋了一脸腥臭:“……”
无论提醒多少次,这糟心孩子还是改不了这毛病,还津津有味的舔手指,一点也不觉得脏,中间还多看了几眼郁衍,黑白分明的眼里透着疑惑,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不吃。
生肉当然不能随便乱吃。
郁衍厨艺是不佳,尤其在干儿子的烘托下堪称糟糕至极,但商应秋有时去灶房做菜的时候,他也常常用眼睛观摩,耳濡目染,多少是比以前有进步的。
找来粗细适中的树枝,串好肉,切出几道深痕,这样烤里头的肉才熟得快。
“好了,快吃吧。”
小孩手紧抓住树干的两端,半天不动,脸上一点花哨的表情也没有。
郁衍就纳闷了,怎么这是,之前那如狼似虎的劲儿呢?
是自己烤的太差么?但他尝了下,除了几块烤糊的地方外,也还是能入口的啊。
很快,郁衍就明白过来小东西这哪里是斯文。
小孩只是反应慢了一拍,直到那一缕缕了的香气送上鼻间,他单薄的身体像没法消化下这股浓郁的香气,半晌才缓过气。
郁衍还是头次看到有人这种吃法:小东西先一口口,把肉上散出去的热气全吸干净,这才小心翼翼的靠近,用牙撕下一小块肉。
他凶狠狠地盯着上头那杯烤出一层油光的肉,油光混合着火光,又折射进那双小而冷眼瞳里,勃勃生辉,生生不息。
郁衍心中叹了口气。
小可怜的。
在扫雪堂里,他接触过的孩子,哪怕是家境最不怎么样的那几个,也是衣衫干净,吃得饱穿得暖的,没担忧过生存,都是同龄人,但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让郁衍的心里滋生出一股顿涩的怜悯。
等出去时,这孩子也得顺手安置一下。
这个年纪,还是应该多读书的。
他摸了摸小东西刺刺的小脑袋,昨天他实在忍受不了臭味,找了个溪沟硬是给小孩洗了澡,用芭蕉叶扇干,结成一团解不开的就割断,反正现在天气还不冷,短点也没事。
就算丑,也还是可以丑得精神些。
郁衍:“你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咋们慢慢吃好不好?”
不知不觉,他用上了父亲曾经对自己说话的语气。
无奈之下,总有纵容。
这话中的温柔,让小东西嘴嚼食的动作,不为人察觉的顿了顿。
掌下发丝凉滑冰顺,手感颇好,郁衍也就顺便多揉了几下:“以后哥哥带你出去,外头还有好多好吃的,比这好吃百倍的都有,等哥哥病好了,慢慢来,慢慢吃。”
余烟在夜里渐渐散去。
郁衍望着穹顶那抹朦胧的月色,静谧的夜晚,无法安抚他焦躁的心。
还是走不出去。
他现在内力还是没有,但气力好歹恢复了不少,所以他等小孩睡着后,开始去寻找出路。
但奇怪的是,这片山林不仅杳无人烟,还像被设了屏障一样,只要他走到边沿某处,浑身就像被撕碎了一样痛不欲生。
那束光,好像活生生的将他困在了这荒芜之地上。
一想到干儿子、还有那几百个即将被上祭坛的小孩,郁衍这心犹如万蚁啃噬,没有一刻安宁。
无奈下,他用动物的血做墨,用身上的衣服做纸,写了求助信,托小孩送出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东西现在有吃有喝都指望郁衍,所以平日还算听话,但他话依然很少,几天都可以一语不发。
不说话,不代表小孩没好奇心。
郁衍手指沾血写的时候,他就蹲在一边眼也不眨的看,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
郁衍一一解答了,他知道小东西戒备心重,所以只是问:“谁给你搭这个棚子的,是你爹娘么?这山里你见过有别的人出现么?”
这山上虽然没有猛兽,但危险也不少,这孩子不可能一出生就在这儿。
棚子里还有一些被褥,锅碗等生活用具,看用料都不差,可见是有人专门送过来的。
他现在不指望小孩能把信送出去,但求有别的人能过来。
小东西蹲在地上,按照郁衍写的自己在地上瞎折腾,专心得很。
“外头不好。”他说:“很多坏人,不能让坏人发现我们。”
郁衍:“……”
好说歹说,千哄万承诺,小东西才肯带上布条,出去找人。
走远了,远到看不到暮春的身影,也看不到棚子的,小孩左顾右看,谨慎的确定没有人跟来,这才翻出那块血布,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上头的字,不大,但字迹端正,很容易辨识。
是的,他识字,而且最近,暮春他又教他认识了很多新字新词。
以前阿娘一直说,人要活下去,就得谨言慎行,乱说话会被人拿捏住把柄。
虽然没上过学堂,但阿娘教他的字,他其实一直都记在心里。
他来到的是山势较高的一处山坡上,天高云稀,从这个地方,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山下一片延绵朱楼碧瓦。
那里有人,坏人。
暮春问他有没有人上山,他说没有,其实以前是有的。
以前会定期给他偷偷带吃的管家,已经好久没来了。
他不觉得自己骗了人,也不觉得说谎有什么不对——
山外很危险,绝不能下去,这是管家叮嘱自己的话。
母亲与管家,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过,他也信赖过的人,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他不想失去这世上唯一会对他温柔的人。
小孩挖开洞,把那块布条折好,埋了进去,填好土,踩平地。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才露出一抹天真无邪,属于“小孩”该有的笑。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暮春出去。
绝对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困得不行了,有错字明天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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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饲养法则
郁衍这焦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 血书送出去一封又一封,仍没有人上山。
……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难道山外连猎户都没有?
再过这个季节, 猎户山民们难道不会上来捕猎储备过冬的东西么?
信上承诺会重赏千金,千金啊, 难不成外就没人是识字的?
郁衍再一次认可了扫雪堂夫子的说法, 读书,读书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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