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善道:“你不必吓唬我,从我接到小九第一封信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此番我来,是为告诉你一些事情。”他退了一步,将身旁站着的那个玄衣侍卫让了出来:“此人曾是冉驰的近身侍卫,你大破榆林关之时,他被王师冲散,逃到了渠犁地界,小九托我去查一些事,我几经寻觅,才将他找到。”他冲此人一颔首:“去,将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此人恭顺道:“是。”上前一步,将当日元惜为六王子所救之后,复位之心不死,如何哄骗六王子占据榆林关之事一一说了个分明,其中细节,与后来元惜的交代分毫不差。楚驭神情未变,拳头却不自觉攥紧了。
那人道:“元惜告诉殿下,你性情高傲,早就暗藏了不臣之心。如今既与你们的皇帝生了嫌隙,等闲难以消却。加之宫中有变,只要他略施小计,便能勾起你的旧恨,让你们反目成仇。待你行了大逆不道之事后,元惜便以‘救驾’之名,从大魏借兵,待讨逆之事一了,他登基为帝,便将燕云十六州送予六殿下,还会岁岁朝贡,以结燕魏永世之好。他对六殿下说,这等不世之功,大殿下再怎么耗费心力也是赶不上的,到时六殿下的太子之位便可手到擒来。”
楚驭声音极为低沉:“什么计谋?”
那人道:“他要借着陛下的手,暗杀您。”
房中悄然无声,气氛沉默的可怕。楚驭淡淡道:“你说他在宫里有内应,内应是谁?”
那人为难道:“这小人却是不知。”
楚驭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颔首道:“你这故事说的倒也不错,其间内情,确与事实一致无二。”目光落在乌善身上:“难为你为了替他分辩,查的这般透彻。”
乌善哑然失笑:“你以为这是我找人串通起来骗你的?”看着楚驭冷漠的面容,切齿道:“是了,你心里从没有真正相信过小九,所以就算真相摆在你眼前,你也是不肯信的。我真是替小九不值当!居然会为了你这种人,连江山都肯送给别人的孩子。”
楚驭目光一动,漠然道:“你什么意思?”
站在他后面的那位身着素服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过分苍白消瘦的面容,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妾身杨氏,见过王爷。”
楚驭自刚见到她起,便觉得她有点眼熟,这一开口,顿时想起来了——她便是昭容夫人。心中的酸涩之感毫无征兆的蔓延开来:那些日子,景儿就是跟她耳鬓厮磨,夜夜谈情。从前对着自己撒娇胡闹,抱着自己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模样,或许她也见过,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一念至此,脸色愈发阴沉。昭容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惨笑了一声,开口道:“妾身本没有脸面再回到这宫里,只是如今陛下过得艰难,有些事,臣妾也不得不说了。王爷,陛下从未曾倾心于我,孩子不是他的。”
楚驭手背上青筋剧烈一跳,神色甚是可怖:“你说什么?”
昭容夫人低声道:“陛下一心念着您,就连您离开他去了边疆,他也不曾分出半点心思给我们。这深宫寂寞,臣妾一时糊涂,行了失德之事,以至珠胎暗结。”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陛下发现之后,不曾责怪臣妾半句,还叫医官署改了臣妾的医案,对外只说,孩子是他的。”
楚驭拳头攥的极紧,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是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昭容夫人抬起头,声音如泣:“陛下告诉臣妾,将军想要与他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他留下这个孩子,便是要为您做个一心人。”
楚驭竭力维持着平静,心中有个声音安慰着自己:“不可能!这些都是他们编出来的胡话。”可是又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如他们所说,景儿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弃过我……”他忽然没有勇气去深想,元景在宫中心心念念,却等来自己杀入宫中时的心情了。
乌善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你的人就没告诉你,他们找到昭容夫人的时候,那个孩子已快足月了么?”
楚驭脑海中如惊雷炸起,他忽然想起来,当日追查昭容夫人的行踪时,影卫们告诉自己,她已经生下了孩子,母子平安。若这个孩子真是他刚离开便有了,那也不过只有六个月大,是断然不能好好活下来的。只是当时他被愤怒冲晕了头脑,全然没有细想。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站在昭容夫人身边的妇人出声道:“王爷,当日是民妇为娘娘接生的,小皇子虽是早产儿,但落地时也有八个月了。”
楚驭浑身剧烈一颤,连气息都乱了。乌善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愤怒,指着他大骂道:“元惜说得没错!你一直就在利用小九!明明这些事查一查便能知晓,你却迫不及待的相信他要害你!然后借机夺他的江山,将他囚禁起来!你对他若有一丝一毫真心,也不会如此作践他!小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会喜欢上你这种人!现在你坐拥天下,连他也得乖乖听你的,你满意了?”
过了许久,楚驭才开口,声音已是极为艰涩:“……那个孩子,还活着么?”
昭容夫人低低的哭泣声响了起来,楚驭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
乌善嘴角挑起,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你也会难过么?那个孩子是他为了你认下的,既是他的,也是你的。原本你可以跟小九长相厮守,一起教养那个孩子长大,他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人,如今再也不可能了。是你!你亲手害死了你们的孩子!”
楚驭眼前一片血红,胸中血气翻涌,疼得难以抑制,他嘶声道:“别说了。”
乌善胸前剧烈起伏,许久才平静下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打算怎么办?”楚驭久久不言。乌善冷笑道:“小九料想的不错,你都在选过继给他的继太子人选了。自然不会就此收手。可你既已知晓真相,还要把他当狗一样锁在这座牢笼里,让他病一辈子么?”
楚驭身形顿了顿,抬眼望去:“你想如何?”
乌善毫不犹豫道:“我要带他走!”
楚驭的目光一瞬间闪现杀意:“若是我不答应呢?”
乌善道:“他信里没有提过自己受的苦,但字字句句都像是用血写的一般。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你放了他,他还能活,你硬要把他留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上前一步,坚声道:“我来之前,已经告诉过我的亲信,要是我回不去,渠犁自此不再为大燕所用。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带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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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孤鸾
周遭一时间寂静无声, 方青几次想要开口,到了此时, 也不知该说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楚驭周身气息异常阴冷, 嘴唇抿如一线, 一个“杀”字似即将迸出。座下之人皆有些畏缩, 昭容夫人低头掩泪不语, 唯有乌善直直地望着他,无半点退却之意。方青心中骇然,暗自道,王爷这是想拼了渠犁不要不成?
才要出言劝谏, 门外侍卫忽传急报,说皇上像是又糊涂了, 御林卫们一下子没看住他,让他跑到太一楼上去了,如今他孤身站在楼顶, 还不许人靠近。兹事体大,侍卫们拿不了主意, 这才来禀报。
楚驭指尖一颤,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拿起那块令牌, 起身朝外走去。乌善追了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方青道:“乌善王子,属下知道您担心陛下, 只是这是他们二人的事,您总该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谈一谈。”
乌善气得直跺脚:“你是他的人,你当然替他说话!你看他刚才的态度,有一点悔恨的样子没有?万一他再伤了小九,我……我饶不了你们!”方青苦笑了一声,兀自看着楚驭离去的方向不语。
元景倚栏而立,春风灌满他的衣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转头望去,眼睛黑沉沉的,却无半点癫狂之态。楚驭站在几步开外,此刻竟有些不敢上前。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元景打破了沉默:“你猜我在看什么?”楚驭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景道:“我在看父皇留给我的江山,现在是你的了。”
楚驭眉心极轻地颤了一下,将手中那枚令牌攥得几乎变了形。他看着天边,良久才道:“是那只鹰,对么?”
元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唿哨,一只红瞳灰爪的苍鹰应声而鸣,长翅一展,落到他手边。他抚摸着苍鹰脊背上的羽毛,淡淡道:“是,多谢你把阿善的信还给我,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连小柳都听你的话了,要是没有这只鹰,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饶是已经猜到,可听他亲口说出原委之时,楚驭还是有些愤怒。他想起从前在天门殿里,看到元景追着小鹰嬉戏喂食的样子。元景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当时自己只想让他的脸上永永远远挂着这样的笑容,全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元景看着天空,缓缓道:“鞨奴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在装疯,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悄悄地帮我找来了阿善送给我的鹰。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元景笑了笑:“多年前你父亲灭了他的部族,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抓来做了奴隶,听说第一箭是你放的。他在宫里待了很多年,比他自由的时间都长。可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些事情。你灭了他的国,他当然要恨你。我告诉他,帮我就是报复你。”
楚驭与元景对视了片刻,却没有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情绪。
元景继续道:“我躲着房中给阿善写信,阿善当时很生气,他回第一封信时,便说要派人来救我,我告诉他现在时机还没到,我们都得等,我让他放心,我有办法让你不再伤害我。只是要请他帮忙,去找能证明我不曾做过那些事的人,只有找到他们,你才有可能真正放过我。”
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往事随着他的话涌入脑海,楚驭忽然发现,从那时候起,自己的情绪就围着他起伏波动了。他极轻地笑了笑,将他看进眼底:“是,你总有办法拿捏住我的心。就连我与你朝夕相对,也没发现你背着我密谋此事。”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苦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景自己碰了碰额头的旧伤:“从你要‘杀了我’的那个夜晚起。”他转过来,与楚驭对视着:“先前我或许还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可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你报什么期待了,你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彻底死心了。斗不过你,我只能逃。”
楚驭声音不易觉察地颤抖着:“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元景冷冷道:“现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么?”
楚驭胸口一阵闷痛,对峙了良久,他无声地移开视线。元景眼角有些发红,他将鹰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你的确也难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居然会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的所想所为,非帝王之道。可我谁的话也没有听,就只相信你一个。就连你带兵回来夺位,心里想的还是,你一定误会了什么,需得告诉你真相,免得你盛怒之下,做了什么错事,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但你把曹如意赶了回来,你不肯听,我很失望,想到那些事会一直折磨你,就再也不想告诉你真相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不自觉哽咽了:“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至极,你哪里就有这么在乎我了?”他喉头动了动,发出一点哭音:“今年发病的时候,我等了你好几个时辰,身体冷到没有知觉时,脑子才清楚过来。其实这些道理,早在雁州河边,你对我放出那支箭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我在你心里根本没这么重要。你的骄傲、你的野心才是最要紧的。我算什么?你高兴时就逗一逗的小玩意儿罢了。”
楚驭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连走过去抱一抱都不敢了。
元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可先前你算计我的时候,犹豫过么?”楚驭目光垂下,望向一边。他看着楚驭的神情,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你从没有想过,我是人,我会疼的,我不是出了事,你拴起来哄一哄就能好的小玩意。”
楚驭眼圈也有些发红,静默良久,走到元景身边,半跪在他脚下,抽出佩刀,斩断了那根捆了他数月的铁链,一点极细的链条堪堪垂在金环边,像街市上失了脚环上铃铛的奴隶的打扮,他心里一痛,忍不住碰了碰元景冰冷的脚踝。
元景退了一步,打量着自己的脚,脸上浮现出一抹冷意:“这个果然是能解下来的,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这些日子还不是拿我当狗一样对待,哪有半点心疼我的意思。”
楚驭胸口闷的厉害,以至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脚环上混了金蚕丝,没有钥匙,拿不下来了。”
元景漠然道:“没关系,父皇早就告诉过我,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个国家才能保护我,我没能守住它。才有今日的下场,这是对我的惩罚。”他将拴在手腕上的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苍鹰惊飞之时,转身朝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楚驭脚边一动,如梦初醒一般,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定要走么?”元景眼望着长空中盘旋的鹰,不再回答。楚驭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明年你发病时怎么办?”
元景抹了下眼睛:“阿善自会照料我,薛太医也会跟我一起走。”他将手从那个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指尖分开之际,楚驭从后面抱住了他,微烫的呼吸落在他耳边:“如果我把……”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完的勇气,只是更加用力地将元景抱住:“……能不能给我些时间…别走。”
元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大哥,心疼狠了,是会害怕的。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比前一天更恨你,你放了我吧。”
楚驭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离开我之后,会比留下来开心么?”
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元景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我会到处走一走,遇到不喜欢的地方,就呆一天,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呆一辈子。每一天,都会比留在这里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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