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起床用过早膳,便有人来递话,说是沈甄想见他一面,左右伤口不影响行动,待着又无所事事,常新想了想便去了。
“大人身上有伤,怎能去死牢那种地方?”平安却老大不愿:“他都给您偷偷下毒了,如此阴险狡诈之人,作何还要应邀去见,谁知道是不是又在耍诈?”
“他现在是死囚,不日便要问斩,手铐脚镣的戴着,能奈我何,便是见见也无妨,当是做个了断。”常新侧头看平安眉头紧皱,不由笑着屈指弹了他脑门子一下:“干嘛一脸苦大仇深,爷这是去落井下石,又不是送上门给人欺负的,且瞧好吧。”
主仆俩斗着嘴,很快就到了死牢,被狱卒一路引到关押沈甄的牢门外。
按理说,死囚是不准探监的,但常新位高权重又身份特殊,自然是没人敢拦,不仅如此,且还得阿谀奉承的小心伺候着。
“常大人,就是这了。”狱卒满脸谄媚的道了一声,随即拿钥匙开了牢门:“有什么事情大人吩咐一声便是,小人就先退下了。”
常新点了点头,狱卒便弓腰退了下去。一来卖常新个好,再者沈甄受了重刑折了腿,又手铐脚镣的戴着,一个将死废人,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狱卒退下后,常新却没有动,而是示意平安也退下。
平安看看浑身血污缩在阴暗角落里蓬头垢面的沈甄,有点不放心:“大人……”
“下去吧。”常新抬了抬手。
见他态度坚决,平安这才退下:“是。”
等平安也退下了,常新这才弯腰踏进牢房。
故地重游,心里多有感慨,这死牢依旧如记忆中那般阴暗潮湿恶臭熏天,可看看角落颓废丧志缩成一团的人,却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是王爷托信要见下官,怎的下官来了,王爷却不予理睬?”常新可没因为沈甄这样就放松警惕,隔着距离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沈甄:“想来是这阶下囚的滋味不太好受了。”
常新说完,沈甄依旧没有抬头,就在他快失去耐心之际,一道嘶哑的声音沉沉响起:“你之前说,屡次栽于我手,死过那么多次,是什么意思?”
常新被问的一怔。
沈甄抬起头来,望着常新的眼神悔恨又哀伤:“我终于知道,我为何会把你弄丢了。”
闻言,常新脑子嗡的一声,蓦然僵在原地:“你……”
“我都想起来了,新哥哥,我都想起来……”沈甄呜咽一声:“一梦黄粱,我才幡然明白你那日所言之意,自从你转投沈膑,我心里就怨着你恨着你念着你,我怨你翻脸无情,恨你趋炎附势,念你百般温情,却不知,这都是几世孽障,都是孽啊!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负了你,新哥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时至今日,前世种种,常新心早就千锤百炼麻木无觉,可看着沈甄声泪俱下,紧攥身侧的拳头还是不可抑制的隐隐发抖。
深吸口气,常新蹲下身冷冽道:“你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沈甄扑倒在地,双手并用的艰难爬至常新脚边,伸手拉着他衣摆。
“新哥哥,我错了,我后悔了,新哥哥……”
“悔之晚矣。”常新扯回衣摆起身后退开:“你若真能因此大彻大悟,也不枉我常新人世走这几遭,我本不欲与你为敌,是你步步紧逼,既如此,便权当做个了断吧,沈甄,你予我断头,我还你断头,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断头台上!”一脚踹开沈膑攥着就要往嘴里倒的瓷瓶,常新复又蹲下身来,一把揪住沈甄衣领:“想留全尸,没门儿!留着你的忏悔,下地狱吧,以后不管上天入地还是轮回转世,只求你我冤家不聚头,各自安好!”
一把将沈甄掼在地上,常新拍拍手起身,再没看他一眼,径自走牢门。
常新这一出来,狱卒就小跑回来,将牢门给重新落了锁。
沈甄双眸血红,就那么浑身颤栗的看着常新越走越远,心中悲恸绝望难言,粗喘许久才憋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喊。
“常新!”
阴暗囚牢,除了回音幽幽缭耳,便是那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啊!”
哪怕断更受刑都没让沈甄喊过一声,这一会儿,却趴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要与你陌路殊途,我不要……新哥哥……”
从死牢出来,一眼看到等在外面的沈膑,常新并不意外,就知道瞒不住。
“你来啦?”常新停下脚步。
“嗯。”沈膑看了常新一会儿,这才走到他身边,却是揽过他的肩膀,什么也没问:“走吧,回去了。”
回去后也只是让他上床休息,又是换药又是补品,至于去死牢见沈甄的事情,却是绝口不提。
沈膑什么也不问,反倒闹的常新沉不住气了,伸手拉住正欲起身的沈膑:“你就不好奇我去哪里做什么?”
“我相信你。”扶着常新躺下,沈膑掖了掖被角:“身上有伤,身体也不好……”
常新没等沈膑说完就坐了起来,一脸苦相:“我这伤又无大碍,身体也不似之前,哪能见天躺床上?”
沈膑看着常新,半晌才问道:“你想饶他一命吗?只要你想,把他贬为庶民也无不可,他现在废人一个,再掀不起浪。”
“你刚不说信我?”常新诧异的看着沈膑,皱起眉来:“既说信我,又为何试探与我?”
“不是试探,我是说真的。”沈膑认真道:“仔细想来,他害你至此,若就这么判了死刑,也太便宜他了,对现在的他来说,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常新盯着沈膑的眼睛,没一会儿沈膑就率先扛不住转移了视线。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常新好气又好笑,抬手就给沈膑脑门儿来了一下。
“个小心眼儿,还嘴硬不承认。”常新没好气的斥了一句,这才缓下语气:“活着的确解气,可我,更想看他人头落地。”
沈膑憋着笑,一把抱住常新:“好,听你的。”
常新翻白眼:“关我什么事?判决是你下的。”
常新已经决定,等沈甄行刑那天,他要亲自到现场观刑,沈膑也答应了,可谁知一个晚上,就出了劫狱的事情,沈甄被人从死牢救走了。
“那人重兵把守,居然还让人给跑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沈膑半夜被吵醒来到御书房,听完汇报气得大发雷霆,甩手就砸了砚台。
以谢临安为首,跪在下面的几个主要负责人难顶圣怒,吓的大气都没敢出。
“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否则,唯你们是问!”沈膑闭眼压了压火气。
小白公公见状,忙端起凉茶奉上,让沈膑喝了压火。
沈膑接过来,一口气灌了半杯,才觉得心火灭了一些,扫一眼跪在瑟瑟发抖的几人,一声厉喝:“还不快去!”
谢临安示意其他人先走,自己则留了下来。
“皇上。”谢临安拱手:“据臣盘查,今日去过死牢的,就只有常大人……”
“不可能!”谢临安话没说完,就被沈膑沉声喝断:“照这么说来,朕还去了呢,谢爱卿莫不是连朕也要怀疑不成?”
“微臣不敢微臣惶恐!”谢临安冷汗刷的就下来了,可的确又只有常新去过死牢,而查案宗旨,便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嫌疑,可是……
谢临安叹了气。
沈膑眯眼看了谢临安一会儿,方才冷声道:“与其在无辜人身上动心思,找到人才是要紧,谢爱卿可别让朕失望啊!”
第118章 -男皇后
常新大半夜被劫狱的消息惊醒,就辗转反侧再没睡着。
想了想,常新干脆坐了起来,叫来平安:“更衣,我要去御书房。”
话音刚落,就听到脚步声,抬眼便见沈膑满脸疲惫的走了进来。
常新忙挥退平安,看向沈膑问道:“怎么样?人追到了吗?”
“哪那么容易?”沈膑摇摇头,任小白公公服侍宽衣退下后,在床沿坐了下来:“晚上城门不开,人必然藏在城内,眼下京畿戒严城门封锁如铁桶一般,沈甄又断腿重伤,便是有高人相救,也插翅难逃,通缉令已经颁发下去,御林军正全城搜铺,相信不日便能将人捉拿归案。”
沈膑气归气,对于这点倒真没多大担心。不想就是这么邪,晃眼十天过去,沈甄就像人间蒸发似的,查无踪迹。
看着底下跪了一片的官员,沈膑就一个字:“找!”
撇开沈甄越狱一事不谈,石峰那边的任务进行的虽然波折,结果却是不错。据说一开始,北翟王是准备弃车赖账的,但一来忌惮大周兵力,二来羲月毕竟是北翟公主北翟王女儿,三来也担心寒了朝臣们的心,是以最终虽然没能割地赔款,却也损失了不少良驹骏马金银财帛,才换来一众性命。
沈甄言而有信,北翟物资一到,就着令放人。但眼下正通缉要犯,未免被贼人趁机混出,故而压后释放。
对此,北翟那边虽然破口大骂,却无可奈何。
大周这边暂扣北翟使臣不放,依旧全城戒严搜查沈甄下落,就连常新都将宫外黑白两道关系网运用起来,都依旧一无所获,沈甄整个查无音信,当真跟人间蒸发了一般。
京城说小不小,可再大,在封锁城门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找不到个大活人。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沈甄早已不在城中。
而百姓要生活,城门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封锁着,不得已,沈膑只好开放城门。但将城门设卡,并拨重兵把守,凡是出城者,不论身份,必须严加彻查,而通缉令也遍布全国。
至此,北翟那伙人也不好继续扣着,沈膑便着令给放了。不过前脚刚把人放了,后脚就派人在边境以马匪身份设下埋伏,一经过界,便立即射杀不留活口。
北翟赔了夫人又折兵,奈何理亏又没有证据,遂明知可能是大周皇帝的手段,也不得不暂时忍下这口窝囊气,只待时机成熟,必报今日之仇。
北翟这边如何气恼不提,而沈甄这一失踪,就是两年。
两年时间足以淡化很多事情。
通缉令仍在,却早已被风化得破烂不堪难辨五官,百姓经过不再驻留,便是官差也不会侧目回头。回想当年闹的满城风雨的南岳王通敌卖国及劫狱时间,人们依旧唏嘘不已,却早已是过眼云烟。
而这两年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常新,依旧圣宠不衰。
若只是如此倒不至于被朝野上下视为眼中钉,偏偏沈膑孝期一过,就迫不及待册立常新为后。
这还得了?!
一时间朝野动荡百官弹劾,甚至有几个老臣仗着资历功绩以死相逼,就为了让沈膑收回成命,但任凭众人嘴炮了得,都被沈膑给一并镇压下来,便是太后,经过这么些年,都歇了阻拦的心思。
婚事在沈膑力排众议下,顺利举行。而常新,也从朝臣,摇身一变,跻身成为受万民朝拜的男皇后。
身份的转变,对常新并没有什么影响,沈膑也并没有因为婚后就将他拘于后宫,只是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却让他俩在朝堂上诸多掣肘。
世间之事多难两全,有舍才有得,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平安,把我的官印拿来。”常新拢拢衣袖,吩咐道。
“主子要官印作何?”自从常新做了皇后,平安就改了称呼,可要叫皇后,又觉得别扭,便改称为主子,对此,常新欣然受之。
“你且取来便是。”看了平安一眼,常新道。
平安闻言,也就不再多言,自去取来官印递给常新。
常新接过官印,团巴团巴塞进袖袋,便径自领着平安去了御书房。
“你在门外候着。”交代了平安一声,常新没等小白公公进去通报,便自行推门走了进去。
沈膑正在批阅奏折,看到有关常新的弹劾折子,冷哼一声便丢到一边不予理会,抬头看到常新进门,忙放下奏折起身迎了过去。
“怎么穿这么点就过来了?”沈膑问着,拉着人便到一边的软榻坐下:“近来天气转凉,你体内余毒未清,虽然有药玉压制身体已无大碍,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当时刻注意才是。”
“不妨事,我不冷。”常新顿了顿,摸出官印放到手边的几桌上。
沈膑看了一愣,遂皱起眉头:“你这是作甚?”
“后宫不得干政,你已经为我做了这许多,总不能再让你因为我违背祖制。”常新凝视官印须臾,才抬眼笑看向沈膑:“收下吧,从今天起,我便留在这宫里,做你名副其实的皇后。”
“这次是交出官印,那下次呢?若他们再以子嗣相逼你又当如何?继续退让为我纳妃选妾,再顺意众意让我雨露均沾?你妥协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以至越来越多。”沈膑叹了口气,握住常新骨节修长的手:“子恒,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原来什么样,以后还怎么样,你是男人,亦是朝廷命官,便是做了这皇后,也断没有拘于深宫的道理。”
“可是……”
“别可是了,官印你收回去,不然我可要生气了。”沈膑搂住常新:“他们吵就任他们吵去,无非就是背地里骂我两声昏君,左右跟你搅和一起时,他们就这么叫了,可那又如何,只要这大周盛势不衰,百姓安居乐业,史书后记便不可抹消我之功绩,便是做了他们眼中的昏君又何妨?”
常新看着沈膑,只觉喉头哽痛,说不出话来。
“如果娶你就是将你像个女人一样拘在这深宫高墙,还不如让你没名没分跟着我,皇后这头衔反倒成了束缚你我的枷锁,本末倒置不要也罢。”沈膑抚上常新的脸,笑得满目深情:“所以,你只管做你自己就好,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毋须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至于那些无故起刺的,拿出你以前的厉害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这么一番长篇大论的歪理邪说停下来,饶是常新也不禁瞠目结舌,半晌莞尔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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