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反应过来,张宗终再次上前,把他笼罩进了淡淡的阴影里。压迫感,就像他从白思思家的沙发上站起身的那一刻同样。佟漱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反应,他听见张宗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佟漱,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我也有病,我要疯了,我说过我没有退路。我们正式见面的第一天,我就拿枪指过你的脑袋。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压迫感令佟漱无法呼吸,手上的洗碟精泡沫终于冲掉。他转过身,想说些什么,张宗终慢慢地抬起手,像是无意间地、他托着佟漱的脸,轻声道:“你说过你要救我的。现在,我没有秘密了。救救我吧。”
那个皮手套的质感和他手指的触感完全不同。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佟漱却不敢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脸,大抵自己现在的表情很难看吧?佟漱怔了许久,轻手推开张宗终,“你让我冷静一下。”
他步履虚浮地走进卧室,慢腾腾地回手关门,嗒一声落锁,自己靠在薄薄的门板后。佟漱累得坐在地板上,下意识地蜷起腿,用手心托住下巴。累得他没劲儿站起来,没劲儿翻身,原来张宗终的疲惫是这种疲惫,难怪。
防盗门开了,轻轻碰上。
他走了。
佟漱心想。
第158章 恋爱困难症
床头的台灯开了太久,手靠近好像能捉住那些光亮。翻掌时又没有了,只留下微弱灼热。睡觉好累——这是佟漱第四次随着灯光睁开双眼。他现在也知道“睡觉好累”是什么感觉了,幸好天正变明,倒是逃过一劫。佟漱伸手关灯,鼻子以下完全缩进被子里。
张宗终没有回来。
他走出去试着按下防盗门把手,果然也没有反锁,楼道中有股清晨朝露清爽的潮湿气。佟漱一手保持着拉开门的姿势,站在门框上发了好久呆。他想了想,给张宗终发了条“在哪儿”的消息。
张宗终没有回复那条消息。这令佟漱更加痛苦、无所适从。他有种想大喊大叫摔东西的冲动,不过并没有真的爆发,只是窝在沙发的角落上继续发愣。很简单,佟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显然不是能跟李海鹏或是何果果讨论讨论出谋划策的事情,网上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帮忙毁过尸怎么办”这种问题?
哦,张宗终也不是他男朋友来着。
这个问题的难度超乎佟漱想象。并且充满混乱和不正常——人是老白杀的、尸是老白分的,煮是白思思和白思礼煮的,张宗终只是在最后烧了。他意识到当他想出“只是”这个词时,自己也可悲地变成有病的人了。诡异的混乱就体现在这儿,佟漱把整件事当成了恋爱难题。
且,他的恋爱难题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只能自己解决。并且不可以分手一了百了,目前也根本没有手可分。
理来理去,佟漱竟找不出事情的走向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全面走偏的。他怎么就跟张宗终搞到一块儿去了?并且“搞”起来挺认真、挺正经。他愈加魔幻的生活里和张宗终的这段古怪感情似乎成了唯一比较正常的事,而现在,佟漱正在遭遇恋爱困难。
他实在实在整理不出来头绪,只好去厨房处理那锅半熟的肉。冷却的水面上结着层灰白浮沫,佟漱努力把这锅肉幻想成红烧肉糖醋里脊锅包肉这类好吃的东西,强忍着恶心把水倒掉,把肉包起来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他非常明白张宗终为什么非要他去亲身煮一锅肉而不是直言,本来佟漱对老白这个人没有强烈的仇恨或是情绪,就算知道他害死的人难以计数也没什么实感。现在实感有了,太吓人了。
全都太不正常了。电影,小说、动画片用艺术的手法把“杀人”变得平常化,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佟漱才意识到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包括张宗终这个人也比佟漱想象中不正常,他为数不多拥有的寻常恰好仅有感情。
这是他唯一舍不得放手的。张宗终说他如果变成了鬼就应该是最凶的那种,最凶的那种是不是就是厉鬼?比白思思身上的,比在被山体滑坡毁掉的村落里的还凶吗?如果他变成这样的厉鬼,那他找起活人的麻烦来,还有谁能治得住?
佟漱一会儿觉得自己想变成张宗终除掉的那些鬼魂,一会儿想变成张宗终化作厉鬼后追着的那个人。要是他活着的时候没法放弃向老白寻仇,那就算了,自己认了。但死了就请所有人都放过张宗终吧,他只要看着自己就好了。佟漱可以看见鬼魂,甚至有时候都分不清活人和鬼魂,那么张宗终就不用担心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好比根本没人发现白思思身上的淤青一样。
至少至少,佟漱会一直看着他的。
第159章 混乱
一连发出的好几条消息张宗终都没回,佟漱蓦地想起来,先开始白思思说过“宗哥不怎么回消息”,要找他得打电话。佟漱握着手机酝酿半天,拨通号码。听筒嘟嘟嘟声一直响到自己挂断,那边没接,他从阳台上看了眼,车也不在楼下。
佟漱不死心,又打了几次,最后一回终于接通。对面没主动讲话,电流接受到微弱的干扰,那些滋滋啦啦声像是响在佟漱脑袋里。他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干巴巴地说:“在哪儿?”
半晌,张宗终答说:“……准备出去。”
“你在哪儿?”佟漱抿了下嘴,又问说。
张宗终停了下,两人的声音都出奇平静。他再度答说:“花园街道。”
也是,他还能在哪儿呢?佟漱突然没了话说,生硬道:“干什么呢?”没等张宗终开口,他赶忙继续抢说:“回不回来?”
“……一会儿回去。”张宗终说罢,挂断电话。佟漱收起手机,停在阳台上往下看。他把窗户打开通气,冷冽的空气让指尖变得微微麻木。佟漱等了十来分钟,张宗终的车出现在单元楼下。不一会儿他人下来,从后座上拎出来个大行李箱。佟漱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走到客厅里提前开门,站在原地看张宗终慢腾腾地拎着行李箱上来。他没有扎头发,手上也没带那双皮手套,佟漱瞥了眼,发现他右手食指的侧面起了个大水泡,大抵是点黄纸的时候烫伤的。
张宗终关门换鞋,把行李箱随手立在旁边。两人谁也不说话,佟漱盯着他瞧,张宗终却兀自避开佟漱的目光,站在门口并不往屋里走。佟漱出了口气,仍是没说话,拉着他袖肘把他带到沙发前按坐下,自己进屋了。
佟漱忍不住边走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悄无声息的,乌黑头发有些许散落肩头。这是种不合时宜的安静,说不上是落寞还是凝滞。
少顷,佟漱拎着药箱和针线包出来,发现他不知何时坐在了地板上,背倚着沙发座。依然是谁也不开口,佟漱沉默着坐在沙发上,打开针线包拿了根细针,默默用打火机烤了涂过酒精。打火机的点火键啪嗒响,跳出火苗窜高。他不看张宗终,眼睛专心盯着针尖,但却分明能感觉到张宗终在看自己。佟漱拉过张宗终的手,动作飞快地把水泡挑破。奇怪的是,针刺进去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感觉,组织液渗出时却心里一刺,好像在挤的是他自己的手指似的。
张宗终的手一动不动,任他摆弄。佟漱抹好烫伤膏用纱布包上,包得不太好看,搞得手像受了重伤一样。做完这些,佟漱托着他的那只手发了会儿愣。他脑子里很乱,有些难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急切感。
再有十来天便会开始供暖了,这几乎可以说是全年屋里最冷的一段日子。佟漱看着张宗终、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地板上,也许脚踝上那块突起的骨头会有点硌得慌。他自己崴到的脚腕在不经意间好了,此时却有种奇异的木涨。佟漱放下张宗终的手,放在了自己腿上。
半晌,佟漱才轻声道:“你要搬走吗?”
“你想我搬走吗?”张宗终问说。
佟漱不答,拽过他那只包好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佟漱把张宗终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面颊上,纱布散发出烫伤膏淡淡的药味,他闭上眼睛,蓦地说:“我想了好久,好多东西。”
张宗终轻轻“嗯”了声,拇指摩挲着佟漱眼下那一小片薄而柔软的皮肤。其实佟漱压根没组织过语言考虑到底要说什么,停顿须臾,又道:“刚开始,吓到我了。”
佟漱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最开始”、还是昨天那段谈话伊始。他有点想哭,但眼眶干涩得厉害,硬眨了两下,断断续续道:“其实也没想什么。”
他说着木怔地靠在沙发背上,突然颤声道:“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老天爷。喜欢你是这整件事中唯一一件正常事,最不正常的正常事。我已经疯掉了,拜托拜托了——”
佟漱感觉到张宗终浑身上下也绷紧了,像是块儿石头似的僵硬。他哽了下,继续道:“不吃红肉就算了。可能就是你的因果,你选择的报应。你活该。”
张宗终“嗯”了声,很轻很轻,也很平静。佟漱继续道:“我说了我会救救你的,但是爱可能就是没法拯救、或是说是,替你摆脱一切——”
“爱?”张宗终慢慢道,他抬起眼看向佟漱,佟漱怔住,本来刚垂下头看他,接触到视线一下子错开了。他蹭了下眼睛,重新看向张宗终的眼睛,还是磕磕绊绊把话讲完了,“我只想抓着你走到更远、只会让我抓着你走到更远。”
他刚说完,张宗终突然倾身、用那只被纱布包着的手轻轻托着佟漱侧脸。出乎意料的一个吻,试探着吻了一下,仿佛察觉了他没动才敢继续靠近、轻飘飘地吮着他的嘴唇。佟漱抓住他那只手握紧,此刻痛苦得难以复加。他找到了那种迫切感,佟漱匆忙宣之于口,“不要搬走。”
佟漱觉得自己好像攥疼了他的那只手指,他奇异地感觉出来了、好像疼的是他自己一样,心一拧一拧的。佟漱再垂头的那一刻,张宗终抽出了他攥着的那只手,佟漱的心也跟着一抽,他还没反应过来,张宗终抱住了他,重重地压在佟漱身上。
他喃喃道:“佟漱,喜欢我一分钟吧。喜欢我一分钟你还可以忘掉神机,超过一分钟,我就是永远跟着你的鬼了。”
第160章 皆有因果
在佟漱心里,他觉得这对于张宗终来说是个请求——尽管他早也喜欢他超过一分钟了,但对于张宗终来说仍然是个请求。未来可真是让人看不懂。佟漱不敢去考虑未来,能在当下心意相通一分钟也行。
烧伤膏淡淡的清凉味弥散在客厅里,顺着呼吸钻进鼻腔。他不知道张宗终什么时候能抱够,他好沉,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佟漱渐渐开始冷静——拜托了,什么都好,他只想留住这一件事。只要这一件事,就还能撑着自己不发疯,不从楼上跳下去。
只要这一件事就好了,拜托了。
佟漱痛苦地闭上眼,搂着他、把脑海中的那种战栗感抹除、删去:拜托了,我知道我也不正常了,我只要这一件正常事。
良久,佟漱闻到烧伤膏的那股清凉味散掉了。他深吸了口气,小声道:“抱够没有?”
张宗终轻轻“嗯”了声,松开手。佟漱顺着他胳膊借力站起身,他其实不觉得两人之间的问题有解决、或是关系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未来依然是佟漱看不懂的,他只是希望能就这样下去罢了。
佟漱顺手理了把他的头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刚才是准备去哪儿来着?”
张宗终一顿,错开佟漱的眼睛默不作声。他这反应,佟漱立刻就明白了,他心中苦笑一声,扯出个疲惫的笑意来,故作轻松道:“好呀,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准备回来是吧?”
半晌,张宗终小声道:“……也不是。就是不想待在那儿,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说着摸出手机给佟漱看,“可能会去白思思那儿,也可能会去黄老太太家。”
佟漱看向屏幕,张宗终又赶忙补充说:“我觉得你不想看见我。”
屏幕上是白思礼发来的一张照片,看着像是从白思思家阳台上往下拍的。佟漱的注意力倒是被照片吸引过去,很快便找到了重点。白思礼想给他看的应该是他们钉上短钉的那棵大树,仅仅过去数十个小时,那棵茂密的大树竟然完全枯死了!几个物业人员站在花坛外面,看样子像在讨论。这事肯定跟那枚钉子脱不了关系,平白给人家祸害死一棵树。佟漱想想,还是先回应说:“我没有……不想见你——”
“但你把门锁上了。”张宗终蹙着眉反驳道。
佟漱默了两秒钟,尽量口气平淡说:“我和我爸妈吵架也锁门呢,难道我爸妈也要跑出去、第二天再带着行李箱回来?”
张宗终愣了下,起身过去把行李箱拎过来,放倒打开给佟漱看。里面塞满了上回在花园街道那间房子的抽屉见过的奇怪物品,还有些厚衣服。佟漱呆楞片刻,有点被他不清不楚这一手气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放弃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揉了下脸颊转而问说:“那棵树死了会出什么大事吗?”
张宗终见状顺着台阶下,答说:“暂时不会,树死了只能说明她身上的东西比预料中更难缠。白思礼说于玄给她扎了几针,今天已经不影响走路了。”
那些淤青是从灾区回来后才出现的,佟漱试探道:“你觉得是山里那些东西跟回来了吗?”
张宗终摇头道:“说实话,我不确定。白思礼又找了棵树寄病,等两天看看,要是树还是死了再说吧。”他明显不太想谈论这个,另起话题,“我还想再去黄老太太家看看,你去吗?”
看样子是打算三顾茅庐了,这不重要,倒是张宗终开始征求自己的意见,稀奇了。佟漱觉得陪伴孤寡老人也挺好的,没准儿能抵消点他俩身上的报应。他点头同意,进屋去拿外套,再往外看时,张宗终已经重新束起了头发,用的是皮筋。佟漱并没有出去,而是站在屋里悄声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宗终身上为什么总有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在一天之内迎刃而解。佟漱为自己感到愧疚,难堪。他虔心向老天爷祈祷,应该替张宗终祈求那个陌生人的原谅,但他没有,他脑海中冒出来的“拜托”,是祈祷自己能留住这份喜欢。
对不起,佟漱在心中默念。让我先忘掉你,也拜托你再等等,我一定会找到老白的。
佟漱咬了下嘴唇,快步进到书房一瞧,黑绳果然放在枕头旁。
他把黑绳拿出来递给他,“这个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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