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张宗终立刻应声,“我要松手了,别怕,那些声音不存在,只有我存在。”他把他搂进怀里,佟漱也感受不到他的身躯,却听到他的声音慌乱得变了音,“我不会走的,别怕,佟漱,我不会走的——”
“金光——”张宗终拇指不停地抚着佟漱喉咙,“宝宝你听我说,金光——”
一北一南,混乱与安稳交织在同一空间里却又毫不相干。只有饶有兴趣注视着一切的眼睛能穿破界线、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对了。”白相珑信口打断混乱的话语,他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天井中,正仰着头看向楼上。张宗终无暇分神去看,拼命撑着佟漱、一手抚着他喉咙,一手顺着他的脊椎往下滑,“找到那束金光,让它顺着脊椎往下落——”
“这个还你们。”白相珑边说边摸出一个小巧物什,松手扔在地上,“再见。”
第238章 金光
白相珑走得不紧不慢,身影自夜色中彻底消失。然而一切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戛然而止,沉重与关节间的剧痛令佟漱想要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冤魂哭号中他再听不清楚张宗终的声音了,只能拼命抓住他的衣服。张宗终手抚着他的喉咙,人的脖颈不该是柔软的吗?他的脖子僵硬沉重得如同灌铅,张宗终的手一样微微抖着、愈发僵硬。
转瞬即逝间,张宗终怔住了一秒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与混沌,混沌间思绪被放慢到最缓,佟漱,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唯一没有被自己完全拖进黑暗的最后的希望。该怎样才能留住他、救救他。在他怔住的一秒钟里,他开始试着抓住那道耀目的金光、抓住佟漱。金光仿佛自神庭潜入身躯,僵硬的身体刹那间温暖起来,张宗终托着佟漱的脑袋低头。
略显干燥的嘴唇贴向自己的嘴唇,佟漱吸气骤停,张宗终的舌尖轻轻勾了下他的。他回忆出了张宗终的声音,那声音兴许一直印刻在脑海中,只是被掩盖:那些声音,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是假象,是虚幻。只有张宗终存在——
耳畔无数亡灵哀嚎突然消散,他好像真的于黑暗中看到了那束金光。耀眼夺目,然后是张宗终身躯的触感,柔软的舌尖,温暖的手。在这一刻,佟漱终于真的抓住了张宗终的手,无有罣碍无有恐怖。
两人分开同时,佟漱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咳嗽两声,手搭在张宗终脖颈上小口小口地吸着气,缺氧的大脑异常迟钝,佟漱的眼皮打架,气若游丝道:“宗哥——”
“别说话,”张宗终说着抱起他,“不要睡着,我们要立刻去把阴财散出去。”
佟漱拼命睁着眼皮,他从张宗终的肩头看见了白思思。白思思像是座雕像,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她的手扒着栏杆,瞪大眼睛看着楼下。她在看什么来着……
她在看什么来着?佟漱晕头转向,轻声道:“白思礼……”
“白思礼死了,”张宗终的声线渐渐稳住,抱着佟漱快步往楼内部走,“我们从南楼下去,你不会看见的。”
“不是,”佟漱的视线还未恢复,他努力想要找回思绪,但实在撑不住脑袋里的天旋地转,只是下意识道,“死不是终结。”
张宗终轻轻“嗯”了声,抱紧佟漱往楼下走。原本南楼根本没有任何鬼魂,此时双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盯着两人。张宗终感觉到无形而湿冷的手抓向自己,他眼睛一眨不眨,厉声道:“滚。”
手大概缩了回去,一双双眼睛眨着、涌出细碎的窸窸窣窣声。他往前走,那些眼睛便潮水般退开,两人畅通无阻下楼。张宗终头也不回地往停车的位置赶,不时低声提醒道:“别睡。”
“知道了,”佟漱说着,挣扎着要下来,“别抱我,我自己走不会睡着。”
张宗终犹豫须臾,轻手轻脚放下佟漱,他扶着他继续朝前,本来没多远的路被无限拉长。佟漱浑身上下像被轧路机碾过,难受得想躺倒。他抓着张宗终的手,头重脚轻地挪动步伐。
咖啡馆还在营业,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见状小跑出来,“怎么了?没事吧!”
“心脏病。”张宗终睁着眼睛说瞎话,把佟漱放回车里。老板匆匆倒了杯温水出来,非常识趣地回了屋里。店内暖黄的光驱散车内的黑暗,佟漱脑袋靠着车玻璃小口抿了点水,喉咙吞咽不下去,一动就要卡住。张宗终托着他下巴喂了几口,一刻不停坐回驾驶室发动车子。温水顺着食道往下滚,身体的僵硬感好似缓解稍许,佟漱艰难地睁着眼皮,断断续续道:“白思思、白思思扔在那儿了?”
这是两人第二次眼睁睁地放跑了老白。佟漱的心里毫无挫败感,甚至觉得不是他们放走老白,而是老白放走了他们。
张宗终不答,佟漱头晕得不敢看路,胃里也直犯恶心。他半垂着眼睛安静了会儿,直觉得身体立刻又开始发沉,他强打起精神道:“我感觉把她扔在那儿还是个祸害。但好像也不能把她推到楼下摔死。不不,要是鬼真的把她推到楼下,我觉得我也不会阻止,我只是觉得活人不该再这样了……”
张宗终打断他道:“别说话。”
佟漱半吸了口气,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刺激神经。他的脑袋里又恶心又闷,眼睛不受控制地阖了。张宗终的手立刻贴了过来,他的手重新变得冰凉,比车玻璃还凉,凉得佟漱脑袋里一刺,强迫自己睁眼。
“别睡,”张宗终眼睛看着马路,“求你。”
第239章 墓园
“我们是要去……”强烈的恶心感让佟漱讲话也开始困难,一张口好像五脏六腑都牵动着要呕出来。佟漱用额头轻轻地磕了下车玻璃,自言自语,“不能闭眼。”
张宗终立刻说道:“去散掉阴财。你会没事的,再忍一下。撑不住了就去想象那道金光、想我亲你的那一下。”
浑身上下实在太疼了,佟漱身上的每个部位好像都在反抗,要把他的思绪从身躯中活生生地挤出去。实在是太难熬了,他不停地偷偷用指甲往掌心里按,企图留住才清醒一些的思绪。佟漱想问问具体怎么做,谁知一开口却说:“我太难受了——”
“我知道,”张宗终说着,把一只手伸到他嘴边,“对不起。你咬我吧。”
“……好好开你的车吧。”佟漱五味杂陈,嘴上这么说着,真的轻轻在他虎口上咬了一下。他拿指节使劲儿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驾校没教你不要单手开车吗?”
张宗终听话地把手收了回去。
老城区的夜生活并不丰富,街上家家店铺关门歇业,路灯连成一片照亮前程。佟漱一会儿觉得自己在被轧路机碾、一会儿又觉得是被塞进洗衣机里搅合。他哼唧了声,试图转移注意力,“要怎么散掉阴财?”
张宗终立刻答说:“下阴去查有多少,然后有多少烧多少。”
佟漱根本没法估算自从车祸后他到底接触了多少鬼魂,就算一个人一辈子的财运按照十万计算恐怕现在也累计到天文数字了。或许这是自己的报应来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些沉重也许正是无万千金山银山。佟漱沉吟一声,“那得累计到天文数字了吧,你把河堤点了烧应该也烧不完了。”
这次张宗终安静了须臾才开口说:“或者你可以现在立刻跟我换命。”
“不可能,”佟漱继续拿头磕玻璃窗,企图用一些不一样的痛感抵消少许,“我只接受我们两个都活到一百岁。我不管,你想办法。”
车子停在红绿灯下,张宗终总算是转头看向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累、太无可奈何了,以至于在错觉中佟漱仍然感觉他展不开眉头。佟漱把头靠在车窗上,蓦地又说:“天呐,一百岁……我从来没想过要活到一百岁,我总觉得我也会在我父母过世的年纪死掉。”
他讲完了,觉得自己又睁不开眼睛了,这次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是些莫名的、难以描述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火柴棍儿能拿来撑着眼皮——佟漱半阖眼睛,看着车子驶向陌生又熟悉的方向。他知道这条路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但从没有在夜里前来过。他还知道在路的尽头,那个修的像园林一样的地方种满常春的松柏、往深处走有一尊高大的菩萨立像。
思绪再次浑浊泥泞,最后车子果然停在了他想象中的地方。凰山公墓,曾经是市里最大最好的公墓,现在不是了,荒得跟野坟地似的。但他的父母埋骨于此,所以自己日后也愿意躺在这里。
张宗终把车停在铁门外,一刻不停地边摸佟漱的口袋边给他解安全带。佟漱晕头转向,含糊地问说:“为什么来这儿?”
“救你。”张宗终说着拉开车门,快步跑到佟漱那边把他半托半抱出来,往后备箱走。他一手撑着他一手去开后备箱,佟漱见状自己扶着车尾勉勉强强站住,看着他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老实说佟漱没留意过他车后备箱里到底装了什么,便又问道:“为什么你后备箱里放这么大一行李箱。”
“最开始是准备拿来装你的,”张宗终答得沉着冷静,“结果没用上。”
够诚实的,佟漱在心中接了句话。也不知道假如当初用上了行李箱自己还能不能活到现在。张宗终揽过他拖起行李箱往墓园内走,传达室里没有亮灯,从窗外可以看见看门的大爷仰倒在躺椅上呼噜震天。张宗终敲了两下窗户,大爷惊醒从椅子上腾地起身,迷糊劲儿还没过来,黑皮夹就被搁在了窗台上。张宗终又敲了两下窗户,“大爷,先生,来做法的。别报警,不会损坏东西的。”
大爷眼神奇怪,两人却无暇顾及。张宗终架着佟漱一路往里,行李箱的轮子在稀疏地砖上磕磕碰碰,安静无声的墓园里回荡起咯噔咯噔声。径直走到园深处那尊菩萨像下两人才停住,高大的汉白玉像垂目悲悯众生。张宗终扶着佟漱席地而坐,他单膝跪着两手去托佟漱的脸,“宝宝,宝宝你听我说。一会儿可能会有很多人过来,不要害怕,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只有我存在。千万不要出声,考虑几秒钟自己会不会发出声音,如果觉得会我把你装进行李箱里。”
佟漱脑袋已经停转,搞了半天箱子还是拿来装自己的啊!他顺着张宗终呼吸的节奏也深吸了几口气,摇头道:“不会。”
张宗终不再回答,立刻放平行李箱打开。里面根本没多少东西,厚厚几沓黄表纸,小巧的锈刀,一盒线香以及造型奇怪的摇铃。张宗终把里面的东西匆匆倒出来,他把黄表纸碾开呈扇形丢在地上,又拿了四根线香放在一旁。做完这些,佟漱看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然后细细的绳子贴在了脖子上,动作很轻地绕成一圈。原来他刚才摸口袋是在拿绳结,佟漱感觉到他的两手搭在自己后颈上,但没有系绳结,两人挨得很近、额头几乎贴着额头。张宗终闭上眼睛,柔声道:“童童,你要想好。只要系上,我永远都是你的。阴曹地府里我也能找到你。”
佟漱眯着眼睛想了想,轻轻点头,两人离得太近,额头碰在一起。绳结系上,不松不紧。张宗终松手时近乎小心翼翼的,他起身去拿线香,四柱香燃着在夜色中散发出淡淡的熏火味。佟漱看着他把香和锈刀横放在行李箱上,然后又去点地下的黄表纸,粗糙的黄纸极易燃烧,火焰瞬间吞没、纸张缩成一团黑烬。他站起身拿着摇铃边走边摇,清脆尖锐的响声在寂静的墓园中平白勾出些寒意。佟漱的思绪随着那摇铃声越来越飘,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没去数那摇铃响了多少下,只是看见花成万华镜的视野中慢慢围过来了数不清的黑影。头与肩膀的轮廓还算清晰可见,越往下愈加模糊,像是好奇赶来看热闹、在两人周围越围越多。佟漱听到张宗终开口,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平稳,“四路孤魂夜巡天人,听我一言言出必行。”
“在此阴库广开任诸公自取,无意多行只为散财。”
第240章 散财
随着张宗终朗声言语,模糊的黑影愈发聚集。他重复着刚才念的几句话,“人潮”蠢蠢欲动,密密麻麻的黑影像一道墙将两人围紧。佟漱两眼发昏,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明明是在散财,怎么又招来这么多鬼魂。
终于,三三两两的黑影开始上前,双双手臂向前伸展。那些半透明的黑影并没有真的碰到佟漱的身体,他抿紧嘴唇提醒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这些黑影非但没有从前撞邪时的阴冷湿寒感,反而每挨近一下,身体上千钧之重便卸去一分。黑影们弯着腰围在身前,张宗终也在身边、手里那盏摇铃越摇越快。佟漱看见墓园目所及处全部挤满了影影绰绰的“人”,像是地上的影子一个个立了起来。他的身体更轻,思绪渐渐清醒,慢慢从沉重过渡到一种古怪的轻盈,几乎是在同时,张宗终突然再开口道:“诸公听我一言——”
所有黑影齐刷刷地停下动作转头看他,张宗终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阴库若尽且从我身上赊。”
大脑稍有清醒的佟漱一怔,抬眼看向他。张宗终目不斜视,张口便报,“戊申——”
佟漱听出是生辰八字,可后面几个字根本没记住。他努力地抓住思绪、思考,戊申——佟漱不知道张宗终的八字,但他知道自己出生的那年、92年,是壬申年。张宗终只比他大一岁,怎么可能是戊申年出生的。
戊申——佟漱不会掐算年历,他只知道这个八字的主人不是比他俩大很多、就是小很多。
那是谁呢?张宗终信口胡诌了个八字骗鬼,还是……
佟漱的身体好似恢复如常,甚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清醒。不知何时,围聚的黑影开始变淡,散去;地上那团燃烧数时的黄表纸火堆也在变小,香柱烧到尽头、最后一小截从行李箱上掉了下来——
佟漱猛抽了口气,眼前一黑。思绪再度抽离,他恋恋不舍抓住思绪的尾巴,一眨眼、彻底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佟漱发觉自己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身子好像都没歪。张宗终坐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的。佟漱愣愣地也看了会儿他,半晌,才开口说:“那个生辰八字是老白的,对吧?”
张宗终出了口气,慢慢点头。他冲他笑笑,“没别的跟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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