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自己的龌蹉而感到羞耻,但又极想谢晏宁能再一次失去神志。
谢晏宁忽见陆怀鸩耳根发红,认为应当是被他的内息所烘热的,不作他想。
陆怀鸩慌乱地收回视线,紧接着,垂下了首去。
谢晏宁直觉得陆怀鸩宛若是犯了错,被罚站的孩童,不禁失笑,请小二哥送了软榻来,又道:“快些去歇息吧。”
陆怀鸩应诺,乖乖地躺在了床榻上,姿势极是端正。
月光如水,似为其披上了一层薄纱,映入谢晏宁眼中,教谢晏宁猛然偏过了首去。
谢晏宁又去饮黄山毛峰,黄山毛峰早已凉透了,泛出些微苦涩。
由于谢晏宁生怕自己入夜后恐会失去神志之故,俩人从不曾在夜间赶路,以致于到了二月初,从春寒料峭至莺飞草长,俩人都未能赶到江南道。
二月初五,俩人终是临近江南道了,日暮时分,俩人夜宿于一家客栈。
客栈不远处,有人搭了不大的戏台,戏台上覆着白色幕布,而幕布后有一老翁与一少女,正在做演皮影戏的准备。
台前已聚了不少半大的孩童,成年人寥寥。
谢晏宁只看过一次皮影戏,用罢晚膳,便出了客栈去,先是在置于一边的铜锣中放下了一小块碎银,而后才立于最末。
陆怀鸩自是紧随其后,他却是不知谢晏宁竟然对皮影戏颇感兴趣。
皮影戏相传是汉武帝的妃子李夫人身故后,大臣李少翁为解汉武帝的思念所创,其灵感源自于偶见孩童手拿布娃娃,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
今日所上演的这出皮影戏乃是《断桥相会》。
白蛇、青鱼、许宣悉数登场,配以圆熟的唱腔以及恰如其分的奏乐好不热闹。
谢晏宁一面吃着饴糖,一面看着皮影戏,忽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母亲曾带着他去古镇游玩,他们母子在一处明代的老宅中,看过一次皮影戏,虽然上演的并非《断桥相会》,而是《拾玉镯》,但他还是不由地双目微红。
倘若……倘若母亲并未生下他,而是在父亲的真面目暴露后,果断地选择流产,那么母亲一定能有一个灿烂无比的人生吧?
母亲出身于福书村,外祖母是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外祖父是闻名于世的物理学家,母亲本身亦在A大就读研究生,专业是考古,A大考古系是世界上最为顶尖的,倘若母亲能继续念书,定然能在考古学领域中有一番作为,不至于堪堪三十岁便过世了。
一想到母亲,饴糖再甜,亦生了苦味。
谢晏宁在看《断桥相会》,而陆怀鸩则在偷偷地看谢晏宁。
不知何故,谢晏宁的情绪陡然低落了。
是因为皮影戏的缘故么?
但这皮影戏并不悲伤,而是浪漫且动人的。
他明知自己并无资格关心谢晏宁,但还是低声道:“师尊,你可是有心事?”
谢晏宁斜了陆怀鸩一眼,不答,反是从油纸包中取出一颗饴糖送至陆怀鸩唇边。
谢晏宁这一眼好似盛着一汪西湖水,教陆怀鸩不断不断地沉溺了下去。
“怀鸩。”见陆怀鸩并不吃自己指尖的饴糖,谢晏宁出声问道,“你不是嗜甜么?”
陆怀鸩近乎被谢晏宁的眼波溺毙,被谢晏宁一唤,方才勉强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道:“师尊为何知晓弟子嗜甜?”
谢晏宁答道:“本尊是从拢竹处得知的。”
“原来如此。”陆怀鸩开心地将饴糖收入了口中之际,唇瓣竟不慎蹭到了谢晏宁的指尖。
谢晏宁的指尖在陆怀鸩唇瓣的触感以及陆怀鸩吐息的热度的双重夹击下,微微发颤。
他赶忙收回指尖来,而后将油纸包往陆怀鸩怀中一塞,道:“全数送予你吃吧。”
陆怀鸩与谢晏宁相处了足足一十三年,自然知晓谢晏宁并不嗜甜,适才谢晏宁买饴糖之时,他便觉得甚为奇怪,却原来谢晏宁其实是买予他吃的么?
“多谢师尊赏赐。”他兴高采烈地吃着饴糖,唇颊生甜。
《断桥相会》尚未演罢,他已将一油纸包的饴糖吃了干净。
谢晏宁发觉陆怀鸩砸吧着嘴巴,忍俊不禁:“你若是还想吃,再去买一些来便是了。”
陆怀鸩竟是道:“师尊不会怪罪弟子嘴馋么?”
谢晏宁反问道:“本尊为何要怪罪你?”
陆怀鸩立即去买了饴糖来,还买了一只梅干菜肉馅的锅盔。
他恭敬地将锅盔奉予谢晏宁,才接着去吃饴糖。
谢晏宁原本情绪低落,却是被陆怀鸩所治愈了。
他吃着出炉不久的锅盔,心中暖烘烘的。
因俩人皆是容貌出众,风采不凡,立于人群当中,过于惹眼,不免被观客侧目,还吸引了不少过路人驻足,甚至于有些人的注意力尽在俩人身上了,而非皮影戏。
陆怀鸩并不喜欢被旁人围观,这张皮相于他而言无异于罪孽,但他而今满心满眼俱是谢晏宁,无暇他顾。
而谢晏宁生前的容貌亦很是引人注目,早已习惯了。
《断桥相会》演罢,有大胆的女子围了上来,更有一妇人直截了当地道:“敢问两位公子可有婚配?”
陆怀鸩下意识地挡于谢晏宁面前,却闻得谢晏宁道:“我并未婚配……”
难不成谢晏宁对于在场的女子有意?
他忐忑不定,但他无权干涉谢晏宁的所言所行。
他紧张得浑身皮肉紧绷,又闻得谢晏宁道:“但我暂无婚配的打算,谢过夫人的好意了。”
妇人又殷勤地问道:“你这弟弟可有婚配的打算?”
陆怀鸩摇首道:“我亦无婚配的打算。”
众女纷纷失望地散去了,不多时,此地仅余下谢晏宁与陆怀鸩俩人。
陆怀鸩凝望着谢晏宁,逾矩地确认道:“师尊当真暂无婚配的打算?”
谢晏宁正在努力地还阳,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久留,自是不可能婚配,遂正色道:“当真。”
陆怀鸩闻言,如同得到了承诺似的,眉开眼笑。
只消谢晏宁不婚配,他便是离谢晏宁最近的那一人。
谢晏宁疑惑地道:“你不愿本尊娶妻么?”
虽然眼前的谢晏宁面上并无丝毫愠色,但陆怀鸩料想谢晏宁或许下一霎便会翻脸无情,遂跪下身去,向着谢晏宁磕头认错:“弟子知晓自己无权过问师尊的婚事,望师尊降罪。”
油纸包被压在了他的左掌下,一部分饴糖亦然,而余下的一部分则争先恐后地从油纸包中滚落开去,沾上了尘土,由米白变作了乌黑。
原身的确不喜被陆怀鸩过问婚事,甚至会因此将陆怀鸩打至遍体鳞伤。
但如今居于这张皮囊之内的并非原身——幸好并非原身。
一念及此,他又听见陆怀鸩卑微地道:“望师尊降罪。”
谢晏宁看着陆怀鸩弯曲至极致的背脊,那背脊似乎会在下一息折断,破开肌肤,使得陆怀鸩鲜血淋漓,这个念头催得他的心脏不住发疼。
他抬手覆于心口,又扫过四散于陆怀鸩左掌边的饴糖,思及自己先前做出的决定,他并不做原身姿态,而是蹲下身来,揉了揉陆怀鸩的额发,温言道:“怀鸩,你且起身吧。”
陆怀鸩小心翼翼地窥了谢晏宁一眼,又垂下了首去,乖巧地站起身来。
他堪堪站定,竟是被谢晏宁扣住了左腕,他的左手本能地一颤,但并未抽出来。
谢晏宁是因为瞧见陆怀鸩掌上黏了饴糖才扣住陆怀鸩的左腕的,饴糖被陆怀鸩掌心的温度融化了些许,黏黏糊糊的。
他看着陆怀鸩的掌心,从陆怀鸩掌上取下了一颗饴糖,而陆怀鸩却是看着他,视线更是趁着他不注意,大胆地拂上了他的后颈。
陆怀鸩自然不敢紧盯着那段姣好的后颈不放,须臾,便已撤离了视线,并将视线放于不远处的饴糖摊子上。
他喜欢吃饴糖,但从未这样喜欢过。
未多久,他又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注视着谢晏宁的后脑勺。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拼命地呼喊着:师尊……谢晏宁……晏宁……晏宁……
但他生恐被谢晏宁察觉,末了,终是将视线定于自己掌上了。
谢晏宁的手指在他掌上来来回回,莹润如玉,骨节分明,教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该当被尘封的记忆——勾住了他的后颈的谢晏宁的手,拥住了他的腰身的谢晏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的谢晏宁的手……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手有着怎样的触感,怎样的温度,但谢晏宁应当永远不会再这么做了。
谢晏宁仔仔细细地将陆怀鸩掌上的饴糖取下了,又扯着陆怀鸩进了客栈去。
陆怀鸩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而今的谢晏宁神志清明,定不会亲吻他。
果然,谢晏宁并非将他往房中扯,而是扯着他进了庖厨,得到厨子的同意后,谢晏宁当即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其后,一手执着水瓢,缓缓地往下倒水,以冲洗着他的左掌,同时另一只手为了尽快让糖液脱落而揉搓着他的掌心。
左掌上粘腻的糖液不久便不见了大半,明明身处于庖厨当中,陆怀鸩竟错觉得此地只他与谢晏宁俩人。
谢晏宁修为深厚,吐息清浅,可那吐息打在他耳侧,却逼得他的耳蜗轰轰作响。
他欲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遂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尊。”
自十一岁那年被谢晏宁收作入门弟子后,他便唤谢晏宁为师尊,当时他以为这仅是一个称呼罢了,但现下一唤出这两字,他却忽觉自己吃了满山满谷的饴糖,不然为何心口会这般甜?
“师尊。”他又唤了一声,由于突然被谢晏宁触及了指缝,尾音微颤。
谢晏宁仅仅是单纯地在为他清洗指缝间残余的糖液而已,他却觉得那薄薄的一层肌肤烫得惊人。
“怀鸩。”谢晏宁闻得陆怀鸩唤自己,便也唤了陆怀鸩一声,又问道,“出何事了?”
“无事。”嫣红悄悄地爬上了陆怀鸩的耳根,使得原就容貌姝丽的陆怀鸩直逼天上明月,惑人心弦。
谢晏宁又舀了一瓢水为陆怀鸩冲洗了,才拿了锦帕出来,将陆怀鸩的五指拭干了。
生前,在孤儿院之时,他常常帮年幼的孩子洗手,因而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眼前的陆怀鸩却是满面的受宠若惊。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双手也擦干后,才抬手抚过陆怀鸩的眉眼。
陆怀鸩的眼帘下意识地张阖着,一双浓密的羽睫蹭在了他的指腹上,催生了些微麻痒。
他收回手来,又关切地道:“适才你的手是否被饴糖磕疼了?”
“不疼。”谢晏宁太过温柔了,陆怀鸩顿觉自己将要溺死于谢晏宁的眼波之中了。
“那便好。”谢晏宁含笑道,“你若还想吃饴糖,便再去买一些吧,但你入睡前,切记必须以浓茶漱口。”
话音落地,他便转身出了庖厨去,一出《断桥相会》看罢,他该当回房修炼了。
陆怀鸩赶忙跟上谢晏宁,又讨好地道:“师尊可还要吃锅盔?”
谢晏宁拒绝道:“本尊须得去修炼了。”
“那弟子便不去买饴糖了。”陆怀鸩亦跟着谢晏宁上了楼去。
谢晏宁推门而入,却见陆怀鸩立于门口,遂道:“你若要进来便进来吧。”
陆怀鸩双目晶亮:“弟子当真能进去么?”
谢晏宁颔首道:“当真,你若愿意,亦可将你的房间退了,与本尊同住。”
陆怀鸩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来,凝望着谢晏宁道:“师尊不嫌弃弟子么?”
谢晏宁反问道:“本尊为何要嫌弃你?”
自上月二十后,他便未曾在夜间失去过神志,但以防万一,出门在外,还是与陆怀鸩同住更为安全些。
陆怀鸩生怕谢晏宁反悔,匆匆地下楼将自己的房间退了,又从房中取了自己随身的行李,到了谢晏宁房中,还请小二哥送了软榻来。
或许谢晏宁过一会儿便会因为他侵占了其私人领地而大发雷霆,但能多与谢晏宁相处一会儿亦是好的。
谢晏宁沐浴过后,便上了床榻去,盘足而坐。
唐阳曦为了找寻“相思骨”,失踪一月有余,尚且下落不明,此去江南道,恐怕凶多吉少。
他一定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
时至夜半,外面猝然有一把女声唱道:“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这唱段出自《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许宣发现白娘子乃是蛇妖后,惊恐万分,不愿再与白娘子做夫妻,白娘子不肯,竟以全城的百姓要挟许宣。
这把女声语调柔媚却又刻毒,不知是否趁着夜色出来游荡的女鬼?
陆怀鸩立即睁开了双目来,轻手开了窗枢,却见街上有一白衣女子,并不是女鬼,而是凡人。
女子痴痴地笑着,又唱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陆怀鸩瞧了眼谢晏宁,见谢晏宁仍在打坐,为免打搅了谢晏宁,旋即从窗枢飞身而下,到了那女子面前,欲要请女子切勿再唱了。
女子似乎并未瞧见他,三唱:“‘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宣奈何不得白娘子,又寻不到法海收妖,跳湖前,唱的便是这一句。
女子唱罢,居然拔足狂奔。
陆怀鸩放眼一望,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水湍急。
他足尖一点,越过女子,继而拦于女子面前,急声道:“姑娘何故要寻短见?”
女子并不理会陆怀鸩,向左而去,但费了一番功夫,终究无法彻底地摆脱陆怀鸩。
她双手用力,急欲将陆怀鸩推开却不得。
陆怀鸩不动如山,沉声道:“姑娘,你且清醒些。”
女子不得不望住了陆怀鸩:“你是何人?又为何要阻了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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