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又哭了。”孙权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递给阮卿,“自权见的这便是第二次。先生可是受了委屈?”
阮卿摇头,“卿不用。”
孙权垂眸,看着被推开的手,握紧了丝绢,遂抬眸看着阮卿,唇角扬着温和的弧度,“先生若不舒服,权便替先生向兄长告个假。不过一次各部的汇总报告,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用。”阮卿道,“第一次便告假,只怕有人要说什么,如此卿倒辜负的吴侯相知之情。”
“一切都随先生。”孙权点头。
阮卿张张嘴,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嗯”孙权挑眉,“先生但说无妨。”
阮卿嘟囔了出来。
“什么?”孙权倾耳上前几步。阮卿的声音太小了,他真的听不见。
阮卿抬眼,看着高大自己许多的孙权侧着脸,眉眼深邃,脸部轮廓若斧劈刀削,线条凌厉。
深吸口气,这次声音大了些许,“卿,卿不知自己该落座何处。”
闹了半天就这?
孙权诧异看向阮卿,结果看到对方紧抿薄唇,修眉微敛,眼睛湿漉漉的透着委屈却还强忍泪意。他原本还觉得没什么的心理便有了或多或少的怜惜。
他有家人在此,又有兄长为靠山。而阮卿孤身一人来异地,无有同伴,有了困难还得自己扛着。
到底眼前的人和他一般年纪而已。他曾任一地县令,深知两眼抹黑却无人相助的痛苦。而阮卿这局面怕比自己那时候还要难熬。
唯有经历过,才懂其中难处。
“区区小事,还让先生挂心。”孙权笑着抬手,用未收起的白绢点点阮卿湿润的眼角。
阮卿大惊,“二公子!”
孙权依旧笑的沉稳煦雅。他将东西递过去,动作无比顺畅坦荡,好似并无别心,“快把眼泪擦干,待会兄长要到了,权带先生过去。”
彼方太阳高升,冬日艳阳灿烂,孙权背光而立。阮卿呆呆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在他眼里孙权整个人都散着淡淡的光晕。就是那好看的张扬的五官,也渐渐与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的波澜不惊,进退有礼的少年的面容相重叠。
阮卿薄唇动了动,口中无意识飘出那个称呼,“公子……”
“嗯?权在。”
权……孙权!
阮卿蓦然回神。心情复杂的看着眼前少年,半晌才轻声一吁,似认了现下情景,“如此,卿多谢……二公子了。”
再回去时大堂内已差不多坐满了人。阮卿跟在孙权身边。行未几步便见众堆陌生人中一张熟悉的面容。
见阮卿往自己这望来,鲁肃微笑点头示意,又瞥了眼自己身旁的空位,示意阮卿过来。
所以他晚点过来,等鲁肃到了给他找位置就可以了?那他来这么早,积极个什么劲。阮卿内心有些抓狂。
“看样子,子敬已帮先生找到位置了。”孙权含笑道,“先生快过去吧。”
阮卿目光又转回孙权身上,“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二公子解围。”
孙权颔首,“先生言重。”
阮卿刚落座,就见孙权在对面武将队里坐下。
未曾想少年看着眉眼略带书卷气,却是领兵的少将军。
想来也是,孙策为江东主,自然要重用宗族。而职位再高,莫过于手掌兵权来的实在。
阮卿心里正一条条回想着公务。孙策自后堂大步走了出来。
今日的小霸王依旧一身鲜亮张扬的红衣,束一条锦带。愈发衬得背阔腰窄腿长。
不过他这衣服的样式倒是正式。头戴一顶高冠。撩袍往矮杌上一坐,上位者的气势便铺张开来。实难让人相信对方私底下竟是爱笑的近乎如少年的人。
孙吴开会的气氛和曹魏的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坐在台下给新老板汇报工作这种新鲜感更让阮卿兴奋。
张昭这老头子神了,压题一压一个准。孙策果真问在问了今年粮食收成后又问了起税收。
这年头税收并不单指货币,还有粮食,棉帛都属于税的一部分,麻烦的让人头疼,若不提前捋清很难记住。
产生这种麻烦事的原因是经济早被董卓搞乱了,现在货币流通还在调整期,官渡之战前曹操下令颁布的租调制就是这类作用。
孙策问的倒也不杂,就粮食和锦帛,阮卿具麻溜的回答上来了。
看着孙策脸上流露些许愉悦的神情,他忽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来。
孙策要用兵。
出征何处他是不知,但孙策一定是有了动兵的打算。因为他跟在曹操身边时,对方每打算用兵都会先提前派人统筹钱粮。这种事情,这种公务,他见得太多了。
直到会散,孙策都未提兵事。
他想孙策可能心中有了这念头,已在暗暗筹划。此次会议看似将近年关的汇总,实则是看清自己储备实力。
兵者,国之大事。该细谨再细谨。想是孙吴心腹团已知道这事,只带万事具备了,再下令发布。
决定大事走向的只是几个人而已,其余的不过按部就班使齿轮正常转动,勿出差错便万事大吉。
散了会议。孙权被孙策叫走。阮卿同鲁肃一道回去。
闲聊时鲁肃说起自己已将举荐之人告诉了孙策。孙策有心派人去请。
派使请人出仕这事常有。不常有的是人主亲自去请。
“还未知兄长说的那人是谁?”阮卿歪头看着身旁鲁肃。
“琅琊人氏,诸葛瑾。现避难居于荆州。”
“诸葛……瑾?”阮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人是千古一相诸葛亮的大哥。
眸中闪过光芒,阮卿激动的一把拽住鲁肃手腕,有些磕巴道,“那,那,兄长可知吴侯派谁前去相请?”
鲁肃看看拽着自己的雪白腕子,又看阮卿满眼明亮,嘴角微微抽搐,“少将军曾求学于荆州书院,又为宗室子弟。子瑜素有名望,吴侯新下求贤令,为显诚意,有意让少将军前去。”
“少将军?”阮卿一时想不起来江东还有这号人物。
鲁肃提醒道,“就是你常唤的二公子。”
“原来是他。”阮卿恍然大悟。仔细想想,孙权的确当的上少将军的称呼。
他和孙权关系还算好的,既如此,他想的事倒好办了。
把对方细长的手指掰开,鲁肃问,“你认识诸葛子瑜?”
阮卿挑眉,一双杏儿眼微微瞪大,黑色眼瞳滴溜溜转了一圈,答道,“啊?不认识。不过听闻诸葛瑾素有‘神交’之名,一听吴侯要纳此人,故而失态。”
见鲁肃了然点头,他一跳脚,做突然状,“卿突然想起有事未禀吴侯,先不同兄长聊了。”
说罢拽着衣摆,噔噔噔跑了。
鲁肃就呆立原地,看着阮卿背影轻矫,身上那沉重的衣物倒不碍他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崩了。我们换了一个超级严格的专业老师,她是我上学以来第一个逼的我只上了一天课就开始补作业的老师。
工笔画真熬人,连画三天我现在眼涩的看手机都得眯着看。脖子也已经彻底废掉了。明天还得去赶作业,我哭辽~
气温骤降,小可爱们记得添衣加餐呀。
感谢在2020-11-16 21:55:48~2020-11-20 23:2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看晋江的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后厅里只有孙氏兄弟两个人。二人还在谈着什么,阮卿这个风风火火没脑子的就一下闯了进来。
“先生?”听到声音的孙权回头。
孙策在看到阮卿后脸上也立马换上了明朗的笑容,“慕尔还有何事?”
都怨他没深思过,想到什么就直冲冲过来了,现在倒好,他要怎么把自己想去荆州的话说出来才不显突兀?
阮卿直愣愣站在后厅中央不知该如何开口。
孙策微微歪头,挑起一边眉,发出一声疑问,“嗯?”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阮卿决定还是把鲁肃供出去。“卿听子敬说,吴侯有意派使去请荆州诸葛瑾?”
此话一出,把自己如何得知消息的黑锅全丢给了鲁肃。阮卿一边心里念着罪过罪过,一边无畏与孙策直视。
“不错。”孙策大步走下台来,走到阮卿身边,微微弯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让策猜一猜,慕尔去又复返,莫不是想去荆州走一遭?”
阮卿仰着脖子与孙策拉开些距离道,“是。”
“怎么”孙策直起腰来,“慕尔同诸葛瑾相熟?竟要亲自去?”
“非也。”阮卿摸摸鼻尖,有些难以启齿道,“卿手里缺些石青,得去得去荆州寻些。”
他现在是江东臣,实在不好以私事外出。不过他若说认识诸葛瑾,只怕以后还要撒谎去圆,与其如此不如说实话。反正他这职位并不要紧,孙策也不是老古板,好好说说应该会放他走的。
“哦?”孙策斜睨阮卿,嗤笑一声,“我江东地大物博竟给不了慕尔这一点颜色?”
我看是你缺点颜色。
阮卿咬咬嘴唇,敛眸轻声道,“吴侯误会了。”
不是他瞧不起江东,实在是江东出的蓝铜矿太差强人意。
古代的颜料都是从植物或矿石里提取的,质量如何全凭老天赏脸。从古至今又属蓝铜矿最难得,现今整个东汉出蓝最好的地方便是荆州的南阳。
“若真缺,便让权弟替卿带回。慕尔何苦车马劳顿自己跑一趟。”孙策好生劝道。
孙权亦上前道,“兄长说的是,先生缺什么只管告诉权便是。”
阮卿反问,“不是卿不愿,只是里面讲究太多,石青既是石头,便每块都不一样。公子可知如何挑选?”
“这有何难。”孙权道,“自是越清澈无瑕疵的越好。”
在他思维里,选颜料石便和选玉石一般。何况选其他东西不也多是以干净清纯为优么。
“不是。”阮卿摇头,比划着,“石青以有毛躁质感的为好。还有要含多少晶体的,里面夹着多少孔雀石,皆有讲究。卿便是说了,只怕二公子到时候也是不知卿具体要何种的。”
最后他总结,“这东西总得凭缘分自己去看看。”
“这么麻烦。”孙策依旧不想让阮卿轻易离开自己可控范围内,于是一挥手敲定,“仲谋便把石青全买来供慕尔挑选便是。”
“咳……”阮卿惊了,被口水呛的剧烈咳嗽起来。孙策你还真是财大气粗,妥妥地主家的傻儿子。
“不可……不可。”他咳的满眼泪花,捂着嗓子忙道,“天下石青数荆州南阳为首,一两就要卖半两黄金。按吴侯这法子,怕不是要买的倾家荡产。”
画画的都知道,一两颜料当不了什么事。上颜色的工笔画都是拿钱堆起来的。更有甚者还往绢布后面添金粉的。搁的真金,纯金!
阮卿画画非得用好颜料。在许昌他手里就得了一小块石青。淘两下就没了,根本画不了,因此他都不敢画带蓝色的。这回好不容离荆州近了,来的时候忙着去救孙策,没去买,这次好歹都得搞来一些。
不待孙策说什么,阮卿忽的想到对方顾虑,便低声道,“吴侯放心,卿自当无事而归。”
孙策的目光即时深沉起来,如漆黑深邃的夜,要吸纳一切,他抿唇,紧紧盯着阮卿,似在思量其他。
孙权则在这句话说出后愕然看着阮卿,继而眼神也逐渐变得莫测高深。
半晌,孙策展颜一笑,“慕尔若执意要去,策也不好死拦。求贤益早不益晚,明日清晨治所门前相见。”
这是……同意他出去了?阮卿拱手,垂眸,“谢吴侯。”
孙策唇角勾着,只不过暖意未达眼底,一双褐色眼瞳清清冷冷,若看透万事。
送走阮卿,孙权忍不住出声问道,“兄长原先不欲放阮先生远行,为何现在又肯了?”
这年头出行可不是什么好事。
双臂抱起,孙策右手缓缓抚膺,似漫不经心道,“人只要有了念头,总会时时刻刻想着。吾又不能总圈着他,不若趁现在让他去一趟。不然倒显的策不近人意。”
“那兄长与阮卿……”孙权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发问,一双碧色眼眸直愣愣看着自己兄长。
“什么?”
“没什么。”孙权似泄了气,只道,“此行弟定不辱命。阮先生弟也会完好带回。”
孙策大手一挥,“慕尔的事你不必操心。”
听此孙权双眸微抬,眼中疑问一闪而过,神态又恢复到平常。
阮卿手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先回屋里将各项工作都分发安排了,傍晚回家收拾好行囊,把养枯荣的注意事项都一一同家中老妪说清了。至于给枯荣洗澡的事阮卿只说等他回来后再搞就可以。
这狗只准他一人给它洗澡,除了许昌的掌权者,旁的人抱它一下都吱儿哇乱叫抖着全身长毛跟疯了一样。
第二日清晨,阮卿套好缰绳,将小小的包袱挂在鞍上,牵着清风出了门。
走在幽长的小巷里,响脆的马蹄声打碎清晨的宁静。
冬日天亮的晚,彼时羲和的銮车才慢悠悠从天际行驶出来,明耀之辉渐渐占据浩大苍穹,金光撒向九州之地。久受战乱的苍生在经过一夜的小憩后抛去疲惫,又开始为生计奔波。万物已悄悄醒来,烟火气又充斥在苍凉离乱的人间。依稀竟见昔日锦绣繁华。
时间还早,走到一处摊子旁,阮卿把缰绳往清风头上一套,摸摸它,“别乱动哦。”
清风打了个响鼻,湿热的呼吸在冰冷里化为白雾。
8/15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