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最是坚韧,战火里煎熬过一年,对新的一年便又生出希望,奔涌着来神祇面前,各自诉说着渴求。
谢洛生在外漂泊了几年,学时不觉孤独,如今乍涌入人群,耳边都是乡音,心里便浮现出一种踏实的亲切。
路边摆着小摊子,摊上有卖香火的,有卖点心的,诸如方糕,年糕,绿豆糕,一望口齿生甜。谢洛生看着,目光又叫糊糖人的小贩吸引了去,糖汁熬得金黄,在小贩手里活了一般,勾出憨态可掬的年娃娃,栩栩如生。
谢洛生问容述:“容先生以前会来逛庙会吗?”
容述说:“不逛。”
谢洛生看向容述,容述脸上没表情,道:“多是应酬。”
谢洛生顿时想起容述的身份,又想起这两天堆积在容公馆内的名刺,心中了然,想来即便是春节,容述也是不得闲的。他那话说得无波无澜,教人分辨不出喜怒,容述这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谢洛生不可控地想,容述的母亲去那一年,容述不过十七八岁,那时的他,是怎么样一力担下整个容家的?
他走了神,街上人潮如海,冷不丁的,身边有人走得急了,撞着了谢洛生的肩膀。他晃了晃,手臂就被容述握住了,谢洛生垂下眼睛看着容述骨节分明的手指,低声叫他,“容先生。”
容述:“嗯?”
下一瞬,掌心一暖,谢洛生就握住了他的手,容述怔了下,看着谢洛生。谢洛生朝他笑了笑,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交扣。
容述只觉他孩子气,心中却莫名动了动。
城隍庙中有一株老树,挂满了红绸,风一过,摇摇晃晃,树上的铃铛也响了起来,清脆悦耳,仿佛要将这人间诉求都上达天听。不乏有人凑热闹也往树上悬上两条红绸,会写字的,便自己趴在陈旧的木桌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勾勒,带着满腔虔诚,不会写的,便付上几个铜板算作润笔费,请庙祝抑或是旁边的秀才写上两笔。
谢洛生手中也拿了一条就要系上去,容述问他怎么不写点什么,谢洛生想了想,笑道:“想求得太多了。”
“父母兄长远在港城,想求他们顺遂平安,家国动荡人民受难,想求战争胜利百姓和乐,”谢洛生眉宇间一派平和,语气却像个贪心的小孩儿,因着想要的太多,一个都舍不得丢下。他看向容述,微笑道:“还想替容先生求一个一生喜乐如意。”
“太多了。”谢洛生攥着红绸,老树枝干蔓延,一枝低矮,谢洛生直接伸手系在了上头,看着绸带摇曳,笑道:“容先生不挂一条吗?”
容述说:“我没什么所求的。”
他天性淡漠,所求寥寥,如今尽都握在了手中,无甚可求。
谢洛生莞尔,他仰起头,看着满树的红绸,青年声音轻缓温和,道:“都说无欲则刚,可有时我觉得人生在世,有所求才愈见坚强,诸如生死,理想,如此种种,有了所求,便有无穷的力量,生活才显得弥足珍贵。”
容述偏过头看着谢洛生,雪后初霁,阳光洒在青年面容上,不过二十出头,眉宇之间是未经世事磋磨的干净,犹见几分天真。谢洛生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正对上容述的视线,不知怎的,突然有些难为情,他掩饰性地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含糊道:“容先生,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容述应道:“好。”
临到午时,二人出了豫园,还未走两步,就和一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二十七八岁,面容英俊,鼻梁上架了副银框眼镜,西装革履,很有几分斯文气。他一见容述,脸上带笑,熟稔地招呼道:“毓青,你怎么在这儿?”
容述见了对方,脚步也停住了,道:“随便逛逛,”他对谢洛生说,“薛明汝。”
谢洛生恍然,客客气气地道:“薛先生。”
“远远地就瞧见你了,还当是我看错了,”薛明汝目光落在谢洛生身上,笑道:“这位是?”
容述说:“远方侄儿,没有见过城隍庙的庙会,带他来凑个热闹。”
薛明汝咂摸着“远方侄儿”四个字,顿时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是谁。他打量着谢洛生,又瞧二人挨得近,哪有不明白的,玩笑道:“谢家侄儿好大的面子,竟让你容叔叔出了盘丝洞,往人间烟火里走一遭,往年我邀过多少回,都是理也不理。”
谢洛生脸颊微红,轻咳了一声,却不知说些什么。
容述不咸不淡地说:“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哦,舒婉逛累了,前头茶楼里坐着呢,”薛明汝说,“她讲想吃条头糕,我出来买一点儿。”
“一块过去坐坐?”
容述说:“改天吧,我做东,你同舒婉一起来。”
薛明汝笑道:“行,舒婉总念叨着要叫你一起来打两圈,她啊,过年和家里人打麻将还觉着不过瘾,还嫌弃我打牌太烂,不能同你比。”
容述道:“你打牌确实烂。”
薛明汝啧了声,道:“走了,改天见。”
容述脸上露出几分笑,道:“改天见。”
薛明汝走后,二人慢慢往外走去,谢洛生说:“毓青?”
容述:“嗯?”
谢洛生笑道:“这是容先生的字吗?”
容述说:“当年学戏时师父给我起的字。”
谢洛生在心里念着“毓青”二字,毓青,毓青,容毓青,他看着容述,心里突然生出几分遗憾。人心向来贪婪,如今他同容述在一起,却犹不知足,容述的世界太大,大到他觉得自己所见不过冰山一角,谢洛生甚至想,他想要容述的过去,现在,将来,他所知的,不知的,都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一念头来得突然,却来势汹汹,在谢洛生心里辗转翻腾。
谢洛生忍不住抓住了容述的手指,容述若有所觉,看了他一眼,二人已经上了车,谢洛生看着容述,低声叫他,“容先生。”
容述眉梢微挑。
谢洛生又道:“容叔叔。”
他叫着容述,容述竟从他的声音里觉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像粘人的小动物,挨着蹭着,要在他身上撒欢。容述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嗯?”
谢洛生凑过去咬住了他的嘴唇,亲口尝到了他抹上去的口红的味道,“毓青。”
“容毓青。”
谢洛生想,容述是他的。
第32章
医院里到底事忙,谢洛生大年初四就去上班了。他刚穿上白大褂,韩宿就来了,见了他,将一个袋子放桌上,道:“洛生,来得这么早?”
“喏,我妈亲手包的粽子,专门给你带的。”
谢洛生笑了笑,说:“谢谢师兄,师兄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韩宿笑道,“在沪城过年还习惯吧,早让你同我一起回家过年,还和我客气。你说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谢洛生脸上浮现浅笑,道:“我在沪城挺好的。”
韩宿瞧了谢洛生几眼,道:“是挺好,容光焕发,精神!”他拍了拍谢洛生的肩膀,道,“难道是在我不在的这几天,碰上什么好事了?”
谢洛生笑盈盈地看着韩宿没说话。
韩宿当即来了劲儿,伸手搭上谢洛生的肩膀,道:“和师兄说说,有啥好事?撞桃花运了?”
谢洛生心想,桃花运?姑且算吧,谢洛生心里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甜蜜。他这几日都同容述待在一起,情正当浓,炽热得连谢洛生自己都惊讶。他向来觉得自己性子淡,如今却像蹿着一团火,烧得水面沸腾翻涌,点滴都欢喜。
可谢洛生却不想将这点欢喜和他人分享。
他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就是休息了几天。”
韩宿:“哼,少蒙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什么时候看你笑成这样,一定有情况。”
谢洛生从笔筒里抽了支钢笔放入了衣兜,慢悠悠道:“没有情况,”他转换话题,道,“师兄,你不是说伯母要给你说亲?”
韩宿长了谢洛生几岁,却仍未结婚,简直急坏了韩宿的父母。他们家是老式作派,逼急了,要给韩宿直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
韩宿教他拿话堵住了,哼哼唧唧道:“说什么亲,都什么年头了还说亲,搞那老封建的一套,我怎么可能屈服!”
他摸了摸鼻尖,脸上突然出现几分羞赧,道:“不过师兄去见了那个姑娘……”
他吞吞吐吐,谢洛生偏头看向韩宿,韩宿被他看得越发不好意思,嘿然笑道:“那姑娘生得真好看,文文弱弱的,现在在沪城女校读书。”
谢洛生莞尔,故意拖长了嗓音哦了一声,韩宿恼羞成怒,瞪他,“哦什么哦!”
谢洛生抬长腿朝外走去,说:“有人笑我撞桃花,殊不知桃花都开到了脸上。”
韩宿:“……谢洛生!”
谢洛生在医院里忙了一日,没想到一出医院就看见了容述的车,他脚步顿了顿,呼吸都放缓了,想慢一些,却不自觉地加快步伐。
容述正靠在车边,他穿了身大衣,笼了满身斜阳,透着股子散漫的贵气。
谢洛生说:“容先生怎么来了?”
容述道:“出去办了些事,正好来接你下班。”
谢洛生抿嘴笑了笑,“容先生等了很久吗?”
容述看着青年,说:“不久,上车吧。”
二人都坐在后座,谢洛生看着容述,闻着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道:“容先生喝酒了。”
容述随口嗯了声,他也抬起眼睛看着谢洛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手微凉,谢洛生握住他的手指合掌心搓了搓,突然,目光落在他指尖,唱戏捻花的手,根根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指甲片上却点了丹蔻,艳丽逼人。
容述懒散地看着他,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点了点,要抽走,谢洛生却攥住了,低声问:“容先生今天去见了谁?”
容述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洛生,道:“查我的行踪?”
谢洛生坦诚道:“想知道。”
容述哼笑道:“小醋坛子。”
谢洛生不吭声,容述却压着他的后颈,挨近了,二人嘴唇堪堪贴着,将吻未吻,说:“我这是给自己招了个醋坛子么,嗯?”
一下子欺得太近,谢洛生心口跳了跳,一只手撑在容述身边,轻声说:“容先生后悔了吗?”
容述笑了声,谢洛生却等不及他说话,咕哝了一句“后悔也不行”就吻住了他。容述吻也是漫不经心的,逗着谢洛生,挑动着青年湿润的唇舌,谢洛生情难自禁地攥紧容述的肩膀。突然,他想起了二人仍身在车上,慌得要退,容述伸手扣着他的腰,看着谢洛生几乎要跨坐在他身上,吻了吻青年唇边的口红印,道:“慌什么?”
谢洛生有些窘迫,说:“司机在呢。”
“宝贝儿,再让我抱会儿,”容述丝毫不在意,低声哄他。
谢洛生怔了怔,脸颊顿时红透了,心也软得不行,恍惚间竟生出几分容述当真爱他,不止于喜欢的爱。
在外头吃了饭,容述送谢洛生回家,车开不进弄堂,二人索性一起慢慢朝弄堂里走去。
冬日天黑得早,不知谁家漏出的光照得狭长巷道里影影绰绰,容述和谢洛生并肩走着,临到门口,容述止住脚步,谢洛生也停了下来。
容述说:“回去吧。”
谢洛生却有些舍不得,他道:“容先生,上去坐坐吗?”
容述看着谢洛生,谢洛生话一出口,就有几分面热,仓促地垂下眼睛,不过片刻,他听容述说:“好啊。”
谢洛生心跳得更快,院子里的桂花已经谢了,住在一楼的房东正抱着个木盆出来倒水,水泼出来哗啦一声响,她见了谢洛生,道:“谢医生回来啦。”
说着,又好奇地看向谢洛生身边的容述,从未见过这样高挑艳丽的女郎。
谢洛生迎着她打量的暧昧目光,干巴巴地应了声,房东是个沪城本地女人,玩笑道:“格是侬女朋友啊?”
谢洛生被“女朋友”三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简直不敢看容述,含糊道:“啊,我……嗯,我女朋友。”
他抓住“女朋友”的手,朝楼梯口走去,说:“我们先走了。”
容述没有说话,跟着谢洛生上了楼,一开门,容述就搂住了谢洛生的腰,下巴搭在他肩上,低笑道:“谢医生,我是你女朋友?”
第33章
容述那句话是地道的沪城话,语调婉转,尾音上挑,谢洛生心都过电似的颤了颤,“……容先生。”
容述步步紧逼,吻他的耳朵,“嗯?”
谢洛生索性转过身搂住容述的脖子,报复似的咬了他一下,轻声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男朋友。”
他说:“容先生喜欢哪个就是哪个,总归是我的。”
谢洛生这话说得占有欲十足,咬重了“我的”两个字,容述眉梢一挑,看着谢洛生,青年脸是红的,一双眼睛风流写意,说不出的缱绻柔情。他心中动了动,二人就吻作了一处,容述随手关上了门,将谢洛生推在门上亲他的唇舌,脖颈。
谢洛生呼吸微乱,屋子里一片黑暗,感官越发鲜明,眼见着要失控,他伸手想去开灯,可手将将探出就被人攥住了。谢洛生喘息道:“容先生……等一下。”
容述的吻落在耳边,“等什么?”
他似笑非笑,“难道谢医生只是想请我喝茶?”
谢洛生抿了抿嘴,倒也没藏着自己那点心思,小声说:“……先洗澡。”
啪嗒一声,玄关处的开关按下去,屋子登时变得亮堂,谢洛生看着容述,一番厮磨,容述长发微乱,神态却依旧自若。他有些不自然地脱下大衣挂上了衣钩,挽起衣袖,说:“有些简陋,容先生随便坐,”他顿了顿,又道,“我先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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