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麻烦,谁有空吃它。”景承故意皱眉。
“叫双禧来剔螃蟹肉。”
“不要双禧,早上还见他在那里擦书架,手脏兮兮的。”
“平时伺候布菜不都是他?这会儿嫌人家不干净。”
“你不是在这里?你剔。”
嘉安没再说话,绞了热手巾给他,又就着剩水洗了手来拆蟹。螃蟹壳蒸得滚烫,嘉安的指尖很快红起来,微微撅着嘴,露出一点坚忍的神气。
“也不至于这样急。”
“天冷了,凉得快,就要趁热拆出来,酒也温上了,还是花雕。”
其实景承嫌清蒸味道淡,但嘉安往往献宝似的撺掇他。是他们江南吃惯的烧法,嘉安喜欢,所以想要他也喜欢。这会儿嘉安已经擎着一壳子肉放在小碟上,浇了姜醋递给他。
一团温热滑进胃里,他终于觉得自己轻松踏实了,他一面吃着,嘉安早去洗了手,把一盅酒递过来,“只喝一点不要紧,”景承知道他在说桌上那一摞折子,“只温了半壶,再多的也没有。”
喜欢让嘉安在面前伺候也是因为这个,总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用张口就送到他眼前,好像他的影子似的,他看哪里,嘉安也从他的视角看着。
别的几个太监跟久了也都使得顺手,那是事做多了、脾气摸清之后训练出的程式。但嘉安跟他们不同。嘉安心里偷偷巴望着他,他的周到和别人不一样。
他拿着一只螃蟹夹子在嘉安手背上点点划划,“等会陪朕批折子。”
嘉安又拎了一只出来在手里拆着,头也没抬,只微微笑道:“那奴才去换了衣裳再来吧。”
“别去——”他笑着去拉嘉安的手腕,“就这样,挺好的。”他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这是你的名字,看见么?”他划了个“嘉”字,细看时却认不出来了,笔画太多,嘉安手背上一片红。“朕早就想问了,你说过家里没人识字,为什么你念过书?”
大概看错了,剔着蟹肉的手停了一停。“以前有位管事公公,略教奴才认了几个字。”嘉安把碟子放到他手边,“不过他早不在了。”
“怎么没的?”
嘉安笑着,“怎么赶着节下提这茬,怪不吉利。”
景承也笑,“也对,不提死人。”他探着身子从食盒里拎出一只螃蟹来,“这怎么弄?巴掌大一点肉,倒要十几件物事来拆它。”
“那也用不着您老亲自操刀,”嘉安来他手里夺,“看剪子扎了手。”
“朕连剪子也不会用?”
他拿着那把金柄尖头的小剪子去铰蟹脚,咯嘣一声脆响,碎壳渣子溅到嘉安袖口里。嘉安往后一跳。他吃吃地笑,抓住袖子故意往里瞧,手顺着袖管伸进去摸着要找出那块壳来。
“嗳!”嘉安跺着脚嗔笑。
他顺手拉过嘉安的手腕闻了闻。衣裳熏了苏合香。他喜欢看嘉安惊慌失措,尤其是他自己面无表情,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对面的慌张就更有趣。
忙活半天才剔出半壳肉,一只螃蟹倒扔了一半。“过来吃了它。”他擎着对嘉安道。
“奴才万死。”嘉安飞快地跪下去了。
“你不吃葱姜对不对,”景承仍然往他面前递,“醋也不要?”
“是,”嘉安小声说,“劳您记着。”
他扎煞着两只湿答答的手看嘉安吃东西,垂着眼,一小口一小口的,斯文乖巧。嘉安最好摆布,一点吃的就能哄得他死心塌地。但他自己也是乐此不疲地投入到这游戏里去。
第29章 暧昧如斯
他把人都遣散了,深秋的下午,屋子是胭脂的暖红色。朱砂墨在砚台里盈盈晃动,一滩微缩的小太阳。景承不爱看题本,连篇累牍的车轱辘话,必须淘金似的把那一两句最有用的澄出来。他们就爱这样,直说要钱或是要人好像非常羞涩,耻于开口似的,先扯一通风调雨顺,问圣躬安,再假装不经意,蜻蜓点水似的提一嘴难处,“乞皇上酌情体谅为盼”。只有告别人的状才突然爽快起来,泼墨挥毫。说了也没用,他们从来只会这么写。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鬼话,”景承把一本折子甩过去,“连文字都不通,怎么不找个师爷。看得朕头疼。”
“总算他诚恳,还是自己写的,皇上多担待些。”
“我看他还不如你,改天叫你去他府里做师爷。”
嘉安没看里面的字,只拾起折子放好,添了热茶给他。“那也不错,月例照给?给就去。”
“谁信?”景承睨着他笑,“你舍不得离了朕的。”
嘉安脸红了,他不吭声,蹲下去坐在脚凳上。
“读到哪了?”景承随口问。
“错斩崔宁。”嘉安捧高了书给他瞧,他们从宫外捣腾回来的。今天景承特地恩准他不用站规矩。嘉安坐得矮,从上面看一副专致的神气,下颌尖瘦,眼皮子耷拉着,乖顺地倚在榻上。景承不说话了。这会儿太静,可以听见院子里树叶的声音,失去了一切水分的、枯脆的植物残骸,碎在地上,阳光里懒散地躺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他觉得安静很难得。
他叫嘉安到榻上来,隔着炕桌面对面坐着,专心读各自手里的东西,不说话,偶尔抬起眼皮,可以看见嘉安头靠着窗子,蜷起双腿斜卧着,把书搁在膝盖上,一束金黄的阳光渐渐斜到他脸侧,嘉安眯起眼睛躲着它,悄无声息地翻了一页,露出不设防备的松懈的微笑。
但他手边的茶总是热的,墨也没有干过。嘉安像只猫一样懒散但警觉地留心他的需要。他们各占着一隅。
晚些时候景承结束每日例行冗长的批阅,站起来跨过炕桌到嘉安那侧去。嘉安仰着脸羞涩地微笑,等待他过去,虔诚的表情仿佛迎接一个从天降临的神。他倚着窗坐在嘉安旁边,和他一道看那本书。他以前看过好几遍,已经知道哪里会引人发笑,哪里该捶胸顿足。他一言不发地等着嘉安的反应,好像他们在同一条路上奔跑,他孤独地先到了某个中点,停下,回过头去等着嘉安慢慢赶上来。
假如不是傅嘉安?换一个大概也是这样,只是找人陪着的话,是谁都没分别。但由此就要引发很多麻烦。譬如一个妃子陪他吃了蟹,明天就有另一个赶来陪他吃点心,后天又会有人期期艾艾地请他去看她跳舞。到最后不得不做些他不喜欢的事。
风花雪月一旦变成公务就不再诱人了,还不能拒绝,她们最会哭哭啼啼地诉衷肠,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不公,别人有的她没有。他像被绑架了,周旋在不同的势力里。示弱也是一种势力。他就怕麻烦。
她们真的爱他么?那也未必见得。宫里的女人爱儿子甚于爱儿子的父亲,尤其在他,没有立后,没有子嗣,谁都想抢做第一个。在这场比赛里,嘉安甚至不配入局,这恰恰让景承感到舒适,因为和所有人的利益都不冲突,他也不必在意嘉安的感受。
景承更高兴了,又叫人送惠泉酒来温着。夕阳的余光里,窗框斜斜地在榻上打出宽阔的影子,景承从那黑影里伸出手,把嘉安一起拉进去,抱着他。那具身体被他来回抚摸,先很僵硬,再逐渐放松下来。景承眯着眼睛,慢慢地啜酒,这具身体无声地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嘉安对他都是先有敬畏,再有亲狎。景承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感到很满意。
他突然俯下头,把自己口中的酒度给嘉安,嘉安一霎绷紧了身体,呛得咳嗽起来,景承憋不住笑出声来。
天黑下去,房里还没有掌灯,他不喜欢那跳来跳去的火焰。他们靠着墙壁一起坐在黑暗里,互相依偎着,什么都不做也令人感到安定。
“走,出去看看月亮。”明天是中秋,现在大约已经非常圆润了。
嘉安摸着黑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一定要裹在他身上,“外面冷,现在起风了,不比白天。”
景承大步走出去,也并没那么凉,因为喝了不少酒,后背潮唧唧地闷着汗,脸颊燥热。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对面的檐脊,月亮是一个白白黄黄扁平的圆片,贴在很近的天际,似乎有哪里并不那么圆满,他说不上来。枝桠上光秃秃的,萧杀地蔓延到半空里去。远远传来打更的喊声,没有感情或平仄,警告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门外的长街上顺次亮起来,提前几天就挂起大红的宫灯准备过节,地上比天上热闹。
“明天上祐王爷家里,你不去?”
“奴才留下看家。”
“真不去,今年可再没这么大的排场。”
“皇上这一向都辛苦,该散散心了。”
“说你呢,”景承推他,“你为什么不去?”
“去做什么?本来他们对不上脸,不见人倒也罢了。”嘉安扭过头去盯着地上。
“朕的内侍见不得人?”一提这个他就恼火。
“嗳……您明知道奴才的意思,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怄人。”
“嘁,不去算了。”景承撇嘴。
的确就是见不得人,他自己也未必敢正大光明地叫嘉安出去露面,朝上免不了被人啰嗦。
“给你点一折戏吧,朕替你看着,回来讲给你。”他伸手去拍嘉安的腿,“你听什么?别拉着脸了。”
“真叫奴才点么?”嘉安也笑了,“那末,寻梦那折便很好。”
“你想瞎了心了,现在不比以前,他们敢给朕唱这个?你想听,咱们上外头听去。”
只在梦里见了一面,便笃定了是至爱,莫名其妙地为他不吃不睡,“不知所起”,他以前只觉得这情动毫无来由地奇怪。景承低声哼起调子来。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动心本来就是毫无来由的事。而且在他们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毫无来由:嘉安没什么错处,又同他这么些年——三年了。
有人来了,回廊外匆匆的脚步声,他仿佛已经看见那灯笼杆头上挑着的火红的圆月,在酒意里旋转得发晕,啪哒啪哒,他们踩在他心跳上。
“嘉安,”他望着半空里道,“假如朕真的喜欢你,你当如何自处呢?”
他看见嘉安错愕的眼神。嘉安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白月,无声地笑了。“皇上喝醉了,明天醒来就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景承也笑了,他看着嘉安,只不过一张寻常好看的面孔,穿着旧夹衣,袍角在风里猎猎地飞起来,真论哪里出众,也实在说不上。想来大概不至于,真对个奴才动心,他还不至于这样。
他站起来准备回房,把身上大氅裹紧了些,沉重的白狐皮,领口出着一圈软塌塌的毛,结实地压在颈项上,有野兽的气味,这才想到嘉安身上大概穿得薄了,这时节入了夜冷得受不了,嘉安还陪他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景承叫了声“快跑”,先自己笑着奔回寝宫里去,嘉安在后面追进来,他已经把衣裳丢在地上,在被褥里躺倒了。
嘉安在黑暗里服侍他脱鞋脱袜,把棉被掖在他背后,“夜里就算出汗也别踢被,受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睡过去了谁说得准。”景承闭着眼笑,“明天你是不是酉时?”
“是,奴才酉时上来伺候。”
“那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朕回来。”
嘉安先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奴才总归等着您的。”
景承满意地点点头,借着酒意闭上眼睛不想动了,并不愿意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嘉安下了两边的帐子,窸窸窣窣地掩上门出去了,窗外有些隐约地发亮,太监们在点灯,把黑洞洞的院子打扮得喜气洋洋,他没睁眼,也没去叫他们停下来。这一晚他睡得很好,难得地没有醒过。
第30章 请君入瓮
按辈分算,他得叫祐王爷四表叔,但到底是君臣,一样从三里外就跪迎圣驾,教两个儿子穿着簇新的朝服来候他,夹道两侧拉起明黄的围幔。说从简从简,还是封了十几条街。銮驾好几年没出宫了,头一次就在他们府上,天大的喜事。
还是以前那戏台,但今年又增加了新的排场,楼阁都涂了新漆,合抱粗的立柱红得简直扎眼,墙壁上厚重的大红幔布一层层叠垂着,绣“龟鹤延年”的图案,看一眼就使人觉得十分闷热。三排宫灯一路从戏台两侧延到门外去,院子里也红通通的,灯下站着景承从崇德宫带来的人。
祐王爷在楼上陪他坐下首,女眷在偏厅,三面都垂着软纱帘,一楼排开十六张方桌,陪驾的大小官员站得倒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动也不动。
先是鸦雀无声。在这热闹喜庆的装扮里头没人敢说话,便有一种微妙的震慑感。后来是景承实在受不了,笑着道:“好好的过节,怎么像朕跑过来给你们升堂,谁去看看外头有人击鼓鸣冤没有?”才都笑起来。
以往不这样,老王爷最爱张罗酒席,他是难得的高寿,人到了那样一个年纪,有没有交情的不管早晚都死了,对于寂寞就越发恐惧,非找点热闹来证明他和“这边”的联系比“那边”更深不可。他一走,皇亲国戚立刻变回了君圣臣贤的面子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是雪片似的请安折子递进来,大家都知道,到底不一样了。
戏单呈上来,景承就着祐王爷手里扫了一眼,果然中规中矩。这种场面上的戏文,总是那些,没人敢说嫌腻。他随手指了一出《小商河》,祐王爷便点了紧挨着的《下河东》,今天是王府自己养的戏班子,从以前就唱不来文戏,景承也就顺水推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教人家出丑。
后台描眉画眼地扮起来,这空当里,两个奶妈一人一个,领了一对穿枣红袄子的小孩子走来。
“托皇上鸿福,臣两个儿子都传了香火,赶今天带出来给您请安,皇上福泽绵长,也望庇佑小子们长命无虞!”
“皇室亲眷众多,是朕不察,竟没留意你们有好消息。”景承也拿着官腔同他客气。
“这两个小子,恰好是同月生的,差两个月就满四岁。”
景承听明白了,六月里先太后薨逝,他们不见得敢顶着国丧来报喜。
“老王爷有福,四世同堂。”景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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