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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古代架空)——-阮白卿-

时间:2022-02-11 21:48:09  作者:-阮白卿-
 
 
第33章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双禧穿着鼠灰色出风毛的圆领棉袍,把抄进袖口的手翻了个面,才缓过来点的小臂上又凛凛地竖起寒毛来。他跺着脚,又蹦了几下,袍子上的积雪掉下来,马上又落了新的,大粒的雪片。抬眼看过去,整条街都是白茫茫的,连官邸门前悬的那对白灯笼,也有一种萧杀的味道。门头上悬着白孝幔,灯笼下头各站了两个佩刀的兵士,双禧一到这就纳闷,别的官员府上并没这么森严的守卫,大概这一位特别受器重,这处宅子也是上头特赏的。
  再怎么气派,能气派过皇宫去?双禧扁着嘴瞥了一眼门口的兵士。他已经站了快两个时辰了,几回想找人搭讪聊天,他们总不正眼瞧他,憋得他发慌。一开始他觉着尴尬,虽然头一回出宫,但早有人告诉过他,外头的人十有八九瞧不起太监,教他心大些,但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谁矮一头。不过是个二品官家里的下等家丁,连二门还没进得去呢,他可是圣上寝宫里的人,御前脸熟,怕不是比他们高贵些。这样琢磨着,双禧看那四个兵士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微微扬着下颏,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但人家始终没领会到他也是个可巴结的角色。
  他正冻得直打哆嗦,大门“嘎吱”一声朝两边打开,一个人影缓缓从里头迈出来。双禧一看乐了,赶紧招呼身后四个抬轿的,“来了来了!只管在墙根底下蹲着偷懒,还不快点拾掇起来?”他撇下这句,赶着往前迎,一面抖开手臂上挂的一件银鼠皮大氅,笑着问:“师傅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会儿雪又下大了,当心再冻着,又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
  嘉安脸色铁青,紧紧掩住大氅两襟,皱起眉头,低声道:“扶着我。”
  双禧吃了一惊,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一会工夫也不知做什么,发髻松了,喉咙也哑了。他应声托住师傅的胳膊,才一碰着,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他手上来,连忙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师傅隔着大氅紧扣住他,双禧觉得腕子上发颤,也不知是自己抖还是师傅在抖。他知道那几个守门的兵士正在后面看着,也许回头就到处跟人说,宫里得势的太监好大的架子,娇贵得不得了,那么几步路也要小内侍伺候着。只有他自己看得出来,师傅是强撑着假装没事,光这几步路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副样子他倒不是没见过,师傅一轮着上夜,他就知道要备热水了,第二天早上回来,保不齐就是这样。他才到崇德宫就知道有几个人绝对不能得罪,除了顶上的两位总管公公,头一个就是傅嘉安。
  能被皇上入眼的,一定不知道有多好看。扫院子的时候双禧躲在门外偷偷瞧他,却十分失望,这么一号得宠的人物,看衣裳也不过是个侍监,跟人讲话和和气气的,容貌也并没生得倾国倾城,不过是那种寻常的清秀罢了。双禧就不服,他凭什么?皇上指派他去伺候傅嘉安,他起先也不乐意,但没过多久就倒戈了,成天跟在嘉安后头师傅长师傅短,一起来的德宝总讥笑他狗腿。
  “师傅……”他嗫嚅着,“咱们这回出来,皇上是知道的。”
  “你要说什么?”嘉安咬着牙反问他。
  “我是说,师傅腰里的香囊不见了。”
  没得到回答,双禧也不再吭声,把轿帘打起来。再放下的时候,看见嘉安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眼神发直,身子晃了晃,几乎仰倒下去。
  “天黑路滑,你们脚底下留神,要稳。”他故意大声,要让师傅听见安心。
  “我又不是豆腐,”嘶哑的声音在里面说,“宫门要落锁了,快点走。”
  拐个弯走出那条街,行人渐渐多了。腊月了,都赶着采买年货,囤吃食,铺子打烊也晚。双禧思前想后,终于贴近前敲了敲窗格,低声问:“师傅是不是被姓胡的欺负了?”里头没出声,他又恨恨地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王八蛋,天大的胆子!”
  嘉安掀开帘子,从那一方很小的窗口向外看着,没有说话。双禧实在太小,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懂得太复杂的缘由。就连他自己一开始也十分震惊。外头几乎都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是能够长年在皇上枕边占有一席之地的,即便不齿,也绝不会来招惹他。胡三明敢于不轨,一定是已经得到了景承的同意,今天不过是个做成的圈套。
  这样一想就觉得十分可笑,虽然他知道幻想和现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也很多次想过他们最后会怎么结束,但就算最坏的结果,也没有到这个地步。洋洋洒洒的雪片落不完地从黑洞洞的半空里斜飞下来,像一面半透明的斑驳的白墙。在墙的另一端,并排着两家点心铺子,有炸焦的面团和酥油的香气。药房已经下了排门,门口支着一个白布摊子卖挂鞭,那种一长串裹着红纸的鞭炮,团成一个沉甸甸的卷,可以让买的人挎着走。杂货铺的老板一家在堂屋里点着蜡烛吃晚饭,是非常祥和的过年前的喜乐。嘉安木然地看着他们,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沿着一种既定的轨道,只有他疯了。他心里有无数的怨恨,想要冲着他们大声喊叫出来。
  他把帘子搭下去,闭着眼想睡又睡不着,觉得身上好像有几万根针一齐扎着,疼起来使人烦躁,尽管抱着手炉,还是从脚趾尖开始发冷,一直冷到脑仁里去。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听见双禧说:“师傅,您得下来了。”
  嘉安匆忙地往脸上抹了两把,双禧正在和宫门侍卫交腰牌。他让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出去一趟回来,什么都变了。可以后他还得继续绑在这里,今天的事还没完。皇上只许了胡三明一次?那也未必见得。再往坏里想,也可能索性就把他送掉了。他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了,大约是因为脚上发软,连着心里也有种飘忽不定之感,因为命运全捏在别人手里,由不得自己做半点选择。
  他叫双禧先回房,自己扶着围墙慢吞吞地走到寝宫去,景承还没睡,那窗纸后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却有一种疏离的陌生感。嘉安一声不吭,径自往里走,被值夜的太监拦住了。
  “我的小爷,都这早晚了来做什么!下了钥无召擅闯是死罪,你用我说?”
  “皇上早就知道,是不是?”嘉安看也没看他,“我换个问法——是你纵容他?默许他?还是指使他?”
  景承在房里,先还沉默着不愿意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办差辛苦,回去歇着罢。”
  “果然……就是有意瞒住我?”嘉安笑起来,“下这样的圈套给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景承还没开口,那太监先往外头拖他,低声道:“小爷,你不要命了!满嘴里你我他的胡唚,这是跟谁说话。”嘉安甩开他,冲到门前跪倒了,他实在是愤怒,因此那两个膝盖撞在砖块上的声音也是赌气似的沉重。
  “好!既然摆出规矩来,奴才倒要问问皇上,把自己收用的人送到臣子床上,算是什么规矩?!”
  景承没说话。隔着一道门,那片刻的沉默使两个人都感到绝望。
  “奴才现在回来复旨了,皇上不想看看奴才办差办得怎么样吗?”他仰起脸望着门缝里那一线光亮笑了,“您不想看,那就请张公公替您瞧着!”他气得牙齿打颤,抖着手用力撕扯衣带,一面拉住了那值夜的太监,“你可要替皇上看仔细了,上头派的差事,奴才一桩桩都办妥了,全在这身上,你给我记清楚!”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不停地说“你疯了,你疯了”,可是那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反正景承已经不可能再要他了,一头撞死在这,也比被丢给别的人糟蹋了好些。他甚至期待景承再表现得叫人失望点,骂他一顿,或者干脆赏他一顿板子,他就可以横下心来,立刻给他一具赤条条的尸体,也许只有这样做了,景承才会有那么一点内疚。值夜的抱住了他,半是威胁半是劝告,低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脱衣裳像什么样?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得给皇上留着对不对?”
  “傅嘉安!你闹什么!”景承把一碗茶直摔到门上来,稀里哗啦撞得粉碎,“朕是为你好!你又知道了?你给我下去好好想想,别连这点道理都说不通,枉费朕的心意!”
  嘉安不由得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永远都这么冠冕堂皇?拿我当个玩意儿似的,随便丢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由着他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到头来还要说是为我好?”他突然哽咽了,他居然要跟景承争论这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明明是他蒙受了那样大的羞辱,是他被恋慕的人亲手下了圈套送给别人糟蹋,到头来却像是他有错似的,被逼得百口莫辩。
  景承不做声。嘉安几乎马上就要哭了。他不喜欢拿自己的委屈向景承乞求同情,可话说成这样,难道景承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他盯着那门当中浮雕出的五蝠拱寿的花纹,忽然觉得这场景十分滑稽,他居然真的敢和景承这样吵。其实来的路上也还犹豫着,说到底景承是主子,对他做了什么都不能有怨言的。可他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尤其在他近乎自戕式地向景承剖白了之后。
  “奴才做错什么了?”嘉安对着那紧闭的房门轻声问,“这些年,奴才伺候得您还算满意罢?奴才自问已经毫无保留,为什么反过来要被这样作践?”
  现在他自己也怀疑,他究竟喜欢景承的什么呢?景承薄情,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也许是觉得自己跟别人都不一样,所以景承对他也该是特殊的——每一个先于对方动了情的人大抵都这么觉得。
  “嘉安,”景承忽然柔声唤他,“你为朕做的,朕日后也会记得。”
  可他并没想过要为景承做这个,即便陷得再深,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可以接受很多情形,譬如说景承玩腻了他,又或是有了皇子,一拍两散,这些他都想过无数次、但他绝不能够容忍有第三个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能够妥协到这种地步。景承居然真的叫他把心挖出来,他居然也真的挖了。他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献给景承,现在,他从小到大一切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全崩塌了。
  “皇上赏脸见奴才一面,行吗?看在……”
  下面的话他噎住了,那些腌臜的事他说不出口。景承没有应允,那昏黄的烛灯突然黯淡下去,“你去歇着吧,朕改天去看你。”
  “只是……见一面……一盏茶,只要一盏茶时候就行……”
  从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质问景承,到放低了姿态求他赏脸见面,不过一刻的工夫就完全逆转了。在景承面前他连受害者的底气都撑不起来。这也根本不算吵架。因为他害怕同景承吵,景承是不在意他的,吵完的后果只有他自己受着。
  “那么,明天,明天早上……”
  “傅嘉安,朕说过了让你退下。”景承甚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嘉安不吭声了。
  他在门口又跪了大约半个时辰,另一边偶尔传来衾枕窸窣的响动。景承没睡着,而且景承知道他还没走,如果闹了这么一场,景承还能安下心睡觉,他才真该一头碰死。两个人都在赌,最后是嘉安先放弃了。
  即使见了面又怎么样呢?景承不可能给他任何安慰,景承压根不觉得他也会委屈、绝望、怨恨,不觉得他也是个有喜怒的、跟自己一样的人。嘉安木然地起身走出去,但很快又折回来,立在黑洞洞的宫门口。雪已经停了,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地上一个斜长的黑影子,直耸进宫殿深处去。
  “奴才是出身低微,但不等于我就活该做这些下贱事……我心里放着一个人,不是为了方便作践自己的,倘若皇上还替他打着下一回的主意,趁早说出来,奴才一头吊死在这房梁上,大家省心。”
 
 
第34章 欲语泪先流
  回房时双禧还等着他,坐在他们平时吃饭的方桌旁边,睁着两个迷迷怔怔的眼睛,桌上十几个碗碟,盛着各式粥菜。
  嘉安皱眉道:“干嘛张罗这么一桌子,教人背后戳咱们的脊梁。”
  双禧连忙赔笑道:“我哪里敢起这个头,是管事公公张罗的,说是下午出宫前皇上吩咐下来,特地拣您喜欢的做,还说赏了三天假,我以为师傅知道。”
  嘉安冷笑一声道:“像什么话,拿我当出堂差的?”
  双禧不敢答言,只说:“师傅半天没吃东西,也该饿了,不如挑几口爱吃的尝尝?明早起来也好跟上头谢恩。”
  嘉安走到桌前扫了一眼,碗里是红枣莲子粳米粥,十来种下粥的冷热碟,盛着桂花糖藕、红油渍的萝卜干、酒盅那么小的三丁包子、雪里蕻炒冬笋、清蒸虾饺之类,却的确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嘉安点点头对双禧道:“明天你替我给他磕头,就说皇上的大恩,奴才遵旨领受了。”说完拈起那碟桂花糖藕来用力一掼,“豁啷”一声,碟子碎成七八块。
  “什么蹬鼻子上脸的东西,原不过是六两银子买来的,现在好矜贵吗?”
  他摔得高兴,桌上的吃食一样样拿过来挨个照死里砸,一时间房中稀里哗啦响得不停。双禧吓得扎煞着手,接也不是,躲也不是,只望着他,急急切切地压低了声音,“师傅心里有火,只管冲我来,当心碎瓷瓦子划了手!”
  桌上只剩下盐渍梅子,装在一只娇黄釉的莲花纹浅口碟里,因为他爱吃,景承特地叫人连盘端了赏下来的。嘉安怔了一怔,抓起来又要砸,被双禧扑过来抱住了。
  “师傅!这件千万不行!”双禧陡然提高了声音,“您一松手,咱们屋里三个人一齐掉脑袋……您就算可怜我,可怜德宝,您想想再摔?”嘉安瞥瞥他,把手一张,冷笑道:“我不过这一条命,他要就拿去,未必我不如一个盘子金贵。”双禧白了脸,眼看那御赐之物在地上摔得稀碎,张口就要喊叫,却一声也没叫得出,只是哀哀地唤着他,“师傅……师傅……”
  碎碗片飞了一地,看在眼里使人惶惶的,他心里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好了。”嘉安眼神发直,并不看着人,“谁心里有火?我没有。”
  双禧收拾了地上狼藉,拎热水来服侍他洗澡。把外头穿的鸦青底回字纹袍子脱了,下边是象牙白的中衣。嘉安低声道:“今天穿的衣裳,全给我剪了扔出去,要么烧了,你自己看着办。”双禧答应着,替他把里头小衣也褪了,忽然低着头抽抽嗒嗒哭起来。
  “我的娘,这一身是怎么弄的,都看不见好皮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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