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景承那讥笑的声气,难免令他把那种轻蔑投射到自己身上。“顾延之,是跟她一起死的那个太监?秽乱后宫,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念着——你给谁烧纸?你和沈氏是同乡,是不是?”
“您永远高高在上,从来不曾垂怜过底下人的私情。他们私定终身的时候,您怕是还不知道有沈青宛这个人呢。”
“你在想什么?”景承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气,“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难道不该死吗?你跟朕提先来后到、私定终身?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总是这样……在皇上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东西’,不配有感情,不配有悲喜。所有人……他们,也包括我。”
“不然呢?进宫的时候没人教过你?”
嘉安先没有作声,因为无可反驳,噎了半晌他才说:“今天是顾延之的忌日。”
“原来你同他交好。”景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怎么,难道你和他也有私情?你几岁?太小了罢?难怪头一回见朕就知道自荐枕席,在床上倒装得像个雏儿,原来早给人弄过了。”
“皇上!天地良心!奴才已经掏心掏肺,一无保留了,现在说这种话,是非要逼得我死了才清白么……奴才拿顾延之当亲人那样……”
嘉安哽咽着,抬手拉住景承的衣袖,换了声气。
“我知道,你从没喜欢过我……我也不敢奢望你喜欢我。可是好歹这么些年了,你还没厌,或许我还有点好处对不对?那些你觉得我好的地方,都是顾延之教会的……他那样一个人,只因为碰了你丢开不要的女人,就死得连尸首都没有,我打心里头替他不值!”
“朕不垂怜你们的私情?”景承突然捏住他的脸用力地攘,“如果朕没有垂怜你,就凭你那点心思,早该死八十回了!朕喜欢你什么?朕喜欢你在床上张着腿伺候人的样子,这也是他教的?”
“够了!”嘉安猛地推开他,“你当真很会羞辱人,当年对顾延之也……活剜了他下边的骨头,他死都不能瞑目……亏你怎么想得出!已经不要的东西,就算撕了丢了,也不准别人染指吗?你就那么恨他?恨得直到今天还在打他的脸!”
“跟朕动手?反了你了!”
景承使劲甩了他一记耳光,未及说话,景承已经将他按倒在桌上,“打他的脸,他也配?你今天怕不是昏了头了。你脑子不清楚,朕就来教教你,看到底是要打谁的脸!”
他虽是拼命推拒着,仍然被剥了下头的衣裳,景承将他两只手反拧到背后去,抽出衣带绑起来,嘉安便不再挣扎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喘息。嘉安的额头紧压着花梨木圆桌,那桌面上冷冰冰的,有些油腻气,景承顺手抓起砚台上搁的一支笔,威胁似的抵住了他。嘉安倒抽一口冷气,霎时绷紧了身体。
“我不想做那件事,放过我,行吗?”
嘉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是活腻了。
笔杆在他的穴口徘徊着。他知道景承在羞辱他,和顾延之所遭遇的如出一辙。触动天子逆鳞的人,景承一个都不会放过,而且他总知道刀子该往哪里扎最疼。嘉安咬紧嘴唇,那干涩冰冷的笔杆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身体里来了,纵然他极力忍耐着,不想在这样猥劣的惩罚中叫喊出半点声音,却还是不争气地迸出几声哀鸣。
“皇上!别这样……”
他很清楚自己输了。可那是皇上。他鼓足毕生勇气才敢辩驳两句的微弱的挣扎,对方只需要一点易如反掌的惩罚,就能教他明白什么是尊卑。他的不堪、懦弱和下流一一被翻出来示众:反绑起来伏着,袍褂掀到腰上,小衣掉在脚踝间,露出两条赤裸的腿,打着颤,被迫耸起腰臀,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衔着笔。蝼蚁般的玩物,一个羞耻的展示品。
景承饶有兴味地拨弄着没入半截的笔杆。
“看看你这副样子,”景承俯在他耳边轻蔑地说,“在胡三明面前你也是这样?他喜欢你么?”
嘉安猛地挣扎起来,才昂起头就再次被搡倒了。那天晚上的事全回来了:年纪足可以做他爹的陌生男人,生着坚硬胡茬的粗糙的嘴,紫黑色的布满青筋的性器……记不清被摆出多少个屈辱的姿势方便男人进入,撕裂了,麻木了,捅烂了,烛灯明晃晃地照着下身的伤疤,流下火烧似的滚热的红泪……
那件事有那么难吗?
有那么难吗?
“他弄了你几回?就一回?这么不济。”
“他出在你里面了?没有?那是在嘴里?在脸上?”
“你也觉得舒服么?你高不高兴?”
景承拔出笔丢在地上,将自己的阳具深深地插进去,嘉安闭起眼睛偷偷地哭了。倘若景承真的喜欢他,他一定要把那天的事全倒出来,告诉景承,被强暴的时候,最难熬的不是疼痛,而是身不由己的恐惧。那天回宫的路上他反复想着,歉疚也好,后悔也好,只要景承说一句软话,一句就行,他立刻就可以算了,认了,绝不再讨要什么说法。但景承始终没有认为自己错过。
倘若景承真的喜欢他,那件事根本都不会发生。
“朕在问你话!”景承从身后凶狠地刺捅那可怜的地方,桌子咯吱咯吱地摇着。
“……奴才……没有……奴才一身一体,俱是皇上的东西……”嘉安颤抖着回答。
嘉安觉得可悲的好笑,他居然学会在景承面前逢场作戏,说这么谄媚讨好的话了。可是没关系,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见到景承了。
房门突然被撞开,两腿一凉,听见有人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求皇上饶了师傅!”嘉安用力挣着抬起头,看见双禧朝景承爬过来,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师傅为您落了一身的伤啊……一块、一块好皮肉都没了,他跟谁都没说过啊!看在师傅受的这份罪,求皇上怜惜他!”
“你给我滚出去!”嘉安嘶声叱骂,“叫你走远点,你聋了?滚!”
“来了就呆着吧,”景承揪起他的发髻,强迫他抬头看着双禧,缓缓地道,“你师傅最会伺候男人消遣,你也该见习见习,好好学着。”
“滚!赶快滚!”嘉安哑着喉咙,破了音地大声怒吼。但双禧仿佛没听见,他像个捣臼似的咚咚地给景承磕头,间夹重复着那一句哭喊。
“求皇上怜惜!”
“求皇上怜惜……”
景承没再理他。他飞快地在嘉安股间狠狠抽动,像是要拿刀子从那里把他捅死一样用力,嘉安只是咬紧嘴唇,拼命忍住不发出半点声音。景承沉默着发泄掉自己的火气,毫无留恋地抽身出来,抓起嘉安的衣角把自己擦拭干净,嘉安的手还绑着,趴在桌上没声地哭,他再也不想景承看见他懦弱没脸的那一面了。
“啧,你这副样子啊——”
黏糊糊的精水从无法合拢的穴口流出来,顺着腿根滴在地上。
“你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
景承整整衣衫,大步走出去,声音越来越远,“傅嘉安大不敬,杖三十,以儆效尤。”
他听见双禧垂死似的哭声。
从陈恩宁死了以后,嘉安好些年没挨过打了,几乎快忘了青毛竹板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大约那天动静实在闹得太大,都在底下传递说皇上竟然亲自到寿光殿来要了傅嘉安,尽管场面难看,至少也算承幸,难保这位小爷翻不了身,双禧又给塞了钱,于是行杖时不免放水落轻些。饶是这样,也仍然血淋淋地抬回来,不省人事。嘉安昏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一睁眼看见双禧扒在床边上擤鼻涕。
嘉安问:“他们打我的时候我没出声吧?”
双禧摇摇头。
嘉安又问:“后边的事我不记得了,你们带我去给他磕头谢恩了?”
双禧仍是摇头。
嘉安道:“很好,就该这样。这顿板子我是死都不服的,还好你们没替我做下什么没脸的勾当,否则他这样对我,我还要去谢他赏我恩典,真是要怄死了。”
双禧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忽然放声大哭。嘉安一愣,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哪里就哭起丧来了。”
双禧说:“我头一次看见皇上发火打人么,心里头害怕。”
嘉安啐道:“你知道害怕,还敢就那么往里闯。”
双禧低下头抹眼泪,说:“我看不得他们欺负你。”
嘉安就笑起来,拍着双禧的头,“不能对别人那么认真呀!你连心肝肠子肺都掏出来,人家也未必肯心疼你……以后可别这么傻了。”说完却觉得自己心口里绞得酸疼,怔了半天,又阖上眼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了。
第37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这一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景承。起初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日子一久也不过是麻木,而且他现在逼着自己,一想到景承就问自己:醒醒罢!那些事你还想再来一遍么?
虽然五脏六腑是立刻揪拧着疼起来,但好歹慢慢地不再想起他了。
最近听见说,皇上和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妃子好得蜜里调油,再没有这样宠过的,也许很快就会见喜了。因为丝毫不出意外,所以倒也不觉得怎样难受。但嘉安还是刻意躲着,哪怕在路上也不想和她碰见。
这就无法转圜了。尽管还挂着侍监的名头,在寿光殿却像寄人篱下。这里也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失宠了从上面跌下来的人,甚至比低等的洒扫太监还不如,因为已经断绝了翻身的可能,可以被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年过了立夏,嘉安去找秦小七,叫他把双禧和德宝带去膳房找事做。以前是皇上给他脸面,现在的情形,实在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两个人在下头。而且他自己是前程尽毁了,不能拖别人跟他一起耗着。有没有出路另算,他现在只能做到这样,再多也无能为力。
这一天他从秦小七那头回来,过了午,太阳晒得房里十分闷热,嘉安把外头一件驼色曲水纹的长袍脱了丢在床上,只穿着荼白的中衣,趿着鞋,倒了一碗冷茶慢慢地啜着。
两个小太监头抵着头,在那里分他带回来的一包杏仁饼,一束金黄色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窗框的红漆有好些年头了,旧得开裂掉皮,却莫名有些团圆的意味在那里。
嘉安合着眼睛昏昏欲睡,外面忽然有人笑着说:“傅公公在么,我来递个东西。”
嘉安欠身一看,是崇德宫专侍笔墨的小太监,拿着一封信在门口探了个头。他起身迎着接过来,笑问:“这是什么?”
封筒里是一张素白的笺纸,正反都没有字,只一角盖了枚嫣红的芍药花章。嘉安才要说话,突然呆住了。
他再没想到那枚印章居然被景承拾去了,这么多年他只当是丢了。景承一直留着它,可见一看就知道那是准备送给他的东西。嘉安突然羞愧起来,隔了这么久再看,这枚印章刻得当真不怎么样,压根不配送人,却还是落在景承手里,他脸上腾腾地热着。但想起景承对他做的种种,不由得又是一个寒噤。
差不多总有四个月没见过,这时候突然送来这样一封无字书,未免使人无所适从。上回闹成那样,他很清楚绝不可能回寰,回头想想都十分后怕,他是跟皇上动了手的,景承没当场要他的命,已经是顾念旧情了。可现在这封东西摆在眼前,却令他心里剧烈地动摇着。透过那珊瑚红的朱砂墨,他看见当初拼尽全力向景承“豁翎子”暗示暧昧的自己,究竟那么多年,他没有过别人。
“公公,想好回话了没?想好了您就在这上头写,我直接带回去交差。”
双禧早备下笔墨等他。嘉安看着那张笺子,心里惴惴的,提笔犹豫几次,还是撂下了。皇上不可能跟任何人低头,即便后悔也不会说,他记得很清楚,上回他一句话戳穿了这个,当面给上头没脸,就立刻挨了耳光。现在景承拿出这枚章来,已经是有意示好、给他台阶下了,绝不能不识抬举。但景承那样地羞辱他,他心里又实在翻不过去。他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和景承见面的。然而他突然想到,景承为什么要把一枚毫不起眼的闲章留这么多年呢?
“我的小爷,您可别磨蹭了,我这一路跑着回去还怕嫌慢呢。”
那头一叠声地催着,嘉安只得硬着头皮再拿起笔来。
奴才傅嘉安叩请皇上圣躬万安。
“这就完啦?就这么一句?”送信的小太监挠挠脖子,“嗐,反正我是不识字,您有话就一口气都往外说呗,别藏着掖着。皇上肯等我一来一回地跑这么久,就带一句话回去,怕是不成哦。”
“就一句,没了。”嘉安淡淡地道,“且回着看吧,他不会为难你。”
那小太监犹犹豫豫地走了,德宝忽然来了精神,凑过来赔笑道:“皇上还肯记着咱们,那可是天大的恩典,说不定一高兴就叫咱们回崇德宫呢,师傅怎么不殷勤些?”嘉安瞥他一眼,冷着脸一言不发,德宝自觉没意思,便讪讪地走开了。
不料这天傍晚时候,那送信的小太监又来了,进门先笑吟吟地给嘉安做了个揖,才把信封递过来,“傅公公果然最知道皇上的脾气,我先还怕他看了不高兴呢。”
嘉安才用过晚饭,替双禧和德宝把发髻都拆散了,打发他们洗头,听见这样说,便抬头问:“他说什么?”
那小太监想了想说:“皇上问傅公公看着还好么,别的倒也没说什么。”嘉安哦了一声,展开笺子细看,在他那溜蝇头小楷旁边,多了一句红通通的朱砂御批。
朕安。近来顺遂?听闻卿居处芍药开了。
嘉安撂下信道:“你是来得巧,再晚一会儿日头落了,花瓣也就收了,剪下来也没甚么看头。”才要招呼双禧,偏偏他两个披头散发,不好出门,于是自己走去院子里挑了四五枝花头已饱满开全的,又配上两三枝只有骨朵的,解下头上束发髻的一条铅白色帛带,整整齐齐捆成一束,交给小太监抱着。回房来又重新研墨,在朱批旁边续道:
奴才一切好。前次不敬处,再叩。
那小太监匆匆去了,嘉安却有些懊悔,不该用束发的带子去捆花,无端有种轻佻的意味,好像存心把贴身物件拿到景承眼前引着他似的。景承看见了,一定当他又在卖弄心思,保不齐是怎样一副讥讽的神气。想想又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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