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双禧吸了吸鼻子。“你疼不疼?”
“嗳,我不是好好的,还能砸东西呢,”嘉安笑着,“你不拦我,我连桌子都掀了。”
双禧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骂道:“忘八羔子不得好死!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连皇上都没这样打过你。”嘉安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个冷颤,那陌生的蓄着八字胡的面孔倏地凑近了。滑腻腻的涎水留在啮痕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记得它们是怎样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只知道那些都很旧,大概已经饱饮过很多人的鲜血,刺入过很多身体——和他一样在床榻上交出自己换取各种恩惠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换到什么。他舍掉自己,景承就满意了吗?那予取予求的顺从可以换来景承的一点爱吗?他颤栗着,感觉得到那双手上生着厚重的茧,指甲也过于锋利。他闭着眼睛跟自己说,好歹为了景承忍这一回,也许他做了景承就会喜欢他,哪怕完了就去上吊呢。其实也期待过,譬如说景承后悔了,突然出现来救他,带他回去,于是他在那使人恐惧的折磨中一直盯着房门,但这戏剧性的幻想始终没有发生。
双禧问:“要不要请大夫?”嘉安已经看见小衣上有血,忙说:“别去,今天的事你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讲。”双禧没懂缘由,但也不再劝,扶他坐到浴桶里,犹自“丫头养的”、“杀千刀”的骂,倒是嘉安反过来安慰他,“多大的事呢,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说完自己也似乎宽心了点。尽管景承算计他,拿他当个玩意,可以随手赏给人家的,但也实在不必为此就不活了。
“双禧,你说我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低声笑道,“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双禧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这一句又招得红了眼圈,呜咽着道:“咱们是奴才,没办法的,这就是咱们的命。我知道师傅心里难受,可您千万不能跟皇上使性子,那是要吃苦头的啊!”
嘉安凄然道:“这些年我哪里没有顺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除了让自己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换来什么了?他有过半分喜欢我么?也不知道是他折腾我,还是我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你说我为的是什么?他凭什么利用我喜欢他的事反过来捅我刀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师傅慎言!这话可万万不能出这间屋子……”
“所以就合该由着他糟蹋我?”
嘉安嚷完又觉得自己过了,实在不该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便柔声道:“算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在宫里怎么也活了十来年,这些事我比你懂得。”
双禧来添了三回热水,他才觉得把自己洗涮干净了,湿着头发滚进被子里。半夜里嘉安惊醒过来,脊背汗浸浸的,心口扑通扑通地狂跳,浑身发抖。他悄悄起身,倒了一碗冷茶灌下去,似乎好了些,重新躺下翻腾半个多时辰,才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没亮,嘉安已经等在管事太监房门口,要回寿光殿守空屋子。在平时他们是绝不敢应允的,都知道只有皇上才管得着他,固然他一向并不跋扈,也没人触他的霉头。但前一晚寝宫里的事早在私下传遍了,说傅嘉安冒犯圣驾,龙颜震怒,一定要失宠了,果然任谁都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管事太监自然乐不可支,当下就点头放人,但又留了个心眼,把双禧和德宝两个小太监叫他一齐带走,万一以后有回寰呢,也不至于太难看。
景承是又过了两天才知道。他原以为依嘉安平日的性子,是惯常逆来顺受的,就算有委屈,等上来当值的时候哄两句也就好了,不料这一天就没有看见他。这时旁人才敢禀告,“以为傅公公已向皇上求过恩准了”。
景承把手里正喝着的一碗茶“咚”地砸在桌上,哼了一声道:“谁给他这么大的脸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后他的事朕不管了,这里也不缺他伺候。”
当然又有人把这话去告诉嘉安,虽说是意料之中,却也还是失望。他并没抱着和景承怄气的念头,也知道一旦从崇德宫出来,就再回不去了。他们这样的情形,倘若是他先冷下去,景承一定不会回头寻他,迁就他,也就算是断了。现在真给他证实出这一点,只觉得难过。
寿光殿还是以前那些人,见他如今不得脸,未免当面背后的讥讽他。本来他在寿光殿时不太起眼,突然得了临幸,已经很遭人嫉恨。不墙倒众人推,不足以教他们发泄出心里那点长久眼红又不齿的义愤来。
“割了卵子还不认命,看哪个野鸡当上凤凰了?”
对于行列中竟敢走野路子邀宠的叛徒,他们一向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正义感,以示他们也有行规。
这里吃大厨房的例菜,往往是别人先把好的挑走了,才把剩的残羹冷炙让双禧拿回来,还没入口就已经是冰凉的,炭火也要克扣,教他们三个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没几天德宝就有些不服管教,在外面梗着脖子同人说“我是皇上的奴才,又不是他的奴才,凭什么跟他姓傅的绑在一起”。后来嘉安知道了,并没有说什么。太监们只能在各宫院划定的那一块地方走动,有一回他难得出门去找秦小七,在路上碰见景承的一个妃子,不免又被找了借口,罚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有时候他想起宝泉来。宝泉后来被大家踩在头上,经受的欺侮未必比他少,乃至最后被人活活弄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大家都有份。当年他曾经觉得宝泉活该,都是因为得意的时候树敌太多,才遭人家报复。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全对。大家都是蝼蚁,只希望别人也一辈子是蝼蚁才公平。
宝泉真没对太子动过心么?现在没人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说,景承直到他死都没想起来要见他一面,在宝泉心里大约一定是恨的。因为倘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一定会恨景承。这反而更激起嘉安的不甘来,他这辈子不见得非要依附着景承才行,越是难,越得好好活着,这点骨气他还算有。
新年的烟花他也是在寿光殿的空屋子门口坐着看的。其实在他那地方并看不见烟花,只能凭借宫墙围起的那一小块天际上闪烁的红光绿光,想象一下那里大概是怎样的华丽。爆竹声彻夜没停,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宫里习惯守岁到天亮,在那砰砰咚咚的喧闹声里,他这一方院子就特别冷清。虽然以前他也不见得能陪景承一起。年节这种重要的时候,景承是留给后宫的,不论平日里偏宠的、讨厌的、见不着几次的,都必须表现出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在胡人舞姬飞快旋转的裙袂间,在缠绵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丝竹声里,天下昌盛,四海升平。但后半夜酒席渐渐散了,景承回到寝宫以后,他们会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
总是这样,他像活在景承影子里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得到的是给过别人才分剩下的一点热闹,日子久了,他一度以为景承对他动过一点真心。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彻底错了。
第35章 不得善终
寿光殿的好处也是冷清,没人拘着他,做事轻松许多。在景承面前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时刻警醒。纵使皇上对下面轻易不肯发火,那是没有触到他的霉头上,景承自然有狠戾的那面,他早就见识过了。
也因为这个,他从没敢向景承提起顾延之,有几回闲聊将要说到,都是连忙找话岔了过去。在嘉安的印象里,景承唯一一次杀人就是那件事,他实在没勇气翻这旧账,当然也恨自己懦弱无耻,顾延之的死只能在他自己心里耿耿于怀。
对景承的感情,是兼具着爱恨两面的,他一想到顾延之就十分恨他,继而忿恨自己,从最开始那回就不该引诱景承。后来也是。心里揣着一条人命,是怎么能够在景承跟前做小伏低的,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十分奇怪。
他拿景承的玉佩赎了顾延之的“宝”,后来他有钱了,也不愿意再去找赵二爷把那块玉佩换回来。他的钱还不是景承赏的?他心里总是非常愧疚,不想让因为这种宠幸而赏赐的钱财与顾延之发生任何联系。他自己的“宝”,他也不打算赎了,顾延之到最后也没得着全尸,他觉着自己也不配假模假式地正经下葬。
捉鬼山已经好几年没去了,那两个土包未必能坚持到这时候,越是不去就越不敢去。倘若看见他们的坟茔塌了,他这辈子心里都未必过得去,不如压根不看。
有一天他托秦小七弄了几沓纸钱,他们常年和菜农屠户打交道,最容易把外头的东西搞进来。双禧从膳房回来,拎着一只三层的花梨木大食盒,上面两层装着几碗年菜。秦小七现在做到副管事了,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嘉安的日子过得艰难。那些四喜丸子熏鱼酱鸭之类,平素他嫌油腻从不大碰的,现在却十分难得,而且屋里两个小太监也甚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才算把年过掉了。
到掌了灯,嘉安打发他两个出去逛,自己关起门来烧纸。双禧先还不肯走,嘉安再三催着赶他,双禧才说:“还是别烧了罢,万一被谁知道,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人家现在巴不得看你倒霉,你还上赶着送把柄。”嘉安道:“你就想着,有一天我死了,你给不给我烧?”这才把双禧哄得去了。
他把炭盆拖到屋子正中,先跪下来向西面奠了三杯酒,磕过头,然后一张一张地把那纸钱盖在炭盆里。火苗安寂地蹿上来,很快把黄表纸灼黑,然后吞掉了。炭火喷得面颊滚烫,身上却是冰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沈青宛的样子,只模糊地记得她指甲上总染着红通通的蔻丹。他有些怕,大概再过两年他就连顾延之也忘了。其实已经很不像话了,在景承身边他连顾延之的名字都不敢提。
毛糙糙的纸头一张接一张丢下去,他心里十分乱,实在也不知道该对顾延之说点什么。炭火是躁动的橙红色。
双禧忽然在廊下和人叽叽呱呱。嘉安皱起眉侧耳倾听,只隐约辨认出一两句说“已经睡下了”、“这就去叫”。嘉安忍不住留意了些。有繁杂的脚步声飞快地走近了,双禧抢在头里笑着说:“奴才们的地方哪能下脚,不如您到正殿坐下喝口茶,师傅立刻就来伺候的。”
“朕差你一口茶喝?”
耳朵里的血潮呼啦地涌上来,嘉安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再也没有想到景承会来,偏巧又赶在这个时候。廊下突然寂静无声,好像陷阱和剑戟都已经布好了,只等他开门走出去,就可以迎接一场宏大的杀戮,那扇老旧的房门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嘉安怔怔地望着门口,他知道景承就站在外面,而且他并不是来示好的。
嘉安把剩下的半沓黄表纸卷起来往炭盆里一丢,慢吞吞地站起来。手摸到门闩上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炭盆,火竟然被盖灭了。嘉安叹了口气,只得拉开房门,退后几步躬身跪了下去。
景承冷着脸道:“所有人都给我走远点,谁敢听墙根,别怪朕不念往日情分。”太监们掩门而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景承先是不说话,只踱到炭盆边上瞥了一眼,“大年下烧纸,你好大的胆子!”
嘉安跪在地上没有动,也不吭声,他知道景承不是来捉拿他犯禁的。
“你过来。”
嘉安起身走近了,景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墨灰色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掷在地上,“这是你的?”
嘉安往下一瞥,轻声说:“是。”话音刚落,景承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喝骂:“下贱东西!”
嘉安震惊地抬起头看他,景承的面孔在盈盈的水光里迅速地模糊了。他想着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候哭,便扭过脸去盯住了那一卷黄表纸——大概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逢场作戏,你倒当真留情起来,连这种贴身的饰物都给人拿了!”
嘉安猝然冷笑出声。“皇上说的哪里话?连奴才这个人都是做人情的东西,一只香囊算得了什么,何至于这样小家子气!”
但他的声音委屈地颤抖着。尽管那时是极力地挣扎,还是被强抢了饰物,其实他想跟景承照实讲的,他有满心的怨恨想要景承知道,但那天晚上的情状,也实在没有机会说。
“所以就索性全送了他,教他在外头有鼻子有眼地炫耀?”
“皇上究竟是在气什么?”嘉安竭力让自己平静下去,“圈套是你安排的,胡三明做的事也是你默许的,所有人都有退路能选,只有我没有,我去哪里喊冤呢?”他盯住了景承,一字一句地道:“你后悔了是吗?”
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趔趄,才反应过来原来又挨了一个耳光,然后那面颊上才火辣辣地胀痛起来。景承不置可否,他却已经看懂了。今天他忽然发觉景承真是可厌,似乎以前心里对他一切好的描绘都破碎了。因为他是个太监,他卑微,他甚至不能算是个人,所以景承可以恣意地践踏他的恋慕,然后景承后悔了、不高兴了,反过来还要在他身上出气。就是这样,嘉安在心里反复地问着,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只叫你办这一件差,也能有把柄落在人手里!”
嘉安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时才恍然似的,没有平仄地重复他的话。“皇上教训得是,奴才一件差事都办不好,丢了您的脸面。”
“没用的东西!怎么会出这种纰漏?那件事有那么难吗?”
“是啊,有那么难吗?”他低声哽咽着,“脱干净张着腿就行了……”
但他仍然飞快地把那前后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求也求过,抢也抢过,还是不行,他压根不是胡三明的对手,的确已经尽力了。
都不说话了,好像十分颓丧地僵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炭盆里的火星子死灰复燃,微弱地毕剥着,黄表纸又慢吞吞地烧起来。嘉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和景承共处一室,话已至此,再分辩什么都叫人难受。他实在是觉得很累,从小到大战战兢兢地仰望着一个在云端的人,被撩拨着、试探着、拼命地爬上来,可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摔回地上去,他没力气再爬起来了。
第36章 死局(限)
“皇上还记得顾延之吗?”
“那是谁?”
“是谁?”他再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您怎么能不记得?杀过的人,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景承仍然皱眉看着他。
“那沈青宛您总该记得。”
这次他看见那脸上嫌恶的神情,他知道景承记起来了。
“喔……还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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