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得了心爱的宝贝,没急着走,哼唧两声,又哼唧两声——阿娘还是没理她。
小公主嘟着嘴:“阿娘你欺负阿宁!”
“阿娘怎么欺负阿宁了?”清和忽然有了逗孩子的兴致:“是松子糖好还是阿娘好?”
“当然是阿娘好!”
有了阿娘,就能有很多很多松子糖!
“是阿娘好,还是你阿桢姐姐好?”
“还是阿娘好!”
没有阿娘和母皇,何来的她?
小家伙挺直身板,回答地斩钉截铁。
倏地,一声笑传来。
皇后娘娘抬眸,便见容令领着萧情站在门口。
佑宁转身,显然也是看到了她的阿桢姐姐。
萧情心底“哦”了一声,似笑非笑。
她倒不至于吃皇后姨姨的醋,可谁让阿宁这副小模样真是可爱地令人心痒手痒呢?
“阿、阿桢姐姐。”
大人们自去闲聊,留下小孩子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萧情故意冷着脸,光瞥人不吱声。
佑宁对人情绪素来感知敏锐,晓得她没真生气,蹑手蹑脚挪过去:“阿桢姐姐?”
“怎么?”
她肯对着自己说话了,小公主灿笑:“阿桢姐姐,松子糖。”
有这么一个凡有好东西就献给自己的妹妹,萧情被哄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若她有尾巴的话。
她弯下腰来:“阿宁,阿桢姐姐好,还是佑安姐姐好?”
小公主这次长了记性,偷偷往门外看了眼。
确定皇姐不在,她理直气壮:“阿桢姐姐好!阿桢姐姐漂亮,读书好,温柔,爱笑,虎送我面人,还会为我画毛色不同的猫猫!”
“好啊你阿宁!”长荣公主不知给哪儿探出脑袋:“小没良心,我不温柔?不漂亮?要说爱笑,阿情冷淡淡的哪有我爱笑?”
她突然窜出来,不止佑宁被吓一跳,萧情也被她吓一跳,见她头上沾着疑似鸡毛的东西,又气又笑:“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佑安哼了哼,捋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幸亏我在这,要不然阿情你教坏我皇妹我都不知道!”
她一番话说得萧情心虚,可萧情是怎样的人?凡事上不肯服输。
打嘴仗什么的佑安也就起头凶一凶,多说几句她肯定能把她绕懵!
两位姐姐斗嘴皮子,佑宁人小,没人计较她的‘童言无忌’。
她乐得在一旁拍手为阿桢姐姐助威,气得佑安叉腰瞪眼,最后还是柳新出马,才安慰好她受伤的心灵。
小公主们在外面闹得欢,宫人前来事无钜细地回禀,容令跽坐软席,眉开眼笑。
她事事被皇后娘娘压了一头,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生了个好女儿,若两个孩子真有那命定的缘法,阿桢压了小公主,也算是为她出气。
不用看清和就晓得她没想正经的,倏尔浅笑:“阿令,你这会高兴未免太早了。”
以后的事,除了姨母那等子奇人,谁能一眼看破?
容令挑眉:“拭目以待?”
皇后娘娘轻点下巴,一语,定下了十年后的赌局。
第213章 大雪白头
秋日风凉,今日早朝靖国公休假在家,递上来的折子说是生了病,病得起不来身。
朝堂议事结束,女帝陛下携带妻女驾临靖国公府。
陛下銮驾亲至,沈清宴领着夫人毕恭毕敬守在门前。
昔日颇为敬重长姐、心思澄明的沈家儿郎,经历过生母之死、自身的颓废,等再崛起,一晃眼已经娶妻生子,成熟许多。
靖国公夜里发了急症,沈清宴是个孝子,一夜侍疾容颜比平日多了两分沧桑。
“见过陛下,娘娘。”
身旁的沈氏与夫君一同行礼。
两位小公主懂事地喊了声“舅舅”“舅母”,沈清宴淡笑,拿出备好的见面礼送过去,是一对明灿灿的小金马。
每回见到佑安、佑宁,他都要送礼。
仿佛如此才踏实。
见他凝在眉眼的疲色,清和一颗心不禁下沉。
池蘅握住她的手,投以安抚的目光:“无事的,岳父吉人自有天相。”
外祖父生病,病得没法从床上下来,佑安、佑宁乖巧地不得了,不敢在这时顽皮,悉心收好舅舅送的小金马,诚恳道谢,紧跟母皇母后入府。
佑安年长佑宁三岁,来外祖父家的次数比皇妹多。
深秋时节,草木萧瑟,以往生机盎然的庭院显出两分没法形容的衰败,她心里不是滋味,捏了捏佑宁软乎乎的小手。
佑宁努力打起精神——还没见到外祖父,她竟有些被府里的氛围吓到了。
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进入主院,主院的门打开,帝后与公主殿下被迎进去。
沈延恩坐在床榻不满地与下人发脾气,细听却是他执意要下榻迎接圣驾,被下人拦阻,因此生了怒火。
人老了,记忆里统领三军挥斥方遒,常爱冷着张脸的爹爹终究没抵过岁月无情。
老了老了,性子变得急躁。
沈延恩急着起身迎接帝后,去见自己疼在手掌心的乖孙女,下人拦不住,刚要言语,陛下与皇后娘娘亲至。
“外祖父!”
“外祖父慢点!”
两声不分先后的童声传来,沈延恩心中一喜。
谁能想到,年轻时不苟言笑的镇国大将军也会露出这般慈爱的笑容?
清和眼眶微酸,移步牵着孩子的手走上前:“爹爹。”
“娘娘。”
沈延恩感慨发声,不再急着下榻,顺着女儿的心意重新躺回去。
清和观他气色,玉手按在他脉搏。
内室静悄悄。
良久,她换了一只手诊脉。
沈延恩眸色微黯。
沈清宴眼眶发红,被沈氏握紧手,夫妻二人无声安慰着彼此。
“还好,爹爹多注意些就好。”清和面不改色,贴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如今天冷了,要注意保暖,我先为爹爹开几服药。”
下人端着笔墨纸砚上前,皇后娘娘手持狼毫,笔端流淌一个个大气的墨字。
药方写好,沈氏主动接过为公公熬药的差事。
沈延恩一把年纪,头发花白,他早年行军打仗身体留下一些不起眼的暗伤,后又被伪帝龙润暗害,为取信龙润服下虎狼之药,运气好被姜煋救回,命是保住了,却废了一身武功和强劲有力的双腿。
双腿落下残疾,清和为他一双腿耗费不知多少心神。
一直用药养着,好不容易腿养得能勉强丢下拐杖在地上行走,一夜凉风来袭,埋在身体的旧疾再度卷土重来,引发燎原之势。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沈延恩知道女儿说的那番话是为了宽解他,这心意他领了。
靠着床榻,他看着依旧美貌年轻的皇后娘娘,心思不知翻越多远——婉婉这对眉眼,生得可真像阿眉啊。
婉婉还年轻,他却不可避免地老了。
“安安,宁宁,快过来,到祖父这边。”
“是!”
沈延恩始终不喜那“外祖父”的称呼,为了“祖父”“外祖父”的叫法,他与上皇池衍不知争执多少回。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笑着定下“外祖父”一说。
帝后房里的事他哪有脸多问?
只每次在孙辈面前都自称“祖父”,池衍也由得他。
两个孩子熟知他的秉性,有时为讨老人家开心,也一口一个“祖父”,喊得沈延恩心花怒放。
沈延恩这辈子儿女双全,严谨来讲却没认真当过几天父亲。
婉婉生下来阿眉香消玉殒,他哀悼发妻之死,对盼望已久的女儿冷眼相待,生出迁怒。
再之后被谢折枝算计有了清宴,即便是个儿子,这儿子也没得他多喜爱。
镇国大将军怨恼母亲以死相逼,逼他迎娶发妻的妹妹进门,连续几年都在外领军。
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丈夫、儿子。
奈何醒悟太迟,后悔太迟。
于是只能将满腔爱意倾注到两个孙女身上。
佑安是婉婉养大的,他爱。
佑宁是他嫡亲孙女,他更爱。
两位小公主都是他生命意外迎来的惊喜,是上天莫大的馈赠,看到两个‘小开心果’,他精神焕发,一扫老态。
“祖父……”
“祖父你一定要好起来。”
沈延恩笑容满面:“好好好,祖父肯定好好吃药,以后带佑安、佑宁骑大马!”
“好耶!骑大马!”
小奶团子欢呼声充斥房间,驱走早先令人烦躁的沉闷。
“娘娘。”沈清宴低声喊道。
清和随他出门。
走到僻静无人处,沈清宴面容难掩哀伤:“爹爹的身子,是不是……”
清和叹口气,远山眉拢起,锁着丝丝缕缕的愁绪。
爹爹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能熬到如今已然不易。且他心疲力乏,求生的本能渐渐退去,纵是大罗金仙来,也无济于事。
“阿姐……”沈清宴悲痛之下喊出他多年不曾喊过的称呼。
旧年旧事里的仇怨在清和抬眉间烟消云散,唇瓣轻启:“嗯。”
她应了这声“阿姐”。
沈清宴又哭又笑。
“咱们,多陪陪爹爹罢。”
两位公主殿下被宫人带出门,内室恢复清静。
池蘅坐在圆木凳:“岳父。”
沈延恩靠着背后的软枕:“陛下待婉婉很好,也是大佑朝人人称赞的明君。
“姜道长玉殒之际曾言:得见盛世,死得其所。微臣没道长舍身为大义的慷慨气魄,可也是死得其所。
“生平我最不悔的是服下伪帝派人送来的药,在战场之上振臂一呼率领将士弃暗从明。
“那药没要了我的命,多活的每一年都是赚了。
“陛下,您还记得当年答应我的吗?”
“记得。”
池蘅正襟危坐,仿佛又回到年少与大将军在密室相谈的情景。
“这一生,永远将婉婉放在第一位,什么皇图霸业,什么黎民苍生,都抵不过一个沈清和,若有违背,便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掷地有声的誓言从过往岁月里抽取出来,她没忘,沈延恩自然也没忘。
“老夫后悔了。”
人之将死,他才说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话。
“早在你被谢折枝那个毒妇所害——为解婉婉体内寒毒以命换药时我就悔了。
“那时是我太偏激,逼你发那样的毒誓。
“好在婉婉不知,否则不知又得怎么怪我。
“你失踪后她的魂魄像是被抽离,人活着成了漂亮的空壳子。
“吴有用将你凯旋前备好的生辰贺礼送来时——就是那个大箱子,看到箱子,她求我,要我把你找回来。”
他深深地长叹一声:“陛下,您得好好活着,为了万民,为了婉婉,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泱泱盛世。那誓言,就此作废罢,老臣相信陛下。”
“岳父!”
“老臣再求陛下最后一件事。”
“何需求字,岳父有事,但说无妨!”
……
阴阳二气如春风涌入沈延恩枯败的身体。
一个时辰后,坐在床榻的老人睁开眼,精神焕发。
他没再喊“陛下”,而是一脸慈爱道:“阿蘅,谢谢你。”
池蘅喉咙微哽:“岳父……”
……
帝后一来,下不了床的靖国公当天能够下地走路,说好的要带着佑安、佑宁骑大马,他并未食言。
晴空朗朗,庭院。
沈清宴看着爹爹像个大孩子领着两个小孙女玩得不亦乐乎,倏地对那男人生出一股陌生感。
幼年时,他也曾渴望男人如同现在这样,带他骑大马,和他在春日里吹风,在秋日一起打猎。
往事如梦又如风,风吹过来吹过去,如今能在小辈这见识梦里才会存在的一幕,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满足。
“还不愿入朝为官吗?”池蘅慢悠悠走过来,与他坐在青石阶。
“陛下……”
他话没说完,门子来报——谢大人来了。
谢大人,谢蕉。
谢行楼出面,代故去的妹妹收下的义子,乃谢家新一代家主,认谢折眉为嫡母,世代供奉嫡母灵位。
谢蕉是谢折眉的义子,却不是沈延恩的儿子,此次来,单单是来探望。
谢行楼将他养得很好,沈延恩与孙女玩累了,大袖抹去额头豆大的汗水,拉着他叙旧。
陛下娘娘在这,谢蕉没久留。
他素来都是持礼的君子,不逢迎,不谄媚,心中有把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刚正不阿,是池蘅最喜欢的那种直臣。
见到谢蕉的风采,沈清宴终是下定决心入仕。
得知他要入仕,沈延恩笑着鼓励儿子两句,在宝贵的时光里父子敞开心胸,相谈甚欢。
阴阳二气能在短时间内催发人身体潜能,却救不了命。
靖国公大限已至,临终前将一对儿女喊至床前。
回光返照的短暂时刻,他嘱咐沈清宴一定要做个忠义之辈,绝对不能做得比谢蕉差了,又怜爱地摸了摸两个孙女的小脑袋。
弥留之际,他挥挥手,沈清宴强忍悲色领着人退出门。
池蘅守在门外,心都要提起来,她要振作起来,随时准备安慰她的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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