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柴信的样貌和当年并无太大变化,只一眼就认得出来,但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无法避免。
“怎么了?”谢见眠见周持发愣,悄悄戳了下他的后腰。
周持这才回过神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家事吗?”
谢见眠点点头。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周持心里永远的伤疤,碰一碰都会痛的无药可医,他一想到当年仅仅八岁的周持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些,还要历经五年的流浪之苦,他就难以自抑地心疼。
但他又无比庆幸,在经历过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后,周持依旧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正直、坚毅,他看一眼就会爱上的样子。
这时,周持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柴信是当时的知府,我见过他。”
谢见眠挑眉看过去,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交集,钦差大人这是故地重游,而周持是心结难开。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周持的背,企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方式安抚这颗不安的心。
周持冲他一笑:“别担心,我没事。”
钦差大人的车架越来越近,周持上前行礼:“大人,我是锦州府衙捕头周持,奉张泽远张大人之命前来接应。”
“周持?”柴信下马,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脸上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你也姓周啊。”
周持心中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抬头看过去,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你今年多大?”
“二十又五。”
“你不知道也合情合理,毕竟当年你年纪还小。”柴信叹了口气,“十几年前,我曾在锦州做过知府,那几年虽然没做什么功劳,但也自认没落下过错,只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头是越发难安。”
“你可曾听过周家?”
周持垂下眼:“略有耳闻。”
“我当年和周家老爷周旷奚有些交情,也见过几次他那不怎么露面的儿子观煦,可他家出事之后,我亲自追查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凶手,那段时间锦州山匪众多,不知是谁家起了歹心,竟把周家一家都拖进了黄泉,锦州府兵又有限,那几年兵荒马乱的,实在调不出人手去彻查,这一拖拉就拖到了现在。”
柴信长叹一声:“如今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周家那小子,若是他还活着,平安长大,如今也该是你这个年纪了。”
柴信说得情真意切,周持却难以有什么亲切之感,十七年的时间他始终没学会大度,只好用迁怒来慰藉懦弱的自己,借他人的痛苦来获得一丝舒缓。
他得时时麻痹自己,你看,凶手无法伏诛,并不是因为你无能,连这些大人们都无能为力,你一个蝼蚁般的小人物能做些什么呢。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夜夜被噩梦撕裂,才能获得些微喘息的机会。
谢见眠担忧地看向周持,他这般沉默,定是又想到了什么,这个人开导别人熟练得很,结果一到自己就总是钻牛角尖。尘封了十七年的旧案,哪是想翻就能翻出来的呢。
“大人这般尽心尽力,周家在天之灵定然是不会怪大人的。”
周持依旧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听起来有些生硬,所幸柴信正沉浸在旧事里,并没有察觉。
既然要巡视锦州的政务情况,柴信便没有劳烦其他人,谢绝了张泽远住进客栈里的建议,只带着些衣物就住进了府衙。
柴信住的自在,时不时出去逛几圈,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曾经的回忆,时不时发出几句感慨,看着不像是个严苛之人,察觉到这点,张泽远也松了口气。
不过几日时间,平易近人的钦差大人就和府衙上下打成了一片,只是这其中,依然没有周持。
周持有些刻意避开柴信,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人在他心中背锅背了多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释怀的,但继续怨恨下去,似乎更加找不到理由。
只是白白显得他小肚鸡肠。
于是,惹不起躲得起,周持做起了缩头乌龟,利用一切闲暇时间上街巡视,尽量避免出现在府衙和柴信打照面。
今日街上出行的人尤其多,周持左右躲闪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刚松了口气准备到下一条街。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直愣愣向着他扑过来。
周持瞳孔紧缩,本能向后躲闪,这一动正撞上后方拥挤的人群,这才不得不停下动作。
那人明显来者不善,周持正想着如何对付不至于引起慌乱,结果那扑过来的人影竟在触到周持之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持顿觉不妙,闪身准备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离开,还没来得及动那人便身体前倾抱住了周持右腿。
周持这才看清,来人是个男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面黄肌瘦,尖嘴猴腮,活像个逃荒的恶鬼。
男子抱住周持后便开始哭喊:“周捕爷,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出钱来了,您看看我都三天没吃饭了,您行行好,别再逼我了!”
周持想抽回脚,可这人力气大得和身材完全不相衬,一下竟然没抽出来,此时旁边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周持皱眉,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捕爷您不能这样啊!”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起来着实辛酸可怜,“上次偷了一个包子是我不对,可我实在是饿的没办法了,我好容易攒了些钱,您既然全拿走了就放过我吧,我实在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啊捕爷!”
围观的人皆露出不忍的神色,几个人还冲着周持指指点点起来,周持心却凉成一片,他是捕快,眼前这人不论真实身份是什么,此时在这些百姓眼中,他就只是一个备受欺压的可怜人,他们很容易就会抱团起来,没有人会站在周持这边。
尽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此时他却成了权贵的化身,想欺压一个平头百姓简直易如反掌。
第45章
“你什么意思?我何时见过你!”
周持怒斥,伸手想把男子拉起来,刚刚俯下身就看到男子手中银光一闪,周持暗道不妙,抬手要去阻挡。
就在这时,那男子持刀的手突然转了个方向,按着周持的手就向着自己身上刺去。
电光石火间周持瞳孔紧缩,他分明看到那男子冲他露出一个隐秘又邪气的笑。
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在片刻间,可除了周持,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中,这个捕快仗着身份敲诈勒索不算,还明目张胆地持刀伤人,简直是罪大恶极!
“杀人啦!捕快杀人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观之人的惶恐情绪全部被带动,边四散奔逃边止不住地大喊。
周持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和满手的血,看着上一刻还挑衅一般望着他的男子瞬间挂上虚弱的脸,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原来退无可退进无可进、人心尽失人人喊打是这个滋味。
倒也是个新奇体验,人生头一遭了。
戚飞接到报案,带人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周持悠哉悠哉地把玩着手中的刀,他脚边躺着一个昏迷的人,血从那人腹部流出,染红了地上一片。
戚飞红了眼睛,原来世上人真的分优劣好坏的,最起码他从没看过这般肮脏的血,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老大……”
“呦,来了。”周持觉得戚飞这样子很是好玩,忍不住逗弄了两句,“怎么一副哭丧的样子,要死的人又不是我。”
说完,他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看看他怎么样了,可别让人死了,要问的话还多着呢。”
人群还未散去,此时见周持和戚飞如此热络的聊天,更加愤愤不平,一人大声说道:“这位捕爷,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可不能因为旧情就徇私舞弊啊,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这位捕爷伤了人您肯定也会秉公处理的吧,否则丢了府衙的面子,知府大人那边可说不过去。”
“你……”戚飞气极,正想同这人理论一番,周持插进来打断他。
“行了行了,别丢人。”周持自行走到戚飞面前,一脸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羁押我吧,等什么呢。”
戚飞是不相信他老大能干出什么不妥的事的,本能认定这其中有猫腻,可其他人都不相信,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催促,他家老大还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乖乖伸出手来坐以待毙。戚飞犯了犟,一动也不肯动。
“这时候闹什么脾气,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事回府衙再说。”周持叹了口气,拿过一旁的绳索,“我自己来行了吧,快点走,早回去早完事。”
粗麻的绳索一圈一圈绕在手腕,周持边捆边给自己打了个结,熟练得很,一切准备妥当,他率先走了出去,步子迈得潇洒,一点也不像个被羁押的罪人。
戚飞咬咬牙,狠戾地瞪了一眼围观的人,对其余人吩咐道:“把这人抬去医馆,不用太精细,留着条命就行。”
这事到底是惊动了柴信,当他和张泽远一起出现的时候,周持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愧疚,先前做好的保证都打了水漂,他还是给张泽远惹了麻烦。
府衙一众捕快都在,谢见眠也在其中,他还没问清发生了什么,怎么周持出去巡视一番,回来后就成了嫌犯。他担忧地看过去,对上周持镇定的眼睛,对方安抚的冲他笑了一笑。
谢见眠没觉得轻松,眉头皱得更紧了。
张泽远也觉得不可思议,周持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怒而杀人的人,只好问道:“周持,这是怎么回事?”
周持将事情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如果这是真的,那幕后策划之人实在是用心险恶,这一出闹在百姓面前,府衙怎么做都是错的。
周持实属无辜,无端羁押未免让人寒心,可如果不这么做,悠悠众口又实在是抵挡不住。
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只相信眼见为实,至于真相与他们看见的究竟是失之毫厘还是差之千里,他们压根不在乎。
当官的就得为民做主,哪管这个民究竟是不是贤良纯德。
张泽远:“这个事先不急,等那男子醒了把详细情况问一问,真真假假也能有个判断。”
当时那刀看起来扎得狠,但其实并不深,只是血流的唬人。简单包扎过后,那人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张泽远亲自带人到医馆去询问。
那人一看见张泽远便挣扎着磕起头来:“知府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虽然没什么本事,比不得那些捕爷们,但大人不能因此就偏袒,将草民弃于水火中啊!”
张泽远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这一句话没说,这人到是率先给他定了性,他若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怕就真应了这人的言辞,是明目张胆的偏袒「自己人」了,这哪里是草民,分明是刁民!
“先说说你是何人。”
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张泽远懒得拉,只坐在一旁看他做戏:“草民乃城东牛家村牛大成,世代种地为生,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那日忍不住偷了一个包子,被周捕爷抓住,周捕爷说我要是不拿点诚意出来就要关我个十年八年的,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得将家中祖辈传下来的传家宝给了周捕爷,可周捕爷嫌弃,还要草民再送些银子去,草民哪里能找到,这才到街上想求求捕爷,本来念着人多一些有个照应,没想到周捕爷恼羞成怒,竟然想当众灭口啊!”
口说无凭,好话全让这牛大成一个人说了,无非就是指着他们找不到证据,奈何不了他罢了。
这人也着实不怎么高明,讲故事的水平极差,一番话说下来几乎没一个能信服之处,可他竟然还有如此的底气,他究竟想干什么。
“行了,我知道了。”张泽远耐心告罄,替周持冤枉得慌,怎么就被这么个骗子给扒拉上了,语气自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牛大成一脸不解,“大人您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说辞是谁教你的,编都没编圆滑,你雇主的水平可不怎么样,跟着他混出不了头。不如乖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等府衙抓到人兴许还能给你顶罪。”
“大人您这是决意要偏袒周捕爷了?”牛大成瞬间变了脸色,唯唯诺诺消失了,转而露出一个琢磨不透的笑,“既然如此,您就不怕全锦州都知道府衙办案如此肮脏?这样下去,大人您的威信何在,周持不过一个小小捕快,弃了便弃了,大人您何必这般执着呢?您是个聪明人,定是知道该如何选的。”
这话总算是说得明白了,他就是要府衙弃了周持,张泽远暗暗咂摸,不知道周持这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人,竟对他如此穷追不舍。
可这几句话又含糊不清,看似关键却依旧把矛头指向周持,根本不能就此断定周持是被冤枉的。
张泽远深深看了那自称牛大成的男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医馆。
弃卒保帅的事儿张泽远一辈子也干不出来,这个公道他定然是要还周持的。
“这样,你们几个到周持家搜一搜,虽说没有那个什么传家宝也不能代表这事没发生过,但添油加醋散布一下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张泽远一回府衙便对着几个捕快吩咐道,“对了,做做样子就行,不用太过认真,左右是没影儿的事。”
“是,大人。”戚飞领先应道。
周持对此没有异议,本就不存在的事,搜了也就搜了,何况他心里明白,知府大人这是为他好,他不至于那么狼心狗肺不领这个情。
谢见眠早就坐不住了,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始终放不下心,非得亲眼看着才能不那么胡思乱想。
他们都以为,这事没那么重要,说解决也好解决,去周持家转一趟,府衙率先把事情定了调,发个告示让百姓信服。
反正他们不会纠结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漏洞,这样折腾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意识到,这分明才是开始。
一众捕快进了周持家,有了知府大人的提点,所有人都没抱着什么认真的心态,只想着做个样子也就结了,可有人愣是不让他们做样子。
连个隐藏之处都不肯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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