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怎么能单凭直觉二字就断定一个朝廷大员是有罪的,还是十七年前这种如此残暴的罪行?”
令张泽远意外的是,面对这样的指责,周持没生气,没反驳,甚至没有其他的表情,他只是声音很淡的开口问道:“如果我能说出我的理由,张大人愿意验字定罪吗?”
且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让张泽远动柴信本就是极其困难的事,他没有权力,甚至没有资格,单论拿一封信笺便要给人定罪这事,也是不合常规的。
张泽远不知道周持这是怎么了,但从周持不同于往日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不寻常之处,周持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张泽远心知肚明,因此他思量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大人。”
接着,令张泽远没想到的是,周持没有半分犹疑的跪在了地上,大惊道:“周持你这是干什么?”
周持一动不动,深吸了口气道:“大人,我现在不是府衙捕快周持,我以一个草民的身份请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张泽远不明白周持在干什么,听他继续说道:“我之前不叫周持,叫周观煦。”
“周观煦?”
“是。”周持点点头,“我是十七年前惨遭灭门的周家唯一的儿子,周观煦。我爹就是周旷奚。”
“你说什么?”张泽远觉得周持说的话太过有冲击力,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是周旷奚的儿子,当年周家那个小公子?”
“是。”周持抬头定定看着张泽远,“十七年前,一夜之间我失去了爹娘,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我的家,十七年后,我终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大人,你叫我如何放得下?”
张泽远仍是不敢置信,当年那事发生时他倒是略有耳闻,只因周家实在家大业大,树大招风,这种消息流传得极快。
但他当年尚未及冠,知晓得信息不多,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吃饱喝足后总需要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可以拿来说笑。
有的人唏嘘哀叹,说那周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连八岁的小公子都没放过,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有的人幸灾乐祸,说周家那么有钱,被惦记上也是活该。
但不论怎样,张泽远从来没想过在久远的十七年后,自己会和这件悬案扯上关系,甚至还要借由他的手来揭开这段被封存的往事。
张泽远问道:“当年的情形到底是如何的?”
周持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经历的那夜噩梦告知张泽远。
那夜的血、火、杀戮和离别,再一次被明晃晃摆上台面,像是一场梦,虚幻不已,却又真实发生。
周持跪的挺直,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将他的脊梁打弯,没有人知道周家曾经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是经历了什么才被风霜刀剑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泽远叹了口气,道:“我不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不问你是如何到了府衙,也不问你这其中的目的是否单纯,多说无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大人请将。”
“你当真肯定柴信便是幕后指使?”
周持姿势未变,表情不动,眼神却坚定无比:“当真……”
张泽远沉默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周持就这么一直动也不动地等待着知府大人最后的决断。
良久之后,张泽远长叹一声,道:“来锦州赴任之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天竟然能碰上这桩案子,若是办成了倒也是大功一件。”
周持确认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案子我管了。”
心里的石头稳稳落下,周持这才一头叩在地上:“草民周观煦多谢大人。”
第60章
周持出门后,果然看到谢见眠在外面等他。庭院里的花依旧开得盛,即便是黑漆漆的夜晚,摇曳的花枝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见眠站在树下,背对着房门,身形挺拔,却难免有些孤寂。
周持的心更加安静,原来这就是有人在等的感觉,不太真实,却又无比清晰。
天地之间,是如此浩大。凡人的喜怒哀乐,不过在须臾之间。
众生皆渺茫,在这人世间行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浮游天地。爱恨嗔痴再刻骨,这一刻也该放下了。
他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同时他也相信,结果不会辜负他。
听到脚步声,谢见眠回头看去,转头的一瞬,一朵花飘零在他肩头,白衣红花,宛如画卷。
周持看着谢见眠就这么走过来,那朵花平稳在他肩头,不动,不落。
谢见眠没有察觉,依旧向前走着。周持也没动,一直到人走到他跟前,这才伸出手,停落在他肩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朵花摘落,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香涌入,似是而非,不浓却刻骨。
谢见眠才看到自己肩头落了花,顺着周持的动作看过去,担忧的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知府大人意思如何?”
周持将那朵花攥在手心,安抚一笑:“他答应了。”
“真的?”
“嗯。”
谢见眠这才松了口气。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谢见眠问道。
“是啊。”周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这些事瞒不住的,总有一天会被查出来,不如我亲自告诉张大人。你看,这不是挺有效的吗?终于快结束了。”
“是啊。”谢见眠应和道,“但你觉得知府大人有几成把握能办成这件事?”
“不好说。”周持回想起张泽远为难的表情,再怎么释怀,在事情没有真正结束之前,那块石头都不可能完全落地,“但无论如何,我是感谢张大人的,我与他无亲无故,既没有渊源,更没有恩情,又是如此得罪人的事,张大人肯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来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无愧于心。”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谢见眠拉过周驰的手,“我先前一直在担忧你,怕你转不过来这个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我怕你太过自责,太想将事情办成,一旦结果不尽如你意……”
“你觉得我会怎样?”周持无奈笑道,“会崩溃?会痛哭?会歇斯底里?会痛不欲生?阿眠,放心,我不会的。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总是过去了,再怎么割舍不下,多想也无益。
眼下还有这么多事可以办,我不会沉浸于旧时的记忆。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忘,我也会执着,但不会让它变成我的执念。别担心,嗯?”
“嗯。”谢见眠伸出手臂抱住周持,脸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我们回家。”
周持抱住他:“好……”
那夜回去后已经很晚了,两人睡下没多久,周持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身边谢见眠熟睡的面容,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继而露出一个轻柔的笑,俯身吻在谢见眠额头上,起身去穿衣服。
此时,天还没亮。
待周持出去后,谢见眠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刚刚睡醒的样子。他看着周持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但终究没有跟上去。
谢见眠明白,周持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想打扰他。
天气已经变得有些闷热,清晨还好些,可这一路上周持还是几乎被汗浸透了衣襟。
他太迫切了,迫切的想知道张泽远会用什么办法来帮他,更想知道柴信面对这件事时会是什么表情,什么说辞。他会反抗,会否认,会后悔吗?
但随即周持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柴信那样的人,即便是当时,都不会有任何愧疚吧。
何况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早就尘归尘,土归土,连冤魂都投胎重新做人了。
或许柴信早就遗忘了这件事,在他心中这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他反抗的失败而已,他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任何反抗的人,无论是周旷奚,还是整个周家。
周持无端生出了一丝恶意,他突然很想知道,当柴信发现他是当年周家唯一的儿子,是那个在他的策划下唯一的漏网之鱼,并且这么些天来,在他眼前晃了那么多次,都让他一无所觉时,柴信会是什么表情呢?他会作何反应?
片刻后,周持到了府衙门口,府衙大门开着,所有人进进出出,显得乱糟糟。
周持看这情景,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张泽远动手了,虽然知道昨晚张泽远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办到,但如此迅速,还是让周持吃了一惊。
周持踏进府衙门口,正看到张泽远站在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周持,张泽远冲他点了点头:“来了……”
“大人。”主持应道,“您这是……”
“是。”张泽远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大人是如何做到的?柴信怎么可能甘心被抓?”
“这其中的过程你不用管了。”张泽远揉揉额头,眼底有些淡青色,显然是一夜没睡,“他不甘心又能怎样?我昨天连夜派人翻了他的书信,和凛帮信笺上的字迹正好对上。而且,我翻了当年案子的卷宗,里面疑点颇多,这些都是柴信经手的,说他没有在其中搞什么动作,那定是不可能的。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他若问心无愧,还需隐瞒什么呢?”
张泽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昨晚之前,我倒真是想不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锦州曾经的知府,竟然是这般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
张泽远语焉不详,有诸多隐瞒,周持猜不出他究竟用了什么方式才让柴信乖乖伏法,但难度定是很大的。
张泽远替他顶了多大的压力,他心里明白。这件事一旦说不清楚,或是有任何一点证明他们搞错了,那便是极大的罪过。
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毕竟代表了朝廷的颜面,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张泽远不说官职难保,怕是性命都难留了。
因此,周持没有多问,只是犹豫着询问道:“大人,我能去地牢看看柴信吗?”
张泽远早就料到周持会这般问,冲他摆了摆手,道:“你去吧,我得回房睡一觉。小心点儿,别落下什么把柄。”周持点点头,转身去了地牢。
地牢中十分幽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去,总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还夹杂着些腐朽的气味。
周持上次在地牢的时候,心情和此次完全不同。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向下,走过那些关押着犯人的房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坐在杂草上,露出不同的表情,有漠然的,有惊慌的,有狠戾的。
这些人有因为偷盗进来的无耻小人,也有因为杀人放火进来的亡命之徒。他们的过去不同,未来的路数也各不相同。
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都是命。
周持一路向前走着,所有哀嚎都入不了他的耳,直到他走到最后一间,那里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里面,背影挺直,依稀透着些不同于常人的意味。
正是柴信……
周持抬手在栏杆上敲了敲,柴信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周持,平淡的脸上有些微的变化,似是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捕头为什么会来看他。
周持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柴信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开口问道:“周持,你来干什么?”
“我吗?”周持笑了笑,“来看柴大人啊。”
“看我?”柴信哈哈一笑,“是看我的笑话吧?想必你也知道了,张泽远不管不顾将我抓进来,他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犯了什么事?若是没有,锦州知府怕是就要换人了。你这个捕快难道不知道择木而栖是什么意思吗?”
“我才疏学浅,听不懂大人您的话。”周持淡然一笑,但不知为何,这个笑让柴信觉得周身有些发凉,“张大人没有告诉你吗?连我都知道您为何会被关进来。”
“告诉我什么?”柴信眯了眯眼睛,“我看张泽远是想造反,还想拉着你们这些人一起陪葬。周持,我看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可别被张泽远一起拉下水啊。”
“这帽子可真大。”周持走近一步,几乎贴在栏杆上,“而且,我向来就不是个识时务的人,大人您不仅眼神不好,连话不能乱说都不知道吗?”
“哦?”柴信有些怒色,但强行压制住了,他轻蔑笑道,“那我倒是要请教请教周捕头,抓我进来到底是因为何事啊?”
“大人别急,时间还长呢。”周持抬眸,定定看着柴信,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仔细看又好像没有,“你先听我给您讲个故事吧,讲完这个故事,或许您就知道了。”
柴信皱眉看着他,不明白周持在打什么算盘,扬扬下巴示意他讲下去。
第61章
“十几年前的锦州还不是这个样子,或者更久一些,那个时候现下锦州的几个大家还没有什么名堂,提到锦州人人想到的只有那么一家,那家的老爷为人忠厚,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不过几年时间,那家越发壮大起来,比之前更加令人艳羡,甚至隐隐盖过了锦州的锋芒。风头出的太过,招来的就不仅是景仰和羡慕,还有各路巴结和不怀好意。”
说到这儿周持才抬起眼皮看了柴信一眼,满意的看到他的脸色变了些许,这才接着说道,“巴结就算了,不怀好意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偏偏那家树大招风到被当地知府惦记上了。知府作为一方长官,虽然想着占据所管辖地的所有好处,可那家老爷却是个直性子,不懂得阿谀奉承,更不会趋炎附势。知府得不到好处,一来二去间恼羞成怒……”
此时柴信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又恰好碰上当地匪徒猖獗,那知府便想到了一个绝顶的好主意。百姓的衣食父母竟和伤天害理的匪帮勾结起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把那家灭了门。不仅如此,还把他们家的家产搜刮干净,又一把火烧了个彻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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