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雾弥漫,这雾似是远方来,远方若山,若河,若海。
楚愿下了轿子便踩在一块烟熏缭绕的灰白色土地上。土地呈半透明状,他可轻而易举透过土地看见下面同样以灰白色雾烟化为的海。
手被沈斐之抓在手里也不影响他再往前走一小步,楚愿跺了跺脚,半缕烟雾晃荡着飘走,土地豁然缺了一块。接着下面的烟雾土地缓慢地升上来,替补方才空缺的那处。
楚愿沉下眼再多看了两眼这诡异如有生命力的土地下侧,波涛汹涌的大浪淘沙,灰白色滩涂上森森白骨赫然显露。
这座幻象山此时凶相毕露,堆积的死人白骨好似一座小山墓冢,又好似它引以为傲的宝物与藏品。
“师兄猜猜,我们为什么在上面而不在下面?”楚愿转脸,打起十二分的冷静问。
按理来说,在灰白色土地上行走丝毫不用顾忌,这土地一寸也不会坏,坏了也自己补上。可偏偏就是有尸骨躺在幻象山下的海里。
沈斐之向楚愿走近一步,抿了抿唇,很想碰一碰小愿的脸,又怕他再动怒,只好克制自己的欲望,已经犯错了那般,低声回道:“过不了幻象便会葬身此处。”
楚愿俯视幻象海,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在他胸口那处挥之不去,自己又不想多说。
若是沈斐之听不进去,多说也无益,若是听得进去,也无需多说。
可是还是要说,楚愿轻咬唇瓣,紧捏沈斐之的指骨,话到嘴边,顿了顿,才启唇道:“师兄千万不要让我难过。”
青年随即报复地笑道:“你要是死在里面,我便续弦,三妻六妾,夜夜笙歌,把你忘个干净。”
沈斐之冷下脸,捂着楚愿的嘴,将人打横抱起来,脚步生风地往幻境中走,冷声道:“又乱说话。”
楚愿唔唔地喊着,却说不出话来。
大雾再度弥漫,二人身影被擦除,再瞧不见了。
第38章 一见钟情
【笃定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沈斐之在缥缈如云的幻境中将楚愿放下,温凉的手搭在楚愿侧脸上,正要同他叮嘱什么,垂眸视线落在楚愿脸畔的那一刻,潮涌般的灰白烟雾便席卷而来,眼前的人刹那间凭空消失了。
“师兄?”楚愿晃了神,低叫道。
他朝方才沈斐之所在的方向踱步,白雾过境,哪有什么师兄的影子?
这幻境还要分开两个人不成?
白雾透着沁凉往楚愿立领的长衣里钻,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咬了咬后槽牙,双手交叠抱住自己,身形不免在动作下显得单薄,楚愿在自己呼吸间哈出的白气中四处张望,视线聚焦的每一处都好似茅草着火后冒出的浓烟,雾气从灰白色变成滚滚的黑烟。
此时烟雾陡然生出呛人的味道,止不住往他鼻腔里冲,又熏人眼睛。
楚愿连呛几个咳嗽,眼角眼尾都火辣辣的,他含着泪高声喊:“师兄。”
越往前走,浓烟的颜色越发浅淡,直到最后一丝烟雾净化为几近薄纱,楚愿揩掉眼睫上滴落的眼泪,抬眸愣怔几分。
眼前是他梦里去过的地方。
几根威仪冷淡的白玉柱和气派华贵的殿顶巍然伫立,赫然是白玉宫的翻版,但论大小较之昆仑山上的白玉宫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宫殿大是大,却寒酸极了,连个殿宇的门都没安上,比毛坯房还不如。
方才他千呼万唤的人坐在那柱子边上的白玉阶上,被人夺舍似的,叫楚愿倍感陌生。
昔日的墨发黑眸不见踪影,这人银色发丝披散,乱在腰际,金眸垂落于掌中正在擦拭的鎏金剑,他周身氤氲着与幻境本身相近的薄雾,令人瞧不真切他的眉眼,可即便瞧不见也能感受到这人骨子里浸泡的千年不化的寒意。
他手中的绢帛浸满浑浊粘腻的血迹,已经瞧不出原来的色泽,像以血湿了几回,还往下汩汩滴血。
光瞧上一眼,上过战场的楚愿就知道这血须得是将从活人的脖颈上全须全尾舔下来的,擦血迹的人对擦剑这种乏味的事儿熟门熟路,单一个不耐烦却利落的擦剑动作便能窥见他浑然天成的冷傲。
这是长生帝君,楚愿心说,是我的师兄,也不全是。
青年对眼前诡异的场景丝毫不畏怯,他朝长生帝君走去,断定长生帝君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定会像上次进入梦境那般拿眼盯着自己看。
长生帝君苍白的手指在鎏金剑上顺着剑身摸了一圈,确认没有办法将血迹擦干后便将手中的绢帛随手扔了。
他神情寡淡地伸出右手,手掌上便凭空出现了与方才模样一样的白绢帛。楚愿定睛一看才发觉这上头绘着人的小像,并非普通的白绢帛。
青年站定在长生帝君右侧,瞟到白绢帛上那人的模样:长相周正,眉心一点朱砂,兔眼,硕大的脑门上龙角宛如树根遒劲有度,绢帛左侧落款几字——西海龙王二太子敖荣。
长生帝君不咸不淡瞟了一眼小像便直接把绢帛反过来,接着擦自己的剑,擦了两下,迈步朝外走。楚愿连忙跟上,才走两步,迷雾裹挟青年,拉扯着他朝前游,下一瞬便来到西海龙宫。
青年忙抬眼看长生帝君,长生帝君的银发在水中飘浮,却不影响他的野蛮行径。
他转动手腕将剑刃往方才小像上西海龙王二太子的身体里捅,纯净的金眸染上血腥气儿,他眼也不眨一下,杀完龙王的爱子,当着龙宫的众人折辱龙族的尊严,徒手剥落了龙的犄角,放在手中掂量掂量,淡然地砸到惊恐万分的老龙王脸上,
“你们龙宫干了什么好事,上面全部知道,奉劝你们谨言慎行,我不希望下次还要被它叫到这。”帝君收回长剑,吩咐叮嘱似的:“老实待在西海,再有一次,我会血洗龙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留了满地脏污和血肉,染了一手孽障,孤身回到九重天。
楚愿神色复杂,他刻意回避身后西海龙宫的乌烟瘴气,跟着长生回九重天,日夜似个透明人陪在瞧不见他的帝君身边。长生帝君整夜不眠,日夜醒着,不用吃也不用喝,楚愿便在这人边上陪着坐,当个透明人陪他。
楚愿眼见世间生了最全傲骨的人犯了五毒中傲慢的忌讳。五毒在楚愿心中乃是人之天性,顺应天意,三界无人能征服五毒颇为正常,若能彻底征服才是奇怪,浸在尘世的五毒中不失为一桩乐事。
帝君偏偏不快活,甚至是活得不人不鬼不神。
长生帝君人前活得真是神气,谁都不能把他如何,可陪他坐了不知道多少年载的楚愿清楚,长生帝君只是个落了满肩的寒雪还无知无觉的傻子,他不是在兀自发呆擦剑等天道的白绢帛出现再去杀人,就是在杀人。
他被天道桎梏在九重天,洗髓似的洗去了七情六欲,得个生于无情道的名声,怎么也摆脱不了刽子手的命运。
楚愿不是没见过长生试图摆脱白绢帛,他怎么会不想呢?楚愿沉默地挨着长生身侧坐着,也曾见过长生在春夜里一条条烧掉白绢帛,素来无情的面孔上覆盖雾色的痛苦,又转瞬即逝,好像从没有任何情绪。尽管如此,翌日白绢帛依旧会飘满九重天,像三尺白陵自天地垂下,缠住他如蝉蛹,像纸钱翻飞,永远是他的挂碍,永远在对他冷嘲热讽,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命数,收下吧。”
长生帝君接受这种结局,除了必要的威胁话语以外,楚愿几乎没听见过他说多余的一句废话,帝君好像已经变成一块朽木,彻底与待他无情的天地融为一体了,他不会哭笑,也不必哭笑。
楚愿有试过在飘雨的日子拥抱他,触摸他,可他没有成功过。他的手穿过长生帝君的躯体,垂眼只能瞧见长生帝君面容上水濛濛的一层烟雾,恰似江南连绵不绝的阴雨。
帝君心里也在下雨吗?楚愿收回手,不无落寞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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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愿以为自己会一直像个透明人,陪着长生帝君消磨日子,见证他乏味漫长的痛苦仙寿,直到不知道多少年载春秋轮转,成日醒着的长生帝君得到天道旨意,要他闭关修行。
楚愿盘腿,背靠入定的帝君,托着脸苦恼地对烈日叹气,心里想他师兄想得要命,不知道他师兄入定后情况如何,这么想着,下一秒他的魂魄便被吸卷着、拉扯着,安放进了一具匣子里。
楚愿眨眼,猛然举起两手,发现自己再度拥有了身体,他低头去瞧自己身上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他就没穿过这么脏的衣服!不提背上还背着个脏兮兮的麻袋,这确实不是我的身体,楚愿嫌弃地想。
他的身子突然犹如被一股力量驱使着往前,先到殿里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顺着某种必然的趋势,再半弯腰对长生帝君好声好气商量道:“小兄弟,我动静这么大,你就别装睡了吧?帮帮我的忙,我跟你打一架,赢了我就走,不烦你。”
这话不打结地从他嘴里溜出来,连这个动作他都如此熟悉,好似昨日重现,楚愿愣愣地发现,就连这具身体给他的感觉都如此与众不同。他感到充盈、轻快和力量的丰沛,这是从前所没有的,就好像这具身子天生与他契合,他就该待在这里面。
长生帝君入定参悟,自然不会回话,他下意识盘腿坐在长生面前,掏出麻袋里的一个窝窝头啃了起来,一切都是意识操纵他,楚愿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特熟络地跟还在参悟的长生吐槽两个来回窝窝头难吃了。
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的楚愿突然发现蒙在长生帝君身边的雾气好像换颜色了……楚愿一窒,轻薄的白雾染上了浅浅的烟……烟粉色,楚愿这才感受到幻境的奇妙之处,他甚至能看见长生帝君的神识,长生帝君的神识原来在三界都有分布,现在怎么好像……都聚集到他身边了?
楚愿艰难地啃着窝窝头,周身被金色的实质化的粘稠气体密不透风地围着,时不时还亲昵地上来贴他的脸,他看过典籍,其实对于神仙来说就连用神识窥探旁人都算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且只有仙侣才会神识交流。
一见钟情?真的假的?长生帝君和之前怎么不太一样,这活脱脱在对他耍流氓啊……楚愿还没咽下咀嚼好的馒头屑,猛地想起当年在山林中救下他的沈斐之,也是从天而降、突兀、一瞬间救了他,那也是一见钟情吗?
金色的神识殷勤地围着他,好像渴爱的人等到了他的救赎,笃定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第39章 痴病
【生前多磨砺,死后才甘甜,未免太惨烈。】
楚愿花近百年时间学会如何与不言不语的长生帝君和汹涌痴缠的金色神识相处。
他每日深居简出,晨起先去天井打水解渴,这口井不知打哪儿供来的水,楚愿博闻强识也想得够呛。
九重天没见哪儿有溪有河,这口井的出处玄之又玄,楚愿有天想得脑子疼,围着九重天转了好大一圈,找着一块和宫殿材质相同的尖脑袋玉石块当铁锹使,挖了小半个月,既没把地挖穿个洞,也没有水漏出来,这样之后这井在他心目中更是天方夜谭。
既然想不明白,楚愿便耸耸肩决定放弃,并给老天安在这儿这口井取名天井。
打完水,就着冷水啃完硬粗粮窝窝头后,楚愿会半走半爬上九重山的一个小山包,眺望日出。硕大的红日自不知名的低处山峦后方缓缓升起,像仗剑走天涯的孤胆英雄,形影单只,又好似单脚秃鹫、泛着冷光的刀锋和裹伤的包布,不褒不贬的词措都能切合在升日中,孤独尤为恰当。
楚愿将下巴垫在并拢的双膝上,眼界完全被光渲染成金、橙、红三种颜色,他没有被日出剧烈的孤独感染,他从来不感到孤独,更不必说长生帝君的金色神识宛如蛇尾在他身后,从不放他孑然一人。
他只是想前一日他作为无极时的所见所知,还想起沈斐之。
等赏完日出,楚愿再费点力气从小山包下来,裹着单薄的补丁衣服,回到长生身边。长生周身的雾气愈发绯粉,四月的芳菲才能与之媲美,楚愿宛若隔花雾看人,帝君对他的痴癔偶尔会让楚愿迷茫。
他会想,师兄这时便生了五毒的那种痴吗?起了贪念吗?
那是什么感觉?会像野草疯长蔓延吗……现在他难受吗?
会因为幻境感到痛吗?
金色神识在这时蹭到他脸上,上下左右来回抚摸他的脸,楚愿希望那不是在舔,不然他会对师兄的认知出现一些纰漏。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胡诌八扯,除却从前为了逃出昆仑山而对师兄说轻佻狎昵的话,他也会说些自己很少说的大话。他也谈春花秋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说那些荒谬的、奇怪的、异想天开的、烂漫的、艳情的梦。
他只信口开河,譬如他说他要在长生帝君这么漂亮,这么好一个大宫殿里挖个湖泊,闲来无事就在里面吃花瓣,泡澡。这事儿他本来就说说,可说出这句话的楚愿愣怔许久,回忆起梦境中那口澄澈如月盘的湖泊,便知道长生将他说的都一一实现了。
一天几乎消磨着打发过去,大部分时间楚愿都处在口干舌燥或是歇斯底里的沉默中。
还有便是,他不看落日,但会看星辰,那是亘古遗留的过去的遗迹。
他听人们说于生前和星辰遥遥对望,死后会回变成星子,楚愿想,那星辰岂不就是尘世中苦苦挣扎的凡人,生前多磨砺,死后才甘甜,未免太惨烈。
他难以理解,可作为无极的自己却对星辰有异样的喜爱、崇拜和归属感,好似他属于那,属于无数的人们,属于过去。
琢磨这件事的楚愿总感觉灵光一现,有什么想法隔着一层窗棂的纱,即将破土而出,且那个想法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决定他和师兄的生死。可这事儿实在难为他,他毕竟和无极不是隔着一层一戳就破的纱,而是隔着七千万年,一个人寿命的七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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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转瞬即逝,长生醒来如愿用压得满弓的桂花和穷奢极欲的寝宫留住了他的无极。
悬湖点在宫殿左胸位置,楚愿真尝试过赤脚,单一件轻衫跳进湖泊,湖泊如泉眼,咕噜咕噜冒泡沫,长生帝君就坐在月桂和漫天的星辰下,身边放了一壶空了的桂花酒酿,问他想吃什么样的花瓣。
楚愿半张脸浮出水面,平静的湖水冒出他吹出的一串水泡,身上的薄衫透明地贴在肌肤上,长发也湿漉,水珠从睫毛滑落,滴在醉酒后醴红的透白肌肤。
他歪头想了想,果真语出惊人,“昙花。”
这小神仙漂亮的黑眸亮的惊人,他拢住湿透的长发,朝长生附近的岸边走。
长生帝君沉默几许,痴缠的金眸漫上困惑,他轻声问:“为什么是昙花?”
昙花一现,寓意并不好。
楚愿停在他面前,湖底深,故而坐在岸上的长生帝君高他一个头,他笑了笑,醉酒后说话的腔调都强硬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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