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困于笼中的雀儿,拴在同样位置的琴弦,成日待在南风馆里,弹千篇一律的烂俗曲子,再怎么想他师兄也跑不掉。
笑?要他如何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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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愿有认真想过,王爷是师兄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想师兄是一回事,可见了师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发生的事情荒唐至极,可在师兄的五毒幻境中,这事的确发生了,而且是长生忤逆天道后发生的,闭着眼睛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猜到天道在报复他们这对怨侣。
想不想,王爷还是来了。
龟公吩咐他换了一身白衫,不是薄纱,还给他挽起的发上插了一根暖玉钗,叫他随意发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爷喜欢不喜欢都没事儿。
龟公含蓄地说:“不必过多准备。”
楚愿笑了笑,知道自己是南风馆的摇钱树,龟公这是舍不得他走,他想,不管他准不准备结局都不会改变,于是抱着琴进了雅室。
果然,王爷是帝君所化,正襟坐在檀木雅座上,白衣袂规整,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眸静静看向他,境中周身的血红色的雾宛如魔气缠绕,梦魇似的散不掉。
王爷眼底青黑,恍若许久没睡过好觉。
是了,自己尚且如此,师兄定没睡过好觉。
楚愿沉默在交架上放了古琴,手指放在古琴上,没给自己平复心绪的时间,弓起指节奏了水乐。失眠损害肾脏,水乐能凭羽音入肾,以乐姑且疗伤。
一曲罢了,雅座上的贵人吐出深呼吸,放轻了声音说:“无极,你记得我么?”
楚愿抬头,他师兄沉沉看向他,话语能掩盖住颤抖,可眼睛呢?眼睛骗不了人,太过激动的人连瞳孔都要颤,太想哭的人眼睛不落泪,瞳孔却会哭。
楚愿咬了咬舌尖,想说你是王爷何必那么小心翼翼?又想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抬头却是满脸的惊讶,说出来的话自己听了都失语:“王爷,我们这儿不曾有名唤无极的清倌,您寻错人了。”
天道对长生可真够狠啊,楚愿看帝君像死了一样坐在原地,肩膀抖了两下,弯唇呵出两道白气,周身血色雾气再度乌了几分,脸色也发黑,他苍凉地笑了几声,压下情绪说:“本王要将你带回府中,你可愿意?”
楚愿愣怔,紧接着低头道:“愿意。”
王爷终于弯唇,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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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不是每个询问都会得到愿意这个回答。
那日身为若玉的楚愿被王爷赎回去,王爷不仅立马告知他自己的名讳,李长生,还待他极好,好到若玉坐立难安,他下意识亲近这个长身玉立的王爷,可心底仍旧将王爷当做嫖客,他害怕嫖客。
楚愿遵从本来的记忆,替友人沐辰求情,求锦衣玉食的王爷大发慈悲,也救救自己在南风馆中的友人,还说了很多沐辰的好话。
长生帝君八风不动,站在轿子前云淡风轻地听他讲完这一席话,问他还冷吗?
二人从南风馆出来,帝君把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自己穿的是单衣。
他却急忙顾着友人,也不管王爷冷不冷,说出的话无异于点了把火递给长生,让人拿去自焚。这还不够,楚愿咬着唇,见王爷不回答,接着问:“王爷可曾听见我方才的话?”
火上浇油。
长生帝君哑着嗓子说:“好,本王救他,你先随我回去。”
说完,长生便要牵他的手,楚愿心里再愿意,手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后缩,身子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寒。
他拒绝长生的示好。
长生在风雪中伫立,站如松柏直,乍一看却好像在寒意里飘摇,他的唇终于失去血色,通天的本领也护不住被面前人拒绝而带来的刺骨寒意。
“你不愿意吗?”楚愿裹在近乎滚烫的狐裘中,面对面望着貌似要结成冰的长生,只觉得寒冷在烫伤他。
楚愿哈出一口寒气,强笑着说:“奴才一条贱命,能随王爷回府,给王爷弹曲儿解乏已经是人生幸事,怎么能让王爷脏污了手,还要碰我呢?”
“……我不在乎,我只问你愿不愿意。”长生像是冻死在寒风中了,声音是干瘪的,冻成冰的。
“奴才不敢。”楚愿想脱掉身上这件裘衣,他还想偏开头,不去看他师兄脸上死气沉沉的表情,可他偏偏没办法动,就这么直直站着,不卑不亢地和王爷对视,好似不想输给权贵。
谁赢了?楚愿一口气不上不下,他们两个明明都输得好彻底。
“你愿不愿意?”长生和沈斐之果然是一个人,得不到楚愿的回答就要接着问,性子倔得一样,冷脸的表情一样,唇角扬起的弧度也一样……可是长生笑不出来,他自己却在笑。
“我不愿意。”楚愿撑着气,硬着声线回他,“这样王爷还要带我回去吗?”
长生伸出的手无力垂落下来,他让出上轿的木阶,看着洁白雪地上车轱辘出神,楚愿与他擦肩而过上了车舆,也在雪地留下几道印记。
车轱辘驶向前路,前路是否颠簸,它也不清楚。长生曾经掌管三界大多数人的生死,一向对前路认得比旁人清楚,可如今他也看不清楚了。
他抬起头,瞧见心上人因为自己没触碰他而对自己扯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感恩戴德甚至是有些许讨好的笑。
长生看不清楚了。
他以前以为自己没有心,遇见无极后发现自己有,于是整颗心都捧出去送给无极。现如今,尽管他知道天道做了手脚,无极不记得他了,他们才刚遇见,理应保持距离。
可他的心还是被无极不小心松手,砸碎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无极去捡那颗破碎的心,否则会扎到无极的手。
记不起来就是记不起来,他不想强迫无极,让无极痛苦。
第42章 绝食
【他师兄说爱。】
“王爷请回吧,”焚香抚琴的青年改头换面,往日在南风馆的轻薄装束不见,月兰色长襟垂落在地,长靴摆在一侧,主人赤足踩在羊绒毯,劲瘦有力的腰肢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他的心无旁骛全给了七弦琴,却还是挪出一会儿功夫说:“不劳大人纡尊降贵守着奴才。”
手指随意在弦上一划,圆润的音色如暖泉倾泻而出,楚愿麻木着心对长生帝君放狠话:“奴才就是王爷养的一只猫儿,猫儿饿了自然会吃,王爷大可不必这般费周折。”
他自从和师兄好好在一起,两人再没夹枪带棒的互相嘲讽,再要他这样对他师兄说话,他心里真像有只坏脾气的猫儿在刺挠他,可真要命,他不得不说!
前日沐辰托王爷府的下人传信邀若玉出来小聚,长生帝君当然不乐意,听了便很不客气命令道:“不准你去。”
楚愿早就习惯他师兄独占的霸道性子,从前师兄便能直言“看不得旁人亲近他”,吃几岁小孩的醋,还为了他故意私罚太子,动辄给凑得稍微离他近半点的人上眼刀、甩脸色。
可若玉毕竟没有从前与师兄的任何过往,也不是师兄带大的,不能容忍他师兄过分极端的性子,只觉得自己出行被限制,心道王爷果然将他当宠儿养,入了王府受到的好再叫他受宠若惊也悉数不作数了,气得也十分耿直——
若玉直接绝食了。
成天被关在王府,哪儿都不能去,即便再锦衣玉食也是憋屈,硬反抗没用,若玉聪慧,选择了无往而不利的一项,绝食。
确实是楚愿觉得自己要处于他这个境地,真能干出来的事。
毕竟王爷,也就是长生帝君、他师兄的软肋还真就他一条,若玉算是握对要害,也赌对了。
整整两天,若玉油盐不进。
楚愿都能感受到自己腹中的酸辛滚辣无声搅动,弄得他从最初闻见油水就想流哈喇子,到现在恨不得世上能用进灶台的玩意儿统统都死了烧了,那味儿现在一闻见他就要吐,特别是荤菜。
他自己这样难受,长生帝君比他还难受,守在他旁边寸步不离,隔一会儿就给他张罗换菜,在膳房和暖房中盘旋。还得哄他,问他想吃什么,他一概不理会。
长生帝君昨夜甚至掐他下颌,强迫喂他吃点东西,他摸着自己下颌红红的一道掐痕,神情冷漠地将口中的食物吐出去,咽下食道的就扣着嗓子呕掉,总之油盐不进,誓死与王爷对抗到底,身子也确实愈发弱不禁风,嘴唇发紫,楚愿有时以为自己马上要厥过去,长睡不复醒了。
效果显著,长生帝君也被他折腾得没好到哪儿去,原本规整洁白的衣角上沾染了灶台上的木炭渣滓,乌漆乌漆,彻夜未合眼的眼猩红充血。
昨夜楚愿饿晕在贵妃榻上,醒来长生帝君坐在榻沿,修长的双手捧着装水的瓷碗,应当是夜里偷偷喂水给他喝,再看了他一夜。
若玉二脸不理他,下床洗漱去了。
哪怕王爷在他睡着的时候整夜不睡,只为了在他睡着、不抗拒自己的时候,喂水给他喝。
大抵是察觉到他对有味道的吃食格外抗拒,帝君给他熬了白粥,他捏着瓷碗底,手腕上的青筋突起,握剑能握得纹丝不动的手竟然在轻微的颤动,他抿唇,侧开脸深吸一口气,再转回脸轻吐出一口气,哑了的嗓子让他冷调的声音染上了粗粝:“好……我不拦你,你去。”
楚愿抬头,仍旧是没有好脸色,俊脸板着,眼底的冷意依旧,丝毫不为面前这人偶发的脆弱动摇。
他手平放在琴弦上,用了些力,尖锐的弦勒着后天娇惯的肌肤,实在是火辣辣的疼。
他在等。
等着王爷破口大骂,或者是对他进行任何言语攻击,然后他会反唇相讥,无非就是这样,大不了去死,无非就是死了,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从前捡了一条贱命能多活几年已经足够,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这王爷也无非图谋他的美色,最卑贱的,最容易被掠夺的东西。他拿煤炭在脸上烧出一道,这个人就不会再这样围着自己团团转,事实如此,非要他摆在明面上吗?
若玉本身的想法太强烈,楚愿被两面夹击,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
他也想过他师兄到底喜欢他什么,沈斐之对他是一见钟情,这一见钟情肯定掺杂了无极长生的诸多情愫,可是长生帝君又喜欢无极什么?几千万年的长情陪伴么?
楚愿顿了顿,难以去想如若他长了一副丑皮囊,他和他师兄是否还会在九重天日久生情,他还从未花费全副心神思索情事,进了五毒幻境这也是头一遭,可是若玉想的……也许确实对。
“既然王爷准许了就请回吧。”楚愿被感染得也有点火了,咬字很硬,心里也烦,“奴才自会与友人同吃。”
他说完这番话就要起身走人,王爷不出意外紧攥他的手肘没让他走,静静地说了一句:“吃完粥再走,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再拖着了。”
担心?
楚愿保持缄默和攥着他一只手的帝君对视,再挪到帝君手上拿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他突然觉得碍眼,这是给他的?
是,他是无极,这是给无极的,也是给他的,他不会有异议。
倘若换一个人在这具躯体里,用着和他别无二致的脸呢?
他怎么没想过,他师兄只是喜欢这张脸呢?
楚愿冷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打翻了那碗白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困在这具身体里快要神经错乱了,左右是没什么让他快意的事,单打翻一碗粥他还为他师兄心梗了一下,更叫他烦闷透顶。
使了九分的力气去掐长生帝君攥着他的手腕,楚愿发泄般地刺他:“你别假好心,就图一张脸,装什么正人君子?”
楚愿掐得越来越用力,他师兄盯着自己不出声也不解释,双眸清凌凌瞧着他,眼眶蓄了红,沉沉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楚愿胸口满腔的委屈,确实想哭了,止不住后悔跟沈斐之来什么五毒山,又恨自己矫情,一没人哄他惯着他成天围着他楚愿一个人转,他就忍不下去了,不沉稳了不大方了不运筹帷幄了,看来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楚愿面无表情地把酸软的软绵绵的泪意一点点憋回去,松掉掐人家的手,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王爷放手,我吃就是了,何必闹得不快呢?”楚愿讥讽地垂眸笑了笑,这是绝食这么多天他第一个笑,“不就是为了我一张脸,至于吗?”
还没等他心神沉寂,一阵天旋地转,他竟被帝君按在怀里坐到了榻上。
帝君分开他的双腿,叫楚愿面对着坐在他腿上,手放在他头上慢条斯理地摸,随后收紧手臂,不知所措似地牢牢抱紧他,“我没有…我不为你的脸。”
楚愿埋在他怀里,闻着他师兄那种熟悉的冷香,还没制止自己,冰凉又滚烫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他平白觉得在这里受了委屈,好想跟师兄告帝君的状,可是又觉得滑稽,他的笑声就这么从哭腔挤出来,比哭还难听:“哈——那你为了什么?”
将他抱在怀里的人没用半点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哭腔,慌忙捧住他的脸,清冷自持和方才沉沉的目光都化为掩饰的云烟,这尊贵的王爷见他哭了比他还难过,凑上来温柔地吻掉他的泪珠,哑声哄他别哭,自己也无法地留了泪,还是求他别哭。
“我不为了你的脸,没有这张脸我还是心悦你,你别哭了。”
“我毁了它,王爷就不这么说了。”
“你毁了我也心悦你,我也爱你,我还是守着你,不让别人近你分毫,你是我的人,我一个人的。”帝君反复吻着他的泪痕,却没碰若玉的唇,若玉还没过心里那道坎,还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被当个男宠来看,“你要真恨自己的脸,想把它毁了,我也把脸毁了,陪你一起疼。”
楚愿抽噎止住了,才发觉自己情绪完全被若玉带着不能自已,被哄了还是觉得空虚,还想再被亲亲,他当然知道他师兄不是为了他的脸,他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不爱我的脸?”楚愿沙沙地说,腹诽身为若玉的自己还能说出这种酸话,知道自己生的好看,当然不会不被喜欢,只是想得到肯定,想被疼爱,想听旁人说句真心实意的喜欢。
若玉缺爱,太缺了。
……他也想听,楚愿心里笑了,他也缺爱,往常师兄每日都那样疼他,甫一入了这幻境,动辄就要拒绝他师兄的示好,他都快缺爱了。
“爱。”帝君叹了口气,拥着他说:“爱得心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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