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愿狠狠地用脏兮兮的衣角去擦自己的眼,痛恨自己的不争气,偏就在此时毫无征兆被拥住。
怀抱他的人动作生疏,像是从未拥抱过人,他用双手轻抚自己的背部,母亲哄孩子般。
楚愿被戳中痛点,一旦被给予安抚便卸下所有防备,死死搂住神仙哥哥的腰,如同溺水之人揪住岸边柔韧的稻草,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亡国太子,还是因为他从今往后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哭得天旋地转,有人来劝也不松手,直把人的衣襟哭得濡湿,贴在胸膛上。
那人一口拒绝所有人的劝说,牵住他的手说:“我带你走。”
楚愿跟沈斐之走了,踩着丞相一家的鲜血和大晋的江山。
他不知道将来江山还能不能冠之以楚姓,但此刻他只想和沈斐之走。
孩童的手明明是脆弱的、易折的,更何况楚愿只是一介凡人。
沈斐之却觉得楚愿环住他腰身的力度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受不得,也逃脱不了。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第6章 乍见之欢(2)
【逢魔时刻,百鬼夜行。】
骤然大雨倾盆,瓢泼的水打在他眉骨,流到发鬓里,落在地上。
地上荒草杂生,草被染成枯红色。
楚愿埋在人家怀里渐渐哭够了,嗓子也哭批了。
顶上雷电交加,这仗势比他还难过,楚愿耷拉个眼皮没头没脑想。
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把头探出来,手依旧搂着神仙哥哥的腰,悄悄四处打量,哪里有什么别人?
只有面前这个神仙哥哥等着他傻子般哭闹完。
沈斐之彼时还未及冠,月白色发带束起长发,眉目未完全张开也能够窥见将来风华绝代,湿漉的三千墨丝垂在后衣裳,同他成了一对可怜的落汤鸡。
“我怎么瞧不……唔”,楚愿蓦地眼前一片漆黑,又说不出话成了个哑巴,他忙不迭再度收紧手臂,也想不起这般会勒疼别人。
实质的静攀上他的皮囊,楚愿无端后背发凉,他哀求地往沈斐之身上蹭,又怕面前这个不是沈斐之。
将才这里死了丞相一家,葬身了三五蛮夷,他虽不信神佛,博览群书的他志怪话本却也不少看,如今见神仙从天而降,不容他不想些小儿夜惊的恫怖传说。
“莫出声。”沈斐之吩咐道,“抱紧我,不要想痛苦之事,不要想害怕之事,不要想憎恶之事。”
楚愿凝神静气,在脑中执笔写大字,一会儿写“静”,一会儿写“定”。
他的手心发汗,半天还觉得两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蹙眉,强逼自己继续练字,回忆在宫中寺庙佛前抄诵佛经为娘亲祈福,彼时他娘亲为父皇诞下一女,闹了难产,他娘亲非要生下,夜半也喃喃自语说该是保小,不该保大。
国师那批装神弄鬼的说娘亲夜游时招了厉鬼,须交换些东西才能让黑白无常把人放了,大的小的都能保下。
楚愿当时认为这是故弄玄虚,戏耍他们,可是人到绝望时总会破天荒做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儿,他父皇竟同意了。
楚愿也不知父皇究竟同意了什么,他那时幼小,无法在娘亲前侍奉,便去佛像前抄诵佛经,心想如果这佛保不了他娘亲便换一尊玉皇大帝金像来。
结果他娘亲不消三日竟然真好了,气色红润,完全不像是大病一场,反倒容光焕发,面如桃李,好似变回十五年前那个艳冠京城的柳家千金。
楚愿高兴,也没问过别的,只是私下听见别的皇子讨论诞下的那位公主究竟去了哪儿才意识到他竟没见过那个妹妹。
而娘亲也未曾提起过她,好像世间从未有这人般。
记忆到这戛然而止,楚愿艰难睁开眼睛,猎猎作响的风声从耳边刀似飞过,沈斐之正搂着他凌空踏步而行。
见他醒了,沈斐之腾出手抽出斩星剑,那剑身如银河倾泻,剑刃透着寒光,楚愿刚想再多看几眼就被沈斐之捂住眼睛,
“剑意会伤你,”沈斐之抬手,斩星行化如神,变为载物器,可供三人御剑飞行。
这比走快多了,只是靠剑意飞行不免颠簸,不过当下怀里这个醒了,这点颠簸便算不上什么,沈斐之食指中指并拢,往前一挥,斩星便听命飞往昆仑。
“神仙哥哥,方才是怎么了?”楚愿禁不住疑惑,下巴抵在沈斐之颈侧苦苦思索。
越过年山,上三清,沈斐之回头朝尾随而至的邪祟一看,眼眸金光闪闪,身后的邪祟惨叫着魂飞破碎,他垂手抚平楚愿后脑勺翘起的发丝,瞳孔变回浸染水墨的深潭,
“逢魔时刻,百鬼夜行。”
逢魔时刻阴阳重叠,地府对外宣称此为修整之时,实则纵容百鬼趁机行恶,好让邪祟有仇报仇有怨行怨,夙愿了结滚回地府老实劳作。
恰好那个地方死了几个人,孽煞过重,其中有一个不知什么打扮的男子被砍断了头,嘴咬草皮,匍匐也要爬到楚愿身边,伸出断手,嗫嚅嘴唇,沈斐之无端心烦,便带楚愿凌空飞走。
楚愿缩了缩脖子,牛皮糖似的死死黏在沈斐之身上,跟沈斐之回了住处也不愿和他分开,左一个神仙哥哥,右一个恩人,上一个好心人,下一个兄长,唤来唤去,虽不是杜鹃啼血,也是十成十的情深意切,听得沈斐之心弦颤得慌,跟师长告假,夜读不去了,请罪也得择日。
“恩人,你能和我一起吗?”楚愿看着偌大空旷的浴池,水流在白玉潭中无声流动,总觉得他要是一个人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沈斐之摇摇头,牵着楚愿的手到白玉潭边,轻声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不要怕。”
“我没怕。”楚愿讷讷狡辩,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楚愿洗了第一个要别人陪同还全程握着别人手的澡,也不知道究竟洗干净了什么,反正沈斐之没嫌弃他,他钻进沈斐之怀里,八爪鱼缠食般缠住沈斐之,央求道:
“留一盏烛火,求求你了,恩人。”
恩人点头,把他往自己怀里轻推,“快睡罢,我看着你呢,无事。”
第7章 乍见之欢(3)
【你这沈家小子真是反了天了。】
那之后不知沈斐之用了什么法子,楚愿破格作为昆仑门作为最小的弟子留在山上,不过昆仑门正经弟子要习的课他都不用习,只因沈斐之带他去鉴天坊和掌管学籍的老前辈商讨该怎么给他排课,老前辈抚着白胡子焦虑地瞧了他半晌,和昆仑门资质最好的天才沈斐之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让谁地对峙,最后老前辈选了一个含蓄的说辞:
“你这小友实在没有半点根骨,实在是……实在是天资愚钝。”
沈斐之如松伫立,玻璃珠般剔透的眸子瞧着老前辈,半步不退,楚愿被他牵着,那老前辈惯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后头不和沈斐之对视,反倒一直瞪他,搞得他如芒在背,好不痛快。
“那便让他跟着你修行罢。”老前辈长叹一口气,“你这沈家小子真是反了天了。”
沈斐之颔首行礼,谢过老前辈后拉着他去悟道崖,叫他对着块普通的巨石面壁思过,摒弃前尘种种,这样下去不定某日便可生出根骨。
楚愿和石头面面相觑,脑中回荡太傅对他声声泣血的提点,眼中恍如能透过石头眺望到大晋瘫倒的石城墙,被烽火和血肉湮灭的家国江河。
远方的哭声穷追不舍,如跗骨之蛆扎进他的骨髓,再进犯他的耳朵。
不久后他和师兄说他不愿再去悟道崖。
沈斐之一个剑花把斩星收进剑鞘,半弯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白玉般的指轻轻捏他的脸颊,不解地问他:“为何?”
楚愿勉强地提起嘴角,故作十岁孩童的童稚天真:“我想和师兄师姐们玩乐,悟不出来劳什子道。”
沈斐之把手放下,拉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我可以陪你……不用寻别人。”
楚愿嘴角一抽,虽然他是随意扯谎,但是师兄当真可就完蛋了,自从被师兄领进门后他那是和沈斐之同吃同睡同住,刚到昆仑门那几天他被魇着了,所以夜夜黏着师兄,后来他恢复正常便常觉难为情,他都这么大了还要抱着别人睡觉,成何体统?
可是呀,可是师兄不容他支支吾吾解释,他说他不怕,师兄就打马虎眼说他怕,那周是每晚睡觉前都有一场拉锯战,饶是他那么一个难言善辩也抵不过师兄胡搅蛮缠,不管怎么着辩到都得辩说有一人是怕的,所以要抱着睡。
抱着睡也就抱着睡了,师兄谪仙一般的人物抱着那是一个冬暖夏凉,楚愿也说不出什么不好,这个中不对劲他从没叫自己仔细想过。
关键平时师兄习课他也像个陪读的坐在师兄边上,如果忽略他其实大多在师兄旁边打瞌睡,总被师兄用手接着脑袋以防他磕着的话,他来昆仑山可以说把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他亲爱的大师兄了。
对着悟道崖本就是他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可别再把这点时间给他剥夺了。
“师兄,我很想,可——”楚愿习惯性客套一下再拒绝,微凉的指抵在他唇角阻碍他的说辞,沈斐之摸摸他的头,做出让步,“师兄同你开玩笑,小愿开心便好。”
“只是不要忘记师兄了。”,沈斐之浅笑,那时候楚愿尚且没有对他师兄的美貌脱敏,沈斐之一笑他就觉得这世界的树怎的是倒着长的,师兄怎的生的比他阿娘还好看上千万倍。
-
楚愿开始花时间在藏书阁独自看书,这昆仑门中藏书和他往日看过的书大不相同,大多是什么老祖散仙所著,仙人当真仙风道骨,胸怀广阔,高屋建瓴,对事物的见解每每让楚愿耳目一新,可惜看久了也就尔尔。
这些仙人总把百姓当做蝼蚁来看,认为区区蝼蚁的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不值得关注怜悯。
楚愿觉得这些仙人不是心冷心硬,是压根没有心。
他总会蹙眉在藏书阁的小毡座上翻阅竹简,后来有一些年龄相仿的昆仑弟子对他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对冷冷冰冰的大师兄收留了这么一个凡人之躯十分好奇,追着他问七问八。
楚愿一开始还会回几句,毕竟好奇,沈斐之在旁人嘴里简直就是一个冷面硬石头转世,脾气捉摸不定,却因为是修仙世家中近千年唯一有希望飞升的天才所以成了昆仑门的大师兄。
半点都和自己的大师兄对不上,沈斐之哪里是什么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热的他心慌。
后来他对其他人爱答不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励志当门派最成功的小透明。
这样也方便他跑路。
看完书楚愿就会把书一合,往白玉宫去寻师兄,师兄少有闲暇,一有闲暇就帮他置办衣服和用品,是以楚愿每回抱着书回白玉宫都要猜测沈斐之今儿又给他弄了什么好东西。
他的脚步会变得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轻快,有时会浮起将来下山复国后偷偷找师兄的心思。
他要去师兄说的沉渊潭尝尝那处的百合烤鸡。
沉渊潭是师兄的家,据说每个修仙世家都有一定居之地,如世外桃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想,他和师兄够熟了,应该不算外人了吧?
-
待到楚愿十五岁时,他不大愿意和师兄同床共枕。
这理由实在难堪,有天晚上楚愿浑身热的睡不着,闭着眼睛心里头不上不下。
突然师兄凑过来,在自己额头落下一枚亲吻。
他就当是做了个奇怪的梦,也没甚反应,结果第二天起来亵裤脏了。
缘由是他做了个梦中梦。
梦里他见到了师兄的胴体,师兄缠他亲他摸他,像条蛇似的。
他颇觉大事不妙,垂眸央求师兄同意他搬出白玉宫。
师兄允了。
好在一段时间后楚愿便将这两个梦都抛到九霄云外,他强迫自己忘记,也确实忘记了。
第8章 乍见之欢(4)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奚落他?”】
“楚愿,楚愿!”岑轻渺惊慌失措地敛了纱白广袖,银白仙纹袍赫然是内门弟子装束。
他焦急地在铺上小憩的人旁边打转,比热锅上的蚂蚁还不如,终究是下了狠心,伸出手使了点内力一拍。
楚愿睫毛颤动,醒了。
“嘶——岑轻渺,你知不知道我就一破铜烂铁?”楚愿捂着发疼的右胸口,对这个他刚搬来第一天就愤怒地把他前一个床铺挫骨扬灰的人很是头疼。
这岑轻渺奉他那大师兄为圭臬,自己也是根骨上佳的修炼天才,对他那叫一个恨之入骨,得知被安寝殿的人安排多了一个仇人共处一室,头天晚上睡觉前穿着个贴身衣物跑进他寝室,也不知晓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说今后同他势不两立。
那晚楚愿无语地按着穴道清醒心神,听岑轻渺讲他是如何耽误沈斐之成仙。
讲倒讲了,楚愿没想到这岑轻渺和他势不两立的法子就是每晚该睡觉的时候跑来和他理论他是如何对不起他师兄。
他那修仙的不用睡觉,他这不修仙的被岑轻渺的大嗓门扰得从此白天长睡不复醒,醒了就装睡,关上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书还是睡觉。
不和沈斐之同住,楚愿和他见面的机会本来就是在白天,这下好了,他有借口白天不活动,方便他躲沈斐之躲个彻底。
“我大师兄找你!”岑轻渺气急,面上还有点若有似无的委屈,“都怪你,大师兄凶我。”
他方才下了清修回寝,在门口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大师兄于落了满地的清白山矾边伫立,背对他望山泉叮咚,暮色万和,疏影摇曳,月还未上枝头,沈斐之却已皎皎如明月。
世间还需要月亮吗?
大师兄闻音回首,见是他淡淡颔首,问他可否帮他寻楚愿,他想见他。
岑轻渺献宝似的回道:“大师兄,那厮被我训得今后不会再打搅您修习。”
沈斐之疏离的目光骤然冷却,一记眼刀好像要活剥他的皮刮他的骨,垂在身侧的手腕一骨碌就要拔出斩星,他皱眉,轻启薄唇,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奚落他?”
岑轻渺腿脚发软,逃也似地进内室寻在床上睡觉的楚愿,内心还残存着对方才的心有余悸。
楚愿心中微叹,下了床整理好衣着径直朝门口去,懒得理睬独自在旁伤春悲秋的岑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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