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吴季同听完两人的对话,心中一阵窃喜,想通过王兴言来和沈明安攀上关系,十分激动地说:“兴言兄竟是沈大人的叔父!今天这般巧,在我府门口相遇,定是天意,不如一起到我府里去坐坐。”
“知州说的是。”王兴言攀上沈明安的肩,作势要去牵沈明安的手将他带进府中,“今日你我叔侄二人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沈明安见王兴言靠近,下意识往陆辞珩所在的方向退了半步,又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反应感到不妥,但他脑中混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磕磕绊绊地说:“今天……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陆辞珩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察觉到他颤得更厉害了。
“叙什么旧,哪有时间叙旧。”陆辞珩用带着敌意的眸子看着王兴言,挡在两人中间,把沈明安带得离王兴言足有一丈远。
王兴言的手落在空中,他尴尬地将手放下,看着陆辞珩说:“这位是?”
“是我学生。”
“这位是三王爷。”
沈明安和吴季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闻言王兴言展颜一笑,作了个礼:“小民见过三王爷。”
陆辞珩视而不见,只动作轻柔地把披风给沈明安披上。
王兴言看着两人,笑着说:“三王爷果真尊师重道。”
“先生是当朝太傅,自小教我,我自然敬重他,你未免有些僭越了。”他说罢就不再去看王兴言,阴沉着脸让沈明安上马车,“走了。”
吴季同看到手的攀关系机会就要跑了,犹不死心,“眼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我府中,每天早上再……”
陆辞珩打断他,阴侧侧地说:“皇上召我们回京,怎么,耽误了时间他怪罪起来,这抗旨的罪责你来担?”
吴季同大惊:“……下官不敢。”
“那就给我闭上你的嘴!”陆辞珩厉声呵斥他,直接上了马车,给李行远使了个眼色让他驾车。
马车前行,知州府邸越来越远,但王兴言没有进府,一直都站在府门口,盯着他们这辆马车渐渐远去。
更准确地说,陆辞珩觉得,他其实是在看沈明安。
他放下车帘,皱着眉问一旁神思不属沈明安:“这个王兴言打过你还是骂过你?”
沈明安脸色苍白,双手交叠着拢在袖子里,抿唇哑声道:“……没有。”
“那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沈明安就又不说话了。
这次回京时走的线路与来时不同,为了能更快一些到达上京,定了一条先走陆路,再走水路的线。
益州天气还算好,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已经走出了益州的地界,出益州后,四周山峦迭起,白雪皑皑。
益州往北多雪山,山上是积年不化的厚厚积雪,山顶白茫茫的一片,山脊上的泥土露在外面,枯败的树木大半截都埋在雪里,整座山看上去灰白相交。
马车行驶在山间沟谷中,越往深处走风就越大,呼啸的风将车帘吹得翻飞卷起,坐在车内都感觉这风无孔不入。
外头驾车的李行远敲了敲车壁,说是积雪太厚,车轮陷在了雪里。
马车车轮陷在雪里的情况在来益州的路上就时有发生,陆辞珩也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沈明安身上,但这里积雪有一两尺深,又走了几里路,车轱辘就陷在了雪里,马车完全动不了了。
陆辞珩不得不下车查看情况,外头风大,他把自己的手炉也给了沈明安,让他先别下马车。
沈明安木然接了,没应声。
侍卫们正在想办法清理车轮附近的积雪,陆辞珩观察了一下地势,这里地处偏僻,周围一片荒芜,既无驿站又无人烟,现在又已经快至傍晚,积雪只会越来越厚,紧赶慢赶估计在夜幕降临之前也出不了这片雪山。
几番权衡下来,他让李行远抓紧时间带侍卫铲雪,铲完雪后将马车换个方向,原路返回,到益州边界处去住一夜,第二天再做打算。
没有趁手的工具,铲雪也不是个容易事,更何况还是这么厚的积雪,为了让侍卫铲雪更方便一些,陆辞珩去马车里叫沈明安。
掀开车帘,车内空空荡荡,陆辞珩想到沈明安的反常,顿时心跳如鼓,他倏地拽住一旁的侍卫,急声问:“太傅人呢?”
那侍卫好好地铲着雪,突然被陆辞珩拽住衣领,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刚、刚下车,我刚才还看见他了。”
侍卫左右环顾了一下,指着远处的人影,“在那儿。”
又嘟囔道:“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跑这么远了。”
陆辞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远远看见那道淡青色人影,沈明安整个脚踝都陷在雪里,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往半公里外的山溪处走去。
他来不及深思,往山溪的方向拔足狂奔,沈明安离溪边越来越近,陆辞珩越发焦急,却见沈明安走至溪边就没再往前走,而是蹲下了身。
陆辞珩放下心来,渐渐放慢脚步,他跑得气喘,心中嗤笑自己一声,为那没由来的蠢念头。
山溪覆着薄冰,溪上倒映着乌沉沉的云和不远处的连绵雪山。陆辞珩走到沈明安近侧,看见他将双手都浸在寒冷刺骨的溪水中,反反复复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双手指节冻得发红,手背上青筋凸起。
洗到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别洗了。”
沈明安恍若未闻,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洗下一层皮来,陆辞珩拽起他的腕子迫他站起来,盯着他茫然无措的眸子,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水珠沿着苍白指尖淅沥沥砸在地上,沈明安衣袖被溪水浸湿了都浑然不觉,他愣愣地看着陆辞珩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很小声地说:“我的手好脏。”
陆辞珩心脏像是忽然被攥紧,他小心地将沈明安的手捧在掌心呵气,试图让那双冻得毫无血色的手回暖。
沈明安却越过陆辞珩的肩看向他身后,瞳孔骤然放大。
风声呼啸作响,远处的山脚下,侍卫正费劲地牵着马头上的绳让马转个方向,那匹马在原地不安地踏动蹄子,声声嘶鸣,分毫不肯移动。
再远处,山体仿佛在震动,山顶上的小片积雪混着山石往下滚动,连带着山腰处的雪,片刻如泄洪般快速滚下,侍卫惊恐不已,转瞬马车和人都被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沈明安只来得及反手拽住陆辞珩的胳膊,踉跄将他拽到几步外粗壮的枯树后。
即使有树干作掩体,雪崩时快速滚下的山石和积雪依旧将人推到几百丈远,厚厚的雪覆没口鼻,沈明安的头被山石撞击,很快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第29章
雪不疾不缓地飘下,天色暗得很快,沈明安侧倒在雪地上,身上衣服被洇湿,头痛欲裂。
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周遭很暗,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视物很不清晰。
入目皆是刺眼的白雪,沈明安撑着身子坐起来,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脱力般将头后仰,忽地闷哼出声,他抬手用指尖轻触头上的那一处鼓起,肿起的鼓包大概有幼童的拳头般大小,一碰上去就很疼,指尖还有些粘腻,是干涸暗红的血迹。
沈明安缓过神来,发现连山溪都看不到了,马车和侍卫没了踪影,周围渺无人烟,一切踪迹都被厚厚的白雪掩盖。
这里不是遇到雪崩时的山溪边,从山上俯冲而下的积雪不知把他们冲到了何处。
沈明安蓦地心慌,他们遇到了雪崩,他被冲到了这里,那陆辞珩呢?
他撑着树干颤巍巍地站起来,哑着嗓子喊人:“……陆辞珩。”
周遭很静,静得出奇,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可是除了他自己越发沙哑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他喊得声嘶力竭,眼眶不自觉变得通红,身上像是被风雪浇透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沈明安腿上发软,跪倒在雪地上,忽然开始徒手挖地上的积雪,雪崩时积雪裹着碎石俯冲而下,力道之大,很容易将人砸得失去意识,积雪会带走身上的温度,一般雪崩后半个时辰内还没有被救,就基本上回天乏术了,若是陆辞珩现在还被埋在雪下……
他不敢再想,胸腔生疼,钝痛感萦绕不去,像是无数细丝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缠绕住,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手上又冷又疼,片刻就失去了知觉,锋利的碎石将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仍是用红肿的双手在雪地上徒劳地挖。
一无所获。
他跪在雪地上,茫然地看着周遭,昏暗光线下,苍茫雪地上的一抹异色又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沈明安站起来,蹒跚着向那地方扑去,重复先前的动作,却只挖到了一片破碎的衣角,他不死心,越挖越深,半个人都陷在了雪坑里。
指尖挖着挖着竟挖到了一块玉石,他用指腹抹去玉佩上的积雪,还未细想,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找什么呢?”
沈明安倏地抬头,看见陆辞珩正弯着腰,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他弓起身子,干涩的眼中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你、你去哪了?”
陆辞珩不知道他在哭什么,沈明安跪在地上,手心里捧着那块玉佩,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
“哭什么啊。”陆辞珩看他哭就心烦,除了在床上,他几乎没见沈明安哭过。
他无奈又不知所措地在沈明安身旁蹲下来,就着这个动作去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刚才到附近看了看。”
陆辞珩比沈明安先醒,雪崩的时候沈明安把他拽到枯树后,有了掩体,山雪大半的冲击力都被枯树给掩去了,他被埋得浅,醒过来后很快自己爬起来,又把沈明安从雪里翻了出来。
但沈明安昏迷不醒,雪崩后很容易造成骨折,陆辞珩不敢随意移动他,让他背靠在树干上,自己四下去找出路。
他不敢走远,但四周没有标志物,回来的时候走岔了路,担心沈明安没醒过来又遇到第二次雪崩,心急如焚地到处乱走,好在绕了段路后又绕回来了。
“有没有哪里疼?”
陆辞珩说之前,沈明安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哭,他推开陆辞珩,摇了摇头,冷冷淡淡的。
仿佛刚才沈明安见到他那一瞬时眼中的欣喜都是陆辞珩的错觉。
方形的玉佩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沈明安捧着玉佩,疑惑不解地问,“它怎么在这里?”
这块玉佩就是沈明安在吴季同府里看到的那块,陆辞珩掩饰般咳了一声,“吴季同上赶着非要送给我的。”
其实是当时他看沈明安对这块玉佩这么关注,转头第二天就威压并施,在吴季同面前提了一句,吴季同哪敢不从,立马就装在了锦盒里仔仔细细包好送了过来。
他对这样华而不实的包装很是不屑,他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沈明安的,就给玉佩栓上绳一直放在了身上,没想到遇到雪崩掉出来,被沈明安挖到了。
陆辞珩将他身上的雪抖落,搀着他的身子让他站起来,顺水推舟地说:“我拿着容易丢,放你身上吧。”
沈明安把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像是想到了什么,头一抽一抽地疼,眼中神情复杂,有些莫名地说道:“我想回上京。”
“回不了了。”陆辞珩说:“四周都是雪,路都被封住了,但我刚刚在山腰上的时候,看见几公里外有灯火和炊烟,那里应该有个村子,我们先过去看看,等过了今晚再想办法。”
第30章
附近确实有个村子,不过离他们所处的地方很远,几公里的山路很难走,两人在如柳絮般的细雪中逆风而行,哪怕被陆辞珩搀着,沈明安还是在湿滑的雪地上摔了好几跤,身上狼狈不堪,咳得越发厉害。
凸起的山石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沈明安不知道被绊了多少次,摔在地上站不起来,陆辞珩忽然停住了脚步,在沈明安身前半蹲下来,清清嗓子不自在地说:“上来,我背你。”
沈明安看着陆辞珩宽阔结实的背,一时有些怔忪,他体力不支,声音也低,片刻后说:“不用,我自己走吧。”
陆辞珩好不容易拉下面子来要背他,话刚出口就被拒绝了,心里不快,望着远处的村落,讲话也带了刺:“我们走了连一半的路都不到,你没走多少路就要摔,再过会我要和你一起冻死在山上了。”
“那……那你先走。”沈明安用手捏了捏自己冻得发僵的腿,从先前他在华兴殿门口的雪地里跪了半日后,每到雪天膝盖都会隐隐地疼,现在更是疼痛难忍,他想着熬过这一阵刺痛就好了,便垂下视线,将情绪都藏在眼睛里,抿抿唇道:“你不用管我,我等会慢慢跟上来。”
跟个屁跟,陆辞珩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他在沈明安旁边,沈明安都走得磕磕绊绊,要是他抛下沈明安先走,到时候看到的就是沈明安的尸体了。
思及此,陆辞珩不由分说把人往背上背,沈明安刚开始浑身都僵,慢慢地精神不济,小心翼翼地用手揽住陆辞珩的脖子,在他背上闷声咳嗽。
陆辞珩如愿将沈明安背着,沈明安散乱的发丝垂在他脸侧,身上是很淡很淡的青松香气,轻得像是一团雪,安安静静地被他整个拢在背上。
他踏进雪里,一时有些恍惚,小时候在国子监,他贪玩从比屋檐还要高的树上摔下来,摔得腿骨裂掉,又觉得丢人,愣是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满头冷汗地想要自己挪回屋子里去,是沈明安发现他不对劲后把他背了回去,急急忙忙地帮他找大夫,煎药换药。
那时候他把脸靠在沈明安背上,感觉他的背又温暖又宽阔,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沈明安在他身边,天塌下来都会有人帮他顶着。
这些事已经很模糊了,好似被藏在了记忆深处,上面还覆了厚厚一层沙,以至于如果不是在这陌生的山中变成了他背着沈明安,他甚至都想不起来。
沈明安琴艺高绝,字画在上京城中被炒得价值不菲,学识渊博,各方面都有涉及,连陆承景遇政事不决时都时常来和沈明安商讨,小时候他眼里的沈明安仿佛无所不能。
他小时候暗自想着要成为沈明安这样的人,后来不这么想了,他更想让沈明安变成他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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