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景直接坐在步辇上,被抬到了龙椅后专门为他设立的高位上。
实则陆承景因为中风基本说不了话,但陆承景一来,陆清识便感觉到了十足的压迫感,坐在椅子上仿佛如坐针毡。
在陆承景来之前,卫博然等人正在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同陆清识讨论如何处理闹事考生的问题,陆承景来后便戛然而止,着重点又重新回到了取血祭拜的事情上。
卫博然因为生气而面色涨红,向陆承景开口时言辞十分激烈,“陛下,怪力乱神不可信,赵天师所说的更是无任何道理可言,陛下是因为觉得他们七月生煞气重才将那些大臣关在诏狱中,可太子殿下也是七月生,若您执意如此,太子殿下作为您身边最亲近的人,岂不应该首当其冲?”
“卫博然你胡说什么?!”卫博然这话是说给陆承景听,也是说给陆清识听,陆清识当先按捺不住,“我明明是六月份生的,什么时候变成七月了?”
“六月三十日子时,臣可有记错?”
“你自己都说了是六月三十日了……”
陆清识急欲与他争辩,卫博然截下了他的话头,“过了子时,便是七月了,何况要论煞气阴气,子时的煞气阴气难道不是最重吗?”
一番话将陆清识说得面色青白,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陆承景,却看见帷帐后的身影不仅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陆清识慌乱无措,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应对卫博然的诘问,便听见吏部尚书轻飘飘地问他:“对于那些闹事被关在狱中的考生,殿下想如何处置他们?”
虽然岔到了另一件不算好的事上,但总比火烧到自己身上强,陆清识如释重负,他看着满殿的朝臣,脑中一片浆糊,直言直语道:“将领头闹事的人杀了杀鸡儆猴,给他们一个教训,其余人便放了吧。”
“殿下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处理方法难道就是杀人吗?!”吏部尚书叱骂道:“若不给考生一个交代,他们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闹事者有一,便会有二有再三,难道都要将他们给杀了吗?杜勒在何处,莫非太子殿下到如今还想助他做官?”
“杜勒……杜勒他死了。”陆清识战战兢兢地说。
“死了?”吏部尚书拧眉,“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死?”
“我也、我也不知道……”
陆辞珩往上面添了一把火,“太子殿下是觉得死人就说不了话了吗?”
“不是!”陆清识惊慌失措,顿时大声叫嚷起来:“杜勒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灭口!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死了,但是和我真的没有关系!”
满殿都回响着他的声音,陆清识涨得面红耳赤,倒更像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他满头大汗挂在额上,慢慢镇静下来,看着殿中与他争执的朝臣和在一旁总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却好像一直牵着自己走的陆辞珩,一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又身处何地。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步步走进了套中,卫博然、陆辞珩这些人的话诡异又古怪,每一句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他们什么都没说,但陆清识自己的反应就已经把他定死了。
陆清识觉得可怖,像是有人已经预判了他的行为话语和抉择,所以给他设了一个套,一环扣一环,但他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步开始行差踏错,又或许是他根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每一句话都说错了。
他麻木地站着,听见了吏部尚书愤慨激昂的声音,“太子殿下身为监考官却徇私枉法,助人舞弊替考,更在事发后,视人命为草芥,杀人灭口、蒙蔽皇上,是为不忠;为保全自己清誉,推脱责任,空口诬陷沈太傅,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能担国之大任?!”
他的声音在空旷殿中久久不散,密不透风的帷帐里伸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张凌见状,连忙将纸笔递上前去。
一旁的卫博然不依不饶,下了一记重锤,“皇上被小人蒙昧,行此倒行逆施之举,殿下非但不制止劝谏,反而任由其发展,岂不是是非不辨,善恶不分,枉为储君!”
“臣恳请皇上取消取血祭拜,下令放人,莫要寒了天下良臣之心;也请皇上妥善处理此次闹事考生,给他们一个交代,莫要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帷帐后的陆承景拿着笔,写得极缓,大殿中一片沉寂,许久后张凌皱着眉,神色沉重地将陆承景的旨意读了出来。
“——太子品德有失,即日废黜。”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陆清识更是颓然地跌坐了回去。
在此时废太子可以很好地平息此次会试众考生的事情,陆承景避重就轻,依旧对取血祭拜之事只字不提,转移重点,不惜废了陆清识的太子之位也要继续一意孤行。
陆承景这时候只不过当陆清识是一块挡箭牌,废太子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这一点沈明安看得出来,朝臣中大多数人也都看得出来。
陆清识却还是做着无谓的挣扎,他一把抢过张凌手上的纸,喃喃自语道:“父皇不会这样对我的。”
他将纸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忽然尖声道:“这不是父皇的字!”
陆清识冲上去,想要掀开帷帐,却被张凌抢先一把拦了下来,“陛下动作困难,写字迟钝,字迹与先前有不同也属正常,何况陛下现在不能见风,若是龙体有伤,这罪责谁来担?”
见陆清识动作迟疑,张凌转身对侍卫道:“皇上今日本就身体欠佳,还不快将废太子带下去。”
无人助他,连卫博然等人看见他的这等行径都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陆清识茫然地看着殿中人,视线最后落在陆辞珩微侧着头含笑的琥珀色眸子里,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但他还未及开口,就被带离了大殿。
第55章
沈明安品出一丝古怪来,但他又说不上来古怪在何处,他思绪繁乱,想着无论如何应该先去见陆承景一面。
太子被废是件大事,至少不该如此草率。陆清识被废,无人监国,各项事宜都要重新商议安排。
但跪得时间太久,肚子里的孩子大约是觉得不舒服,动得厉害。陆承景走后,殿中朝臣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沈明安几次想站却没能站起来,他跪在殿中央,显得格格不入。
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沈明安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我还真是没想到,皇上为了继续搞那劳什子祭拜,连太子都能废。”
“是啊。”许翰林压低声音道:“太子被废,这监国之权阴差阳错之下,怕是只能落到三王爷手中了。只不过今日联名上书请愿都没能让皇上放人,之后这事也不知要如何解决。”
“往好处想,今日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解决了闹事考生的事情,太子既然已经被废,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应当也不会有人再闹事,之后再重新举办一次会试,这一页便算是掀过去了。”
“皇上这暴君之名怕是要留在史册上了,他竟然也不在意。”许翰林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只是可怜那林弘深的儿子,从上次祭拜到今日又满一旬了吧。”
许翰林说着正走到沈明安身边,他见沈明安还跪着,顺手拎着他的手臂将他搀了起来,关切地问他病有没有好些。
沈明安点点头,听到他们的谈话心底一沉,蹙眉问他:“你刚刚说谁的儿子?”
“益州知县林弘深。”许翰林叹道:“我原本以为今日便能下令放人,这样这孩子还能逃过一劫,若我没记错的话,按照名单上的顺序,今日便轮到他了吧,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一上午没喝过水,沈明安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卫博然还留在殿中和吏部尚书商讨,沈明安几步走过去将他手里的名单拿过来看。
名单上的人名太多,沈明安先前就没有仔细看,今日卫博然在殿上当众读出来的时候,沈明安又只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现在他一个个看过去,才看到林澄这个名字。
林澄是林弘深的小儿子,沈明安在益州的时候不仅见过,还抱过他,林弘深为官清廉,女儿在饥荒中活活饿死,小儿子竟也要在今日丢了性命。
当时他和陆辞珩走的时候,林澄还给他们送过两只竹编的蜻蜓,沈明安还以为当时一别就没什么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他来了上京,却是在这般情形境遇下。
沈明安只觉一阵眩晕,他心中巨恸,哑声问:“取血祭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时。”卫博然看他脸色不好,问道:“你怎么了,不如我扶你去坐会儿?”
“有些渴。”沈明安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道:“现在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还来得及。”
他拒绝了卫博然的好意,无意识地将手里的纸攥得皱成一团,“你看到陆辞珩了吗?”
卫博然四下看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往宫外走了吧。”
清和门大殿离宫门口不远,沈明安走得急,走到拐角出的时候看到了陆辞珩的身影,他正在往宫门的方向走。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按照形制来看,很明显是将军府的马车,沈明安有些疑惑,杨澈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在家,今日似乎并没有来上朝。
车帘被掀开,从里面出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沈明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大约是杨澈的女儿。
杨漪才十几岁,性格活泼又讨喜,她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织得歪七扭八的围巾,在看见陆辞珩时眼睛都亮了。
杨漪绕着陆辞珩在说些什么,陆辞珩颇为嫌弃地翻了翻她手里那根围巾,似乎一句话就将小姑娘给惹恼了。
沈明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远远看着两人,竟觉得登对。
舌下的参片早已经含化了,沈明安满嘴苦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宫门外的,走得越近,两人的声音就越清晰。
“这根围巾是我自己织的,我织了整整两个月,你怎么能说它丑!”杨漪恼羞成怒,“再说你喜不喜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要送给你的!”
“你看看这天气,现在都已经五月份了。”陆辞珩逗她,“正常人谁五月份还戴围巾啊,这不得捂出痱子来?”
“不关你事!我亲手织的围巾,就算再热也得给我戴。”
杨漪愤愤地说:“早知道今日就你一人来上朝,我就不来这里,直接去诏狱找李行远了,还害我白跑这一趟……”
陆辞珩根本没在意杨漪在说些什么,他看见沈明安正向他走来,欣喜地出了声:“明安?”
沈明安被他的声音乱了心神,便也没听见杨漪的话。
他太久没有见过陆辞珩,看着陆辞珩带着盈盈笑意的样子都有些恍惚。
陆辞珩这时候只想把他抱进怀里,但碍于宫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怕沈明安会不高兴,就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你今日也来上朝了吗,我都没看见你。”
他话一出口,便想到沈明安今日若是也来上朝,那此时专门来找他,难不成又是为了陆清识?
沈明安偏心陆清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陆辞珩按捺住心头的烦躁,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沈明安回过神来,“刚刚在殿上,他们说取血祭拜这件事是由你全权负责的。”
“是我。”
“被抓的那些人里有个孩子叫林澄,是林弘深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到今天离上次又满一旬了,今日便轮到他了。”见陆辞珩面露疑惑,沈明安急切地说:“在益州的时候我们见过他的,你还陪他玩过,他才两岁都不到,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只要再拖几日,说不定还有转机。”
“有点印象。”陆辞珩翻身上马,抓住这个可以名正言顺抱沈明安的机会,嘴角勾了勾,向沈明安伸出一只手,“正巧我现在也要去诏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腹有些坠痛,沈明安慌乱迟疑地说:“我、我坐马车去吧。”
“沈大人若是坐马车的话,你不如带我。”
要不是马车被小厮牵去一旁喂饲料,杨漪也不会站在这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听这么久,她一心想去找李行远,仰着脸向陆辞珩伸手,“我还想快点去诏狱。”
陆辞珩偏过头看她,不悦道:“你一个姑娘,我带你骑马算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杨漪坦坦荡荡,“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陆辞珩直接忽略了她,压下身,手往沈明安身前倾了倾,“去吗?再耽搁下去就要晚了。”
沈明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望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心中酸涩,鬼使神差般抬手,下一刻小臂就被陆辞珩紧紧抓住,整个人都被拽到了马上。
陆辞珩环着他的腰,策马扬鞭,在他耳边轻笑着说:“明安似乎胖了些。”
风声在耳边呼啸翻卷,两边的景物在不断向后掠去,身下颠簸,小腹的坠痛感越来越明晰,沈明安精神模糊又混乱,他浑身虚软地向后靠进陆辞珩怀里,用尽全力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开口:“孩子……陆辞珩,放我下来……”
低弱的呻吟消散在风里,沈明安疼得呼吸不过来,“陆辞珩,孩子……”
陆辞珩只以为他在说林澄,速度不减,安慰他道:“就快要到了。”
一直策马到诏狱才停下来,陆辞珩先下的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沈明安却已经几近虚脱,陆辞珩下马后,他连坐都坐不稳,他淌着冷汗,直直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青石板路上又冷又硬,沈明安浑身都疼,他身上痉挛,像是有什么从体内生生剥离般的痛,腿间更是流下一片温热。
沈明安按在小腹上,疼得喘不上气,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心下直觉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56章
诏狱大门前的路是青石板路,五月潮湿多雨,诏狱门口又是朝北的,常年阴暗湿冷,只几日的时间青石板上就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满了青苔,地上还覆了薄薄一层被雨水打落枝头的梨花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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