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可不能为外人道之,明白吗?”宋明月微微一笑,言语温柔,却不容置疑。
宋小娘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光瞧着便十分冷艳动人,如今一笑,轻易诠释了何谓倾国倾城。尚不知情为何物的俩小儿看痴了眼,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宋明月收敛笑意,举步踏出远门,才没走几步便与一使女擦肩而过,不由得放缓了脚步。那使女有些面熟,宋明月思索片刻,猛然回头,只见那使女径直入了青墨院。
若是没认错,此女是锦瑟宫的人,赵湮蕴的贴身大婢女,沉如。
她来作甚?宋明月思绪飞转,按例公主大婚后可回宫省亲三日,今日正是最后一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听闻沈妉心在进宫前入了公主府上卿,这么说沈妉心已算是锦瑟宫门下?不然赵湮蕴怎敢来青墨院寻人?
宋明月想的入神,忽闻身后有交谈之声,她赶忙加快脚步,却不是回宫人所,而是往济天宫去。
沉如,人如其名,沉稳如是。当年随贵妃娘娘陪嫁入宫,一晃便是十二年,从不与人争宠夺利,处事四平八稳始终如一,与皇后娘娘身侧的红鸾是一类人。可惜样貌生的普通了一些,一成不变的木纳神情也不甚讨喜。可赵湮蕴却极为看重沉如,在锦瑟宫没有沉如不知晓的秘密。
例如,眼前这个举止轻浮的女先生,贵妃娘娘并不想见,可迫于八公主的威逼利诱,才命她请去锦瑟宫。再例如,那日御花园的梅花都换成了玉堂春,贵妃娘娘便在锦瑟宫的庭院中种了一颗,八公主出嫁前贵妃娘娘在窗前望着梅花树枯坐了三日,而后去见了陛下,于是出嫁的仪仗队从六十人变成了百人。只是锦瑟宫里的梅花树被人砍去,娘娘说过了冬梅花也不会再开,若陛下想喝梅花酒明年再栽便是。
这些事儿,八公主都不知晓,可沉如心如明镜,陛下怕是再也不会来锦瑟宫了。娘娘总说公主生不逢时,错在命理坎坷。可八公主觉着锦瑟宫无人问津全是母亲咎由自取,这些沉如都知晓。
“这位姐姐,不知贵妃娘娘寻我究竟所谓何事?”沈妉心笑的人畜无害。
“先生去了便知。”沉如的言辞听不出喜怒。
八公主道此人可扭转乾坤,沉如瞧不出来。入宫前沉如见过的人不多,入宫后沉如见过的人也不多,但这些人中,有的虚有其表,有的锋芒不露,有的深不可测,还有的大智若愚。如萧玄仲萧宰执,便是深不可测的代表。再如八公主心心念念想拜入门下的蔡大家,便是锋芒不露的大智若愚者。
可这个女先生,大抵是个虚有其表的花哨架子,经不得敲打。
沈妉心琢磨了一路,锦瑟宫于皇宫偏西,愈走愈有一种人迹罕至的感觉。沈妉心打了个冷颤,出宫前便听闻贵妃娘娘失了圣恩,原以为不过是冷清了些,如今看来与冷宫何异?
迎门的内侍无精打采的呆滞站着,却在瞧见沉如后立即打起了精神头儿,高声朗道:“丹心先生到!”
“先生请。”沉如平稳道。
沈妉心忽觉不寒而栗,尚未踏入宫门,便想转身逃离。所幸贵妃娘娘并非如书里所写的那般,被皇帝陛下冷落后便成了个妒意滔天的怨妇,反而风韵犹存端庄优雅,是个不可多得美人儿。从八公主的容貌上,便能看出赵湮蕴当年的绝代风采。
“微臣沈妉心,拜见贵妃娘娘,八公主殿下,娘娘公主万福。”
“免礼,赐座。”赵湮蕴神色亲和,全然不似宫里传的那般为争宠夺利而阴险狡诈。
沈妉心偷撇了一眼坐在贵妃娘娘身侧的冷艳公主,作揖道:“谢娘娘。”
果不其然,赵環柳眉轻皱。沈妉心不以为意的走到堂下左侧高椅坐下,见贵妃娘娘并无异样,于是笑道:“公主殿下近日可安好?”
八公主殿下仍是那个傲慢不逊又色厉内荏的公主殿下,对于沈妉心的询问置若罔闻,微微侧头看似恭敬的对贵妃娘娘道:“母妃既已见过此人,若是乏了便早些去歇息吧,沉如。”
沉如应声而入,沈妉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更令她不可置信的是,贵妃娘娘竟遵循起身,丝毫不觉不妥。行至沈妉心跟前时,仍是那副端庄亲和的模样,微笑道:“先生不必拘谨,锦瑟宫虽声名狼藉,却也不会强人所难。”
言罢,赵湮蕴领着沉如径自离去。
沈妉心顿觉如坐针毡,这对母女岂止是古怪奇怪,简直莫名其妙!可她又不能指着赵環的鼻子骂不孝女,只得盯着鞋尖,静待八公主的刀光剑影。
“这几日宫里都在传你的画如何传神,如何惊世骇俗,母妃便想亲自见见你,先生莫要见怪。”赵環似在谈论他人一般风轻云淡。
“那此次是……”沈妉心不敢多想。
“是本公主请先生来的。”自负如赵環,毫不遮掩,直言道:“先生才智双全,不妨猜猜,为何要举荐先生入宫?”
沈妉心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难不成公主原想假借他人之手,让下官做那默默无名的幕后之人?”
赵環冷笑道:“说的好听是幕后者,说难听点便是捉刀人。先生如今已功成名就,但并非人人都可平步青云,何况先生还是个女子。”
沈妉心莫名心惊肉跳,她看着赵環,冷艳公主仍是那般绝色倾城,可眸子里的轻蔑与傲然,在与沈妉心四目相对时不避分毫。如此自负的自信,沈妉心笃定,赵環已知晓,沈丹心便是沈妉心,从始至终都是个女子。
沈妉心满心疑惑,不甘心的问道:“公主如何知晓的?”
“昨日我与陈孤月手谈,他虽未言明,可你与那沈先生太过相像。”赵環冷笑连连,“这也多亏了先生那日在青墨院对本公主那般轻薄放肆,先生的味道旁人许是不知,本公主可清楚的很。”
冷艳公主几乎咬牙切齿。
何谓悔不当初,沈妉心几欲捶足顿胸,可毕竟是自己作的孽,只得忍气吞声,低眉顺眼道:“公主要下官做什么?”
赵環起身走到沈妉心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公主要你入东宫门下。”
沈妉心惊诧道:“可眼下东宫并无主。”
“无妨,那人必会入主东宫!”赵環嘴角噙笑,明艳动人且不可一世。
“谁!?”
“赵,冶。”
第61章
“下官与大皇子不曾有过交集,如此草率拜入门下,岂不叫他人生疑?”沈妉心急中生智,“更何况下官虽有品秩在身,可毕竟是个女子,如何能入幕为僚?”
八公主显然有备而来,慢条斯理的道:“先生做得公主府上卿,为何做不得东宫幕僚?父皇既当着百官赐你官品,自然就给予了你一展宏图的机遇。难道先生入宫,只为了一幅王女出嫁图而已?”
难怪贵妃娘娘会莫名道了那番话,沈妉心缄默不语。眼下赵環步步紧逼,何况还有把柄在手,若与她翻脸显然讨不到好果子吃。与其争锋相对,不如避其锐气,再说储君之争,手足相残不正是沈妉心乐之所见?
沈妉心看似愁眉苦脸,左右为难,实际心里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待时机适宜时,她才缓缓开口道:“既如此,下官也有几句心里话想问,自古储君相争胜败难料,若有公主解惑,下官也算死而无憾,还请公主殿下如实相告。”
赵環只犹豫了片刻,道:“问。”
沈妉心深吸一口气,肃容道:“敢问公主凭的什么笃定大皇子必入主东宫,据下官所知,大皇子乃是庶子出身,在陛下面前亦是默默无闻。与之相比,五皇子是嫡出,七皇子又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哪个不比大皇子更得圣心?”
赵環莞尔一笑,转身渡步,道:“还以为先生有何高见,也难怪,先生入宫不长,这宫中的繁复关系想要摸清还需得费些时日。只不过以先生的才情,当真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彻?”
沈妉心默不吭声,赵環也不以为意,继而道:“深究起来,父皇亦是庶民出身,五皇兄虽是嫡出却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按照前朝旧制,素来立长不立嫡。本朝虽已有十二年,朝中却遗臣不少,何况还有个与古不化的萧宰执,父皇即便想立贤,也得三思而后行。”
“如此说来,大皇子已稳坐东宫宝座,何需下官画蛇添足?”沈妉心反问道。
赵環渡步不停,撇了她一眼,似有些鄙夷也不唤沈妉心为先生,道:“你随蔡大家也有半年之久,怎的一分半点也没学成?以父皇的心思怎会让萧宰执一手遮天,朝中三股派系,温承与左丘明定不会轻易让大皇兄稳坐东宫。可眼下本公主也不知这二人效忠于谁门下。”
宋明月平日里虽总是对沈妉心的所作所为不屑于顾,可紧要关头仍是将沈妉心视为依靠。其余人等轻看几眼,沈妉心亦无动于衷,但唯独被这个唯我独尊,老娘天下第一的八公主小瞧了就不行!
沈妉心有些坐立不安,她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的问道:“公主既觉着下官一无可取,又何必强人所难?于大皇子而言,未必能瞧的上下官。”
赵環回到上座,似是失了耐心,冷笑道:“沈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本公主,是活腻歪了还是以为本公主当真不敢动你?”
沈妉心豁然起身,狗急跳墙道:“公主殿下,咱们方才可是有言在先,下官虽愚钝,您也不能让下官不明不白的就给人当枪使吧?”
赵環仍是一副极为自负的神色,冷哼一声,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就算你毫无用处,可蔡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深陷其中而不闻不问,总归你还是有些用处。”
沈妉心愣在当场,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原来自己仍是被小瞧的那个。把自个儿搭进去也就算了,老蔡头儿洁身自好了大半辈子,最后竟是被她给生生拉进了泥潭。
可身在深宫,谁又能真正独善其身?
“沈妉心,如今你愿也好,不愿也罢,进了本公主的门,想出去那就把命留下。”八公主殿下看着沈妉心殚精竭虑的模样,笑的格外扬眉吐气。
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沈妉心自认不是君子,可为何还是栽在了同是女子的八公主手里?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妉心轻叹一声,作揖道:“下臣沈妉心,单凭公主吩咐,万死不辞。”
临走时,八公主殿下嘱咐:“皇兄若是问起,便说你是褚家门客,他自能会意。”沈妉心不敢多言,只道谨记,便告退离去。
余晖散尽,夜幕低垂。
沈妉心缓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绿藻湖。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迹的绿藻湖,此刻更显阴森诡暗,沈妉心在湖边发了一会儿愣,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比起险恶人心,这怨灵聚集的绿藻湖就显得格外亲切。沈妉心寻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三月的春意带着丝丝寒气,西落时夹杂着几分暖风拂面而过,绿藻湖翠涩的气息沁入心脾。
缘份真是玄妙不可言。那日若不是宋明珏路过此地,而是另外一人,沈妉心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可能苟活至今。若不是她心血来潮的给可怜兮兮的宋明月出馊主意,出了宫去,便也不会遇见蔡寻。若不是放心不下宋明月,她也不会二进宫,给赵環有了可趁之机。若不是进了那家古董店,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原本平复的心境又起伏难安,沈妉心长叹一声坐起了身,她异想天开的喃喃自语:“要是把赵環丢进湖里,她会不会穿过去?”
沈妉心抚额失笑,没了赵環还有其他皇子,她依然走不出泥潭。赵環固然名副其实,冰雪聪颖。既然她都能看穿沈妉心的伪装,皇帝陛下会瞧不出来?虽然只有两面之缘,可依着赵宗谦的心思想必早已看穿,那为何在朝堂之上却不拆穿?难道真如赵環所言,皇帝陛下欲立长为储,之所以放任而为是因为皇帝陛下与八公主目的相同?
细思恐极,沈妉心惊出了一身细毛汗,爬起身就一路小跑回了青墨院。
小侍童见沈妉心匆忙而来,喊住她道:“方才济天宫的常公公来了,留了话儿,说是明日请先生去济天宫走一趟。”
沈妉心跑的急,喘着粗气问道:“何事?”
“赏花儿。”小侍童一脸羡慕,“听人说,皇后娘娘的问花院可比御花园的花儿还好看!”
“黄鼠狼给鸡拜年……”沈妉心皱眉嘀咕。
“先生说甚?”
“没什么。”沈妉心摆了摆手,刚要走,又拉着小侍童问道:“蔡大家可从国子监回来了?”
小侍童摇头道:“尚未,不过国子监来了人传话,蔡大家喝的尽兴,多贪了几杯,今个儿留那儿了。”
沈妉心气的一跺脚,“嘿,这个老蔡头儿,贪杯误事儿!”
“误什么事儿了先生?”小侍童疑惑道。
“误本先生终身大事了!”沈妉心胡言乱语,转身刚走两步,愈想愈起,又折回身,“送两壶酒到本先生房内,什么酒都行!”
小侍童从沈妉心房内出来时,碰上了臭脾性的孟尝先生,也不知为何,吓的腿肚子一哆嗦,脚下慢了几步,就被喊住问话。
“先前来访者,可是济天宫的常公公?所谓何事?”
小侍童不敢不答,“皇后娘娘请沈先生明日赏花。”
“下午那丹心先生又去了何处?”
“锦瑟宫。”
孟尝先生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道:“你去吧。”
小侍童仿佛受了惊吓,落荒而逃。平日里见惯了严词厉色的孟大家,冷不丁的亲和一下,可比那传闻里的鬼怪还吓人。
于孟人收敛起笑意,眯眼朝沈妉心的厢房望去,随即冷哼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厢房去。殊不知,这一幕都落在了窗棂后颜梦卿的眼中。
沈妉心忘了要下酒菜,小侍童匆忙间也忘了送。沈妉心又正是心烦意乱时,不管不顾一通乱灌下,所幸她酒品尚可。喝到天旋地转,自个儿摸爬着上了床,倒头呼呼大睡。
若不是于心不安的小侍童前来探望,沈妉心怕是要睡到翌日西落才能醒。此次来的是红鸾,待沈妉心收拾一番勉强能见人时,红鸾已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在宫中当差,最紧要的便是耐性,可当沈妉心一身酒气站在她面前时,红鸾仍是忍不住眉头紧皱,冷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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