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打算就这模样去见皇后娘娘?”
宿醉未醒,头疼难忍的沈妉心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反问道:“有何不妥?”
“就不怕娘娘治你个轻怠之罪?”
沈妉心咧嘴一笑,没脸没皮道:“这位姐姐,若是再迟些,恐怕娘娘治我的可就不仅是轻怠之罪了吧?”
红鸾没搭话,多瞧了她两眼,而后道:“走吧。”
女子素来比男子心思多,这宫中的女子更甚,不论是做下人的还是当主子的,进宫前最先被嘱咐的定是那句“凡事多留个心眼儿”。红鸾作为中宫之主身侧的大婢女那心眼儿自是比谁人都更细,她瞧着这位丹心先生怎么看怎么像蔡大家的弟子,可她想不明白的是,沈丹心是个男子如何能摇身一变就成了个女子?这世上真有人是男子时如男子,是女子时便如女子一般无二?
去济天宫的路上,素来话少的红鸾主动问话道:“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氏?”
所幸沈妉心此番二进宫早已打好了腹稿,自然道:“江南人氏。”
江南郡有二者闻名天下,一个是裴家绣庄,二个便是山林墨豪。不说青墨院三首之一的颜梦卿,还有国子监的杨典薄,四门学的冯学士,这些叫的上名号的皆出身江南郡。
红鸾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此后,一路在无话,沈妉心却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
第62章
世人有道,花瘦水肥三月天,杨柳春风三月三。足见三月天是一年之中万物盎然复苏之际,可即便如此,沈妉心还是忍不住感叹,皇后娘娘问花院里的花儿就是开的比别处美上千百倍。
见识过了皇后娘娘百鸟齐飞的朝凤院,也见识过了剑意森然的竹剑院,这百花争艳,花红叶绿的问花院便显得格外有人间烟火,接地气。沈妉心左顾右盼,看的眼花缭乱,冷不丁的便瞧见了一个旧敌——平常公公。
平常一如既往的板着脸,立在院中唯一的凉亭五丈之外,瞧见沈妉心时仍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嘴脸,对红鸾问道:“这便是那位丹心先生?”
“正是。”红鸾朝亭内张望了一眼,“娘娘可有异色?”
平常从沈妉心身上移开目光,冷哼道:“茶盏已换了一轮,手谈至一百余手,依我看,还是候着吧。”
红鸾毫无异议,朝沈妉心微微欠身道:“还请先生稍待片刻。”言罢,她便独自往凉亭走去。
今日日头有些烈,沈妉心一身酒气熏的平常悄悄捂住了口鼻,丝毫不掩饰的露出了鄙夷之色。沈妉心许是头脑不甚清醒,与平常搭话道:“公公方才是何意?本官听不大懂。”
毕竟是陛下御前亲封之人,平常心知怠慢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不知丹心先生可曾听闻过蔡大家弟子沈妉心沈先生?他是这宫中头一个让娘娘等过的人,您便是第二个。”
“哦——”沈妉心呲牙道,“本官听说那沈先生已被逐出了宫,不知所踪。”
平常斜眼望过来,看着沈妉心不再言语。沈妉心似恍然大悟,道:“公公的意思是,那倒霉催的沈先生已遭娘娘毒手?”
平常一愣,继而双目缓缓睁大,在深宫大院里活了大半辈子的常公公许是没见过这般口无遮拦,且不怕死的人。一时间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红鸾去而复返,对沈妉心道:“娘娘请先生入亭。”
沈妉心从平常面前走过时,小声道:“公公放心,本姑娘的命可硬的很。”
亭榭于院中央,高五尺,有青墨石阶十二三。红鸾引着沈妉心拾阶而上,待到亭前,沈妉心头也不抬,作揖道:“下臣沈妉心,拜见皇后娘娘。”
赫连完颜闻声望来,就见沈妉心抬头便是一愣,她顺着沈妉心的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宋明月,唇角微扬,道:“免礼,先生的画儿本宫已见识过,不愧天下无双,不知先生棋艺如何?”
沈妉心赶忙垂下头,恭谦道:“一窍不通。”
“哦?”赫连完颜落子的手骤然收回,笑意深长,“明月倒是长进不少,前些日子本宫还能与你下至平局,如今却难过二百手,想来再过些时日便再难过百手。”
宋明月莞尔一笑,“娘娘谬赞,若不是娘娘每回都手下留情,明月怕是早已羞愧难当。”
“昨日听闻陛下说,先生想拜入蔡大家门下?”赫连完颜笑了笑,起身渡步至栏边,举目眺望,“本宫却不知以先生才华,这天下谁人可教授?”
沈妉心偷偷瞥了宋明月一眼,宋明月却自顾收拾着棋子目不转睛。只得悻悻收回目光,背着腹稿道:“古人有云,学海无涯,三人行必有我师。下臣习墨不过十数载,岂敢与蔡大家这等高古之士相提并论,自打离乡入京下臣才深知见识浅薄,万万当不起娘娘的天下无双。”
“口齿倒是伶俐。”皇后娘娘侧目望来,嘴角噙笑,“看着先生便叫本宫想起一人,明月你觉着呢?”
宋明月这才抬头瞧了沈妉心一眼,笑道:“娘娘这么一说,倒是有些相像。”
沈妉心明知故问:“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人?”
皇后娘娘不答反问:“丹心先生,可是青鸟明丹心?”
“正是。”沈妉心故作恍然,“娘娘说的是那被蔡大家逐出宫的弟子,沈丹心沈先生?”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目光望向宋明月。
宋明月会意道:“却是此人,只不过那沈先生是男子。”
皇后娘娘走到沈妉心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大惑不解的道:“本宫这两日一直在想,一个男子是如何做到变成女子却不露马脚,还是这男子本身便是个女子,可又如何做到朝夕相处却不令人生疑?思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闻蔡大家笔下人像有神,是因其善观人面。先生笔下非凡,想来亦是精于此道,可否能为本宫解惑一二?”
沈妉心有备而来,当下没有半分慌乱,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一番,道:“下臣作画全凭技艺,不曾习过这观人面的本事。不过经娘娘这么一提下臣倒是更想拜入蔡大家门下,只是娘娘所言,下臣实在爱莫能助。古籍有载,女娲造物,七日为人。但凡有一两个相像的也不足为奇,何况世间双生子,并蒂莲亦不在少数,至于那位沈先生是真儿郎还是假先生下臣不好妄断。未能替娘娘分忧解难,还望娘娘见谅则个。”
赫连完颜转了个身,望着亭榭下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微皱的眉头逐渐舒展,笑意不减道:“先生所言有几分道理,不知先生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好比,先生非先生,先生也是先生。”
沈妉心宛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李太白的诗吗?与先生又何干。不经意间,沈妉心撇了宋明月一眼,就见宋明月骤然脸色煞白,沈妉心也莫名跟着心惊肉跳起来。
要不说宋明月担得起国士无双的陈孤月大器之才的谶言,与皇后娘娘相处的这段时日,旁的不提,皇后娘娘喜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脾性倒是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皇后娘娘此言一出,宋明月便明白了个大半。
雾里看花,似幻似真。先生虽不假,雌雄却难辨。先生非先生,指的是先生非男子。先生也先生,道的是女先生虽女子,亦可称先生。言下之意,沈先生是丹心先生,蔡大家弟子沈丹心便是陛下亲封的沈妉心,二者乃一人也。
可弯弯肠子早已打结的沈妉心如何能明白?所幸一无可取的小画徒也并非全然无用,瞧见宋明月的脸色沈妉心心中也有了些底气,干脆装聋作哑道:“下臣才学浅薄,听不明白娘娘的高谈妙论,惭愧的很。”
皇后娘娘闻言望来,硬生生瞧的沈妉心赧羞垂头,这才走到她跟前,轻嗅了几下,玩味笑道:“本宫方才以为是院中花儿醉了酒气,却不想醉的是先生。昨个儿夜里喝了多少,宿醉未醒?”
今日有微风拂面,宋明月又坐在上风口,自是闻不到沈妉心身上的酒气。闻此言,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又兀的白了几分。明知第二日要来济天宫,还敢酗酒,这人属猫的还是属虎的?
沈妉心余光瞥见小家碧玉投来的怒焰,这头就更不敢抬起,讪笑道:“酒后吐真言,足见下臣对娘娘的坦诚,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皇后娘娘宛如守株待兔的狐狸,一口就咬住了兔子的脖颈,微笑道:“好一个酒后吐真言,既如此,沈妉心本宫问你,昨个儿可是去了锦瑟宫,见了八公主?”
沈妉心似遭晴天霹雳,怔了半晌,才慌忙回道:“是。”
皇后娘娘笑的惬意,渡开步去,慢条斯理道:“入宫前你便是公主府客卿,入宫后承了陛下恩泽却不知避嫌,仍与锦瑟宫亲近。不论八公主寻你有何要事,你却不把陛下更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究竟是何居心?”
再看这满院的花香春光,一点儿也不美了,皇后娘娘的问花院有毒!而且还是剧毒!沈妉心欲哭无泪,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亲自下好的套儿,套的快准狠又结实!宋明月此刻虽心慌意乱,却深知不可出言求情,否则以皇后娘娘的心思,就算坐实了沈妉心的身份,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臣该死!”沈妉心豁然跪了下去,“是臣不知规矩一时疏忽大意,念在臣乃初犯,求娘娘格外开恩!饶小臣一命!”
皇后娘娘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你倒是识时务的紧,不过……明月啊。”皇后娘娘望向脸色发白的宋明月,笑容愈发明艳,道:“你也曾是皇室子女,你说说,按例朝臣与后宫勾结,当治个什么罪?”
宋明月面色平静,毫不犹豫的道:“死罪,当诛。”
沈妉心登时没了魂儿,嘴张的老大,死不瞑目一般盯着笑颜如画的皇后娘娘。她就想不明白了,别人书本里的主角儿来了异世那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更别提身边如雨后春笋般的贵人,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受委屈都要出来打抱不平,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日受人威胁,风雨飘摇性命不保?她是没给老天爷塞茶水钱还是投的湖太浅?要不改明个儿去投个江转转运势?
所幸皇后娘娘开眼,俯身拍了拍沈妉心白皙的脸颊,坏笑道:“若就这么轻易处死你,本宫也有些舍不得。此事说回来可大可小,毕竟先生是个女子,倘若是念旧主叙叙旧情倒也人之常情,本宫也并非不讲道理。”
沈妉心点头如蒜,忙不迭的道:“对对对,叙叙旧,臣就是去叙叙旧的,娘娘明察秋毫!”
“当真?”皇后娘娘俏皮的一挑眉峰。
第63章
如此近的距离,皇后娘娘如芙蓉出水般的面容能瞧的一清二楚。也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存的什么心思,一袭清凉轻纱水袖,白腴玉臂若隐若现,俯身时可从微微敞开的衣襟,瞧见那胸前一展无遗的旖旎风光。
沈妉心喉间紧涩,目光不由自主的从那风光上渐渐往上移,在对上皇后娘娘那双满含笑意的眸子时冷不丁浑身一颤。
“先生若是聪明人,便该知晓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这个道理。”宋明月适宜劝戒道。
沈妉心闻言,缓缓垂落头,故作沉思了一番后,怅然道:“是,宋小娘子所言极是。禀皇后娘娘,下臣不敢欺瞒,八公主寻下臣乃是为了立储一事,意图让下臣拜入大皇子门下。”
“你答应了?”赫连完颜收敛了笑意。
沈妉心忽然委屈道:“八公主以下臣之性命要挟,否则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应啊!”
平日里看似无所不能的皇后娘娘此时也不由得眉头紧锁,沉吟不语。即便是皇室子女,嫁出了宫亦如泼出去的水,想来即使是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亦有所不及之处。
此时,宋明月走到皇后娘娘身侧,轻声道:“娘娘,此事看来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赫连完颜轻叹一声:“也罢,沈妉心你起来吧,只是需得时刻谨记今日所言。日后锦瑟宫不论有何动静,本宫都得立即知晓,可听明白了?”
“是是是,下臣明白,明白。”沈妉心恨不得有八只脚,立即能从温柔贤良的皇后娘娘面前消失,“下臣这就告辞了。”
“慢着。”
沈妉心跪的腿脚有些酥麻,才走出没两步,又一瘸一拐的折回身来,赔着笑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宋明月取来一食盒,递到沈妉心面前,就听皇后娘娘言辞带着几分玩味道:“先前那个沈先生送了本宫一道江南的小葱油饼,既然你二人有缘,本宫便借花献佛也让先生尝尝。”
沈妉心接过食盒,朝宋明月眨了眨眼,而后作揖道:“谢娘娘赏赐!”
平常送沈妉心到宫门前,不恭不敬道:“先生慢走。”
“诶,常公公。”沈妉心喊住欲折身回返的平常,“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奴不知。”
“本官还没问呢!”沈妉心一把拽住平常的衣袖,平常宛如被针扎了一般大惊失色,一面猛力挥舞着胳膊,一面大声嚎叫道:“松开!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哪儿能算……”
“你说什么!?”一板一眼的平常公公怒不可竭。
“没什么,您听岔了。”沈妉心讪笑道,“本官是说您别跑啊,听本官把话说完不是。”
平常大力捋了捋衣袖,没好气的道:“说!”
“本官听闻那宋小娘子乃是前朝遗孤,如何能与皇后娘娘走的这般亲近?陛下对此也不管不问?”
平常斜眼看着她,冷笑道:“先生若是有闲情管他人宫闱之事,不如关心关心自个儿。陛下与娘娘的事儿怎是一个区区四品小司业能议论的?您这话老奴权当没听见,不送。”言罢,平常一摊手。
沈妉心撇了撇嘴,拎着食盒出了济天宫。
平常看着那远去的清瘦背影,摇头嗤笑道:“自个儿小命难保,还想拉本公公下水。你以为就你聪明呢,这宫里摸爬滚打苟活下来的人,哪儿会有真正的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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