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妉心未起身,垂眸笑道:“陈国士融会贯通的本事令小的甘拜下风。”
陈孤月哈哈一笑,“老夫自认方才毫无破绽,你是如何瞧出来的?蔡寻的一眼尽天下你倒是学成了几分。”
沈妉心缓缓直起身,恭谦道:“学生可经不住夸,陈国士若有心而为,学生哪有这显摆的机会?”
陈孤月斜眼微眯,伸手点了点她,啧啧道:“你这丫头太过油嘴滑舌。”而后又转头对面无表情的宋明月道,“明月可不能学她,为人处事过于圆滑难得人心。”
宋明月微微垂头,温婉笑道:“是,徒儿谨记。”
沈妉心撇了撇嘴,没讨着好还惹了一腿子腥,果然还是自家的师父好些,虽然老道成日每个正形,那也好过动辄就在话里下套儿的陈老鬼!
想起蔡寻,沈妉心在心底打了会儿小算盘,小心翼翼的问道:“陈国士,陈老,陈仙人,看在学生与明月交情的份上,能否帮个小忙?”
“小忙?”
“学生想再入师门。”
宋明月惊诧道:“你想再拜蔡大家为师?!”
沈妉心猛然点头,眼巴巴的看着陈孤月。陈仙人眼观鼻,鼻观口,沉吟了半晌,轻叹道:“十年前老夫就给你师父卜过一卦,卦象上他并无可继承衣钵之人。可去年老夫云游至莆仙山时,天有异象,老夫便鬼使神差的又卜了一卦。这一卦乃是中吉险凶,蔡寻虽收得一徒,此人却与他有缘无份,可奇怪之处在于,此人并非继他衣钵,而是承了他的大道。”
沈妉心听的一知半解,“这……这是何解?”
陈仙人面色平静,眸子暗沉,道:“老夫入宫前,在龙马寺的千年榕树下起了三卦,沈妉心,你可想知道卦象为何?”
宋明月不自觉揪紧了衣摆,忧心仲仲的看着沈妉心。
第59章
陈孤月所言,宋明月从未听他提起过。素来惜字如金的陈国士,今日言语甚多。宋明月不由得心慌意乱,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虽拜陈孤月为师,可陈孤月为何要收她为徒,她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夜在龙马寺八戒和尚所说的话,但陈孤月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疯癫老道。不过,有了陈孤月这颗参天大树,宋明月在宫中的日子倒是比任何时候都自在了不少。
沈妉心咽了咽唾沫,摇头道:“学生不知。”
陈孤月忽然笑了,“但凡与你相关的卦象皆杂乱无章,无卦可成,老夫一生也没见过这等怪象。但老夫算出一点,便是与你有关之人,皆有缘无份,奇哉也。”
“你究竟是何人?”
沈妉心怔了许久,心中激荡难以平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片绿藻湖,宛如醍醐灌顶。她呼出一口浊气,心沉如水,莞尔一笑:“沈妉心,青鸟明丹心也好,女冘妉也罢,沈妉心就是沈妉心。”
见陈孤月但笑不语,宋明月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陈孤月抬手制止,起身负手而立,微笑道:“既你是承蔡寻大道之人,那此小忙老夫帮得一二。”言罢,陈孤月径直离去。
陈孤月而立之年融释贯通易经星相,观星测算如家常便饭,天下无人能及。他的每一句谶言,赵宗谦皆如获至宝奉为天意。宋明月拜师之后,才得知她与弟弟的命运并非皇后娘娘所言,不过是因为陈孤月的一句“此女必成大器”。于此,宋明月一直半信半疑,而如今陈孤月收她为徒,似是应验了当年的谶言。
不论是玄之又玄的命理一说,还是陈孤月步步为营,布局精密。宋明月即便再不置可否,也叫那句“有缘无份”震动了心弦。
沈妉心摇着头,啧啧了两声:“瞧瞧这仙人,就是不一样呵,说要帮忙就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宋明月一副漠不关心,却又忧心仲仲的模样。沈妉心好笑道:“怎么?有你那神仙师父出马,你还不放心啊?”
宋明月踌躇了片刻,终是拗不过私心,问道:“沈妉心,你究竟从哪儿来?就连我也说不得吗?”
沈妉心愣了愣,咧嘴一笑:“别听你师父瞎说,这人的命要是真能算的明白,这些人还争个什么?谁当皇帝谁做将军,找个算命的一算便知。”
“可陈孤月不同。”宋明月格外认真。
“有何不同?”沈妉心眉峰一挑,“缘份就是缘份,什么乌七八糟的有缘无份,难不成明个儿我就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宋明月垂眸,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我这心里就是不安的很。”
沈妉心心头一跳,不仅不慌反而有些小雀跃,她笑的眉眼弯弯,“怎么?舍不得我啊?”
宋明月瞪来一个白眼,冷冷道:“你如今已是女子身份,言行举止注意些,莫要叫旁人生了误会。”
沈妉心视若无睹,仍是那副挨揍的嘴脸,笑道:“你这话说的,我是男子的时候便可随性而为?那我还是做男子的好。”
宋明月忽然微微一笑,有些幸灾乐祸道:“是了,你做男子时还有娶我的机会,眼下即便我甘愿以身相许你也只能望尘莫及。”
沈妉心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嘴角不时抽搐。宋明月以袖掩嘴,笑出了声来,“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沈妉心却笑不出来,她一开始便明白,从虚无而来终有一日要回虚无中去,就如陈孤月所言,她与这世间的人皆有缘无份。即便宋明月撩拨了她的心,她也一直劝戒自己莫要深陷其中,轰轰烈烈潇洒一场并非她所愿,待离去时二人皆是痛苦。何况,宋明月只是待她如挚友,这样的可人儿,真心怎会轻易付?
可天下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误终身。
沈妉心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真的是个男子,你还愿嫁吗?”
宋明月眼中有星辰闪烁,笑颜如明月,柔声细语宛如雨后清风:“我愿。”
“真……真的?”沈妉心只觉鸿运当头一棒,不可置信。
宋明月噗嗤一笑,“可你仍是个女子。”
所谓镜花水月,如梦似幻大抵就是如此。沈妉心胸中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泄出,忙不迭的又提了起来,不甘心的追问道:“你觉着我哪儿好?”
宋明月想了想,犹豫不决道:“看着哪儿都挺好,细想来又处处都是劣性。”
沈妉心眼一瞪,没好气的道:“那你还愿嫁!?哄我高兴呢?”
宋明月微微垂头,抬手将脸颊的青丝撩到耳后,半晌没有吭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不自觉唇角含笑,眉眼带了几分赧羞,声若细微:“只有你真心待我。”
少女怀春,不是诗,也不是画。而是那不自知,却忍不住的朦胧欢喜。
沈妉心只觉嗓子一阵干涩。宋明月性子要强,与她相处时也多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承了恩情也只铭记在心,他日一点一滴慢慢偿还。可即便知道宋明月并非因男女之情,而是对她难以启齿感恩之言,也按耐不住心中激荡。
明知不可为,明知不可为啊……
沈妉心暗自苦笑,原本是同情之心而已,一不留神这情怎就走偏了?她早已打定主意,不论宋明月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都无所谓,反正她是老天送来的,若是要陪上性命,大不了再跳一次绿藻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了百了罢了。
可愈是不可为,那躁动不安的心就偏偏愈要为之。
须臾之间,宋明月见沈妉心默不吭声,心下猛然有些慌乱,欲盖祢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世上如你这般的好人我不曾见过,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好人?
沈妉心自嘲一笑,鬼使神差的道:“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小家碧玉目瞪口呆,惊恐万分的神情落在沈妉心的眼里可爱又可口,她甚是满意的伸了个懒腰,玩味笑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宋明月初显伟岸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吓的不轻,平复了好一阵才皱眉道:“我可不在乎你是个女子,但你不能对我有半点非分之想。”
沈妉心不禁一怔,几个意思?这身世不凡的女子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呵,连有违常伦,大逆不道都可以不在乎!既然有如此海纳百川的胸襟,那为何又拒之千里之外?
“你等会儿。”沈妉心竖起手掌,皱眉沉思了半晌,而后纠结万分道:“你的意思是,脱裤子可以,但就是不能放屁!?”
饶是对沈妉心口无遮拦早已习以为常,宋明月仍是忍不住拧起了黛眉,厉声道:“沈妉心!你……放肆!”
宋明月发怒的前兆沈妉心可是记忆犹新,赶忙赔笑道:“诶,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打个合理的比方嘛。”
宋明月嚯的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沈妉心急忙拉住她,慌乱赔罪道:“是我一时失言,都是我的错。你看,咱们向来无话不谈,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呀。若叫俩老头儿知道了,岂能轻饶我。”
宋明月停住了脚,却仍是不看她,似在生闷气。沈妉心只得故技重施,开始耍泼皮无赖,晃着宋明月的手,讨好道:“你知道,我就是个粗人,只会画画,论起诗词歌赋来狗屁不通,你说的那般晦涩难懂,我也就只能那么理解,这不就差了点儿意思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宋明月依旧不搭不理。
沈妉心轻缓的晃着她的手,眼睛盯着鞋尖,一面叹气,一面嘟囔着:“你别生气了嘛……”
“脱裤子放屁,那是多此一举,你怎能曲解的如此歪斜?”宋明月本就清脆悦耳的嗓音,在此刻听来仿佛天籁之声。
沈妉心抬头咧嘴一笑,更加没脸没皮的道:“那您给咱解解惑?”
宋明月叹息一声,转过身与沈妉心正面相对,四目相交时沈妉心看的分明,那眸子里有不舍,有眷恋,却也有决绝。宋明月平静道:“沈妉心,不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与此无关。你只要在我身边,便不会有好下场,谁人我都可不在乎,可唯有你与明珏,我希望你们一世平安。”
“我说的如此直白,你可听明白了?”
沈妉心平静如水的点了点头,继而问道:“复仇便如此重要?”
“我生来为此。”
沈妉心握住宋明月的另一只手,嘴角噙笑,“那我便是生来为你,陈孤月道我与你有缘,既有缘便是天注定,你不是信那天命难违吗?老天派既我来,那他赵家便逃不过国破家亡的宿命。”
“你胡说!”宋明月想要挣脱,可沈妉心却死死钳住她的手腕。
沈妉心笑意渐深,眸底阴沉,好似变了一个人,“古有云,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陈孤月算尽天道不也算不出我的卦象?宋明月你口口声声说在乎,为何信他不信我?”
眼前的沈妉心宛如一只平日里百般温顺却不知为何突然发难要咬人的兔子,宋明月看着那双不见温和,只剩一片黑沉的眸子,映着自己错愕失神的脸。她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一时间,天地荡然无存,唯有眼前人。
“我好似在梦里见过你。”她梦呓喃语。
第60章
那是个寒冬夜,宫人所的瓦房白日里不知叫何人砸了个破洞,夜里寒风刺骨。刚过及笄之年的宋明月抱着浑身滚烫的宋明珏,身上仅披着一层挡不住任何寒冷侵袭的薄被。那一夜,宋明月险些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天微亮时,几乎忘了泪水咸涩苦味的宋明月含泪昏睡了过去,梦里她走在一条两侧宫墙高深的无尽宫道上,脚下是黑色石路,不知何去何从。走的筋疲力尽,她一头栽到在地,咬着牙继续朝前爬,指甲翻起手掌血肉模糊也不敢停歇半分。耳畔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哀嚎,她终于哽咽出声,嚎啕大哭。
前方浓雾逐渐散开,有光微明,一道人影朦胧而至,身形修长,身着不曾见过的锦衣华服,温颜如玉,却是个女子。她道:“我为你而来,不畏苍穹。”
荒诞怪异,此后宋明月极少有梦。
刹那间记起,仿佛冥冥之中。宋明月并非记得梦中女子容貌,却在脑海里与眼前人重叠,同样是身形修长,同样是不曾见过的锦衣华服,同样是温颜如玉的女子。
我好似在梦里见过你。
那我便是生来为你,不畏苍穹。
“我……”二人异口同声,又欲言又止。
“你讲。”
“你说。”
十分默契的相互谦让。
沈妉心挤了挤嗓子,别过脸,不客气的窃喜道:“你当真梦见过我?”
宋明月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松开的手,仍在梦游,“真的。”
“那我……”
猛然,宋明月抬头凶神恶煞道:“那你也不准对我有非分之想!”言罢,一抹嫣红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不等沈妉心反应,宋明月飞快转身离去。
宋明月一路小跑到了院门,迎门的小侍童笑着打趣道:“宋小娘子又给沈先生欺负了去?”
此言,恍若隔世。
宋明月怔了怔,板着脸道:“她是丹心先生,不是你家沈先生,莫要胡言。”
青墨院的小侍童也不知跟着沈妉心学坏了几分,对这个素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宋小娘子皆不惧怕,甚至有几分亲近。另一个小侍童跟着笑道:“宋小娘子今日怕是输昏了头脑,不然怎会连先生也认不出来?”
宋明月心下骇然,不由道:“你们知道她是沈先生?”
俩小儿相视一笑,稀奇道:“沈先生不是沈先生还能是何人?”
“可她是女子!”宋明月惊慌之间,不觉高声厉语。
俩小儿不知何故,面面相觑,年纪稍大些的歪着头疑惑道:“先生本就是个女子呀。”
赤子不以眼观天下,只凭心识人。宋明月顿觉怅然若失,皇城内曾有人道,青墨院是唯一净土,故而朝堂之人自觉避讳。原先不知何意,如今只看这小侍童,若不是净土,如何保住这颗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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