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写了也不会有人看。”半晌,他颓然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第一次当着除了自己之外的旁人面前如此。
关明航也跟着默然了,安静地眺望远方,看累了,就双手做枕躺在天台上。
“怎么会是没人看,我不是在看吗?”他眯着眼睛迎面朝天,无惧阳光刺眼,嘴角带着一丝笑,“等真的没有人看的时候再沮丧也不迟。”
此处镜头给了他一个表情特写,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暗示。关明航与傅柏处境相似,同为北漂逐梦者,一个身处逆境却依然满怀期待,一个却在屡次打击中渐渐沉沦,此刻就以一明一暗、格外分明的镜头语言展现无疑。
闻言,傅柏转过头看向关明航,听他说:“知道吗,人生好像怎么过都会后悔,所以不要想,做了再说。”
镜头就跟着傅柏的视线,描摹着关明航的模样。冬日艳阳照耀之下,关明航穿得像只粽子晾在长了青苔的水泥板上,只露出一张白皙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蛋,一头黑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就像路边肆意生长的野草。
这画面怎么看都跟“美好”二字不挂钩,可傅柏此刻眼里只容得下这一幕,他眼里终于又有了光。
拍摄结束,严焕朝伸手将方沐风从地上拉起来之后,没说话就走开了。
那晚的失控并未造成任何影响,他们演戏该怎样来就怎样来。在片场严焕朝依然还是那个沉得住气、乐于给予电影新人帮助的好前辈,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方沐风自然也跟着装,配合他维护体面和友好。
戏外的严焕朝大多数时候喜怒不形于色,看似彬彬有礼,可不时给人一种近在咫尺又远不可及的距离感。他对任何人的态度都不会明白写在脸上,方沐风实在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介意那天的事。
他这么出格地冒犯他,借酒在他的地盘撒野,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拔毛,是个正常人也会愠怒。可这事换在严焕朝身上,方沐风却不敢肯定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天严焕朝的确亲口承认了喜欢。
严焕朝对他的“喜欢”不止于性吸引力,也许还掺杂着好奇、征服欲、消遣等因素,可独独不可能有爱。
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看上他,以及这份喜欢有多深、能持续多久,方沐风统统都不关心。
这些天拍摄重点放在两位男主各自的单独戏份上,主要交代他们的个人经历。
电影《摄氏零度》讲了爱情的缘起缘灭、人与人的聚散离合,可又不止于情爱,更讲了大时代大城市背景下小人物的颠沛流离。傅柏和关明航最初不远千里来到寒冬里的北城,不是为了跟谁相遇谱写一出恋曲,而是为了抓住自我实现的那点幻光。
这天拍摄个人戏份之前,宣年循例给方沐风讲戏。
“这场戏看似简单但很难,处理好了就很能表现人物性格,你明白吗?”宣年说。
方沐风神情认真,点了点头。
宣年要求他尽量素颜出镜,他也就基本没带什么妆出镜,整张脸干净自然,肤色是并不健康的苍白,眼周依稀能见淡淡的几点雀斑,五官的漂亮和缺陷都在镜头前展露无遗。可只要特写卡到他脸上,喜怒哀乐就互相纠缠从他这张脸上生长出来,伸出长长的藤蔓,一下就抓住看者的心和眼睛。
讲戏的时候,宣年又细细地打量了方沐风一番。
虽说媒体总说方沐风是“小严焕朝”,可在宣年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类长相,五官顶多有两三分相似,细看就能发现两人的不同。
比起严焕朝那张骨相皮相皆好、怎么拍都行的美人脸,方沐风五官的优缺点都很明显,但胜在长得一张有故事、够上镜的脸,浑身散发着自成一格的气质,是那种往镜头前一站,说不上有什么好但就是想看他的类型。
就在宣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方沐风却在细思接下来的戏。
诚如导演所言,这场戏确实挺简单的,关明航就在路边打个电话,然后就席地而坐发泄失落、难过的情绪。
这场戏前情是关明航得到一次珍贵的试戏机会,抱着要出头的期许去尝试。试镜结束后,选角导演跟他说现在剧组物色了几个备选,而这个角色给谁都可以,而且演了必定火,因此需要演员赞助一定数额的钱。可关明航来北城没多久,根基不稳,砸锅卖铁凑了一笔钱交上去,等发热头脑终于降温了,意识到自己中圈套了,对方已经卷钱逃之夭夭了。
宣年继续说:“关明航挺看重每一次机会的,对成功有着出于本能的渴望,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这样人其实不允许自己展露脆弱和狼狈。可这段戏你要表现的就是这样的他被骗了,难过了。”
每段戏开始之前,他总会先告诉方沐风这场戏的主导情绪是什么,可是具体要怎样表现,决定权在方沐风手中。同一种情绪不同角色会有不同的表现,表现好了,角色就立起来了。
“不要偷懒,多去想想属于关明航的情绪表现,”宣年经常像这样提醒他,“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总阀,自由在角色的状态中反复进出,那就努力去成为关明航,直到有天你不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
方沐风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无论戏内戏外都坚持保持关明航的状态,过他的生活,思考他的思考。随着拍摄逐渐推进,他明显感觉心里积攒了许多关明航的情绪和回忆,压抑得他不时失眠。
角色与人难以分离的状态令人不适,可方沐风又莫名地享受着这种不适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是他是天生喜欢受虐的体质,酷爱这种挣扎和情绪纠缠,所以才会迷上演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宣年将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位,就准备开拍了。
方沐风这次一条过,他的正式表现几乎可以用“惊艳”二字来形容。
镜头前没任何刻意的表现,关明航只是往路边一屁股坐下,就已经给人感觉像是一个随意丢弃的空塑料瓶。
宣年在监视器前盯着看了一会儿,拿起对讲机吩咐二号机给方沐风卡一个脸部特写。
关明航视线定在远处某个地方,眼里似乎闪着泪光,眼泪却始终没掉下来。经历了漫长储备、情绪要爆发未爆发之际,他忽而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笑,将那点才露了个角的酸楚和难过,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情绪自然接替流露,隔着镜头也能感觉到关明航在无声地难过,也在极力忍耐。
结束了之后,方沐风还坐在原地没起来,等情绪又延续一阵才从中抽身,就好像他真的是关明航,真的完完整整地难过一场。
他起身想到洗手间洗把脸,补妆换衣服准备下一场,转身看见严焕朝不知何时坐到监视器前。宣年低头跟严焕朝说了什么,他难得露出了笑容,朝方沐风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回了宣年几句话。
他隐约觉得,宣年似乎跟严焕朝说起方才那场戏。
下午有场严焕朝跟他的对手戏,跟他们开机首日拍的那场浴室戏氛围一致,都是表现主角间微妙的欲望流动的暧昧场景。
傅柏大醉一场后得了流感,关明航留在身边照顾,仅此而已。这场戏看起来很普通,却是关系的一次转变,两人意识到对方之于自己的意义。
开拍前循例走一下戏,方沐风意外的有些放不开,老是卡在同一场景:他饰演的关明航口腔溃疡,让傅柏帮忙在患处敷上西瓜霜。傅柏心虚没敢伸手指进去,关明航握住他的手,教他涂在哪。
“沐风你感觉不对,这是关明航一次有目的的试探,你也可以想成是勾引,因此关明航要更主动,”宣年在一旁看他们走戏,不禁打断,“两人之中他最先察觉到那种情愫,他在引导傅柏觉悟,也在观察对方对他到底怎么个想法。注意,他虽然行动上很直接,但内心同样忐忑不安、很不确定,要把那种矛盾表现出来。”
方沐风自然明白宣年的意思,他也知道关明航该去主动勾引,可落到实处总是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对戏时他总是被严焕朝隐秘而压抑着欲望的眼神牵着鼻子走,无法拿不出对等的表现,结果总是被压戏。
严焕朝注意到方沐风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嘴角微微上扬:“再这样反复走戏未必有感觉,不如跳脱出来,给点时间我们自由练习。”
宣年点头默许,然后退到一旁,腾出空间和时间任由两位演员自由发挥。
第13章 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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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沐风看着严焕朝,拿不准对方说的“跳脱出来”具体指什么。
严焕朝随意靠在窗边,也将目光转向他这里,窗外一阵风拂动他的头发,他突然问:“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方沐风微愣,以为对方这是觉得他太紧张,故意跟他闲聊放松心情,于是回答:“没有。”
喜欢严景山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谁也不会喜欢,即使有也难重拾那种将自己也豁出去的感觉,他心想。
严焕朝闻言笑了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说不出的好看,他朝方沐风懒懒地伸出一只手:“走近点。”
方沐风越发看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听话照做,走近了两步。
没想严焕朝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拽到与自己跟前。
两人离得太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
方沐风先是一惊,随即从严焕朝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他微微屏息,感受着严焕朝修长冰冷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缓慢地滑下去,摩挲过他的手背,最后从他五指间穿插过去、再将他的手指一一分开。
尽管能肯定对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什么过分的事,方沐风的心却依然很不合时宜地乱跳了几下。
然后他看见严焕朝又笑了笑,语气自然得犹如午后闲聊,轻声问他:“那……会勾引人吗?”
方沐风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只本能地摇了摇头。
严焕朝含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字一字道:“我教你。”
方沐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要把手抽走,却发觉严焕朝跟他十指相缠更紧了,看向他的表情很认真。
“口腔溃疡了?在哪?”严焕朝声音跟他的目光一般柔软,他一说话,方沐风忽然感觉四周的人都不存在了,又回到电影里只有傅柏和关明航的二人世界里。
方沐风以为对方要再跟自己完整地走一遍戏,于是迅速定下心神,顺着说出关明航的台词:“不知道,疼,你帮我看看?”
严焕朝不说一话,抓起方沐风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描摹两片薄唇的轮廓,又撬开方沐风的齿关,另一只空着的手扣住他下颌,以温柔又强势的口吻说:“张嘴。”
方沐风脸被掰着,只能半顺从半被迫地张开了嘴,感受到严焕朝带着他的手指探进嘴里,以指腹沿着里牙齿边缘描了一圈,然后开始在温暖湿润的口腔壁缓慢摸索。
这些都是剧本里没有的,方沐风出于本能往后躲了躲,被严焕朝当即伸手揽住腰, 一把捞了回来。
“这样摸你,有什么感觉……”严焕朝说话的语调缓缓,凝视他的目光如潮湿的通幽小径,欲望就在此间交缠生长。他一边说着,一边似是故意地拿指尖绕着他的舌尖搅弄了一下,动作和节奏都令人浮想联翩,“如果是这样呢?”
方沐风思绪全乱,顾不上配合严焕朝去继续表演,只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津液在嘴里久咽不下,沿着他俩交叠的手指从嘴角溢出。涎液直流的模样令方沐风颇难为情,他侧了侧脸,故意躲开严焕朝玩味的注视。
到这他总算是恍然悟过来了,严焕朝这是在帮他找情绪,手把手教他怎么去勾引自己。
“好了,就这样!”宣年拍了两下手,适时地打断他们的自由练习,“再调整调整,我们等下正式拍。”
唾液黏了一手,严焕朝接过赵清一递来的纸巾擦干净,神情复又平静,从方沐风身边走开了。
方才那点暧昧和欲望的余韵还残留在方沐风心底,他木在原地半分钟,才记得擦干手指上已变冷的唾液。
结束拍摄行程回到出租屋已经很晚了,方沐风合上双眼站在花洒前,任由热水兜头盖脸淋下来,在哗哗水声中想事情。
今天严焕朝身体力行示范如何勾引,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觉,三条内就把这场戏过了,可他却没有半点成就感。
不管他们戏外关系如何,严焕朝只要一站在镜头前就是傅柏本人,且有能力带动方沐风相信自己是关明航,明明在演却又让人察觉不到他在演。
戏外方沐风不愿屈从于严焕朝的喜欢,戏外他也不想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既然严焕朝可以做得到,他也必然可以,方沐风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劲儿跟对方赌气。
他洗了澡之后湿着头发躺在床上,助理罗天打电话过来。这些天罗天一直没怎么找方沐风,既想知道他状态怎样,又不想打扰他演戏,所以每次都是先发信息确认他下戏了,才打电话过来。
两人闲话家常,快要挂电话的时候,罗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沐风,你看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你好像不怎么说起你家人,是不是……”
一听“家人”二字,方沐风不禁眉头皱起:“是不是什么?”
“没什么……”罗天察觉他的声音有几分不悦,赶紧给自己找补,“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觉得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
方沐风半信半疑却没再追问,他沉默了几秒,说:“不是还有你吗?”
电话那一边当即安静下来,随后传来一串憨厚的笑声,罗天笑够了,最后嘱咐他保重身体,说如果觉得剧组伙食不好想加餐就打电话给他,保证马上煮个九大簋煲靓汤送过来。
罗天的嘴怕是开了光,这边一提剧组伙食,第二天中午剧组饭菜就变得异常丰盛,十几辆餐车齐齐刷刷开过来。等上午拍摄告一段落,现场摆起了自助餐,看起来阵仗很大。
方沐风为了保持清瘦的身材,入组以来每天吃很少,基本不碰高热量的食物。几个剧组工作人员招呼他过去吃,都被他一一婉拒。
平日负责他妆发的是个长得很水灵的姐姐,很健谈跟方沐风没几天就熟络起来。她不死心地劝道:“真不吃啊,我就怕你一天天这样节食,会瘦脱相。”
“没事,我不饿,”方沐风朝剧组工作人员扎堆的地方看了一眼,“还不去拿吃的,等下就没了。”
造型师撇撇嘴:“人挤人没意思,待会再说吧。”说到这,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知道吧,今天这餐车据说是东博少东家叫的,就是这部片子的投资方之一,出手可真是阔绰啊,不过自家的电影哪能不支持,你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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