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的青花瓷器一瞬成了碎片,余生平瘪瘪嘴,在心里想,这好贵呢。
是啊,这好贵呢,警报器响完,门外的保安冲向屋里。五大三粗,强壮的男人们。
余生平想跑,停下会出大麻烦。这满目的狼藉。破碎的挡风玻璃,鲜血,引起的骚动,余生平无论如何都承受不来。
余生平想跑,可脚边突然传来了嘤咛,余生平低下头去,看见被服务生搂着的哭泣的孩子,直愣愣的看着余生平。
可怜的孩子啊,只见过蝴蝶鲜花,只见过春联的红的孩子啊,第一次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他吓得说不出话,说不出话嘴唇也颤抖。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余生平叹了口气,收回了预备前奔的脚。
嘈杂的警笛声,红蓝交接的光把破碎的瓷器染得斑驳,余生平轻轻的拍打着孩子的背,他说,“别怕,不要怕。”
军刀被塞进孩子的手里,用力前倾,便由着它捅进自己的大臂,一下不够,还要再来一下,血要浸透棉麻衬衣,淌到地上才会有人信服。
余生平笑了笑,破裂的伤口让他于高烧中清醒,他对孩子说咱俩死里逃生,是共患难的情谊,他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不一定是待你最亲的人,对你好的人纵使有万人唾弃他,你也不能说一句不好,那样会遭天谴,余生平说,我是你的恩人,为了报答我,你要按我说的做,“从现在开始……”
有些时候余生平觉得他是彻彻底底的恶人,下地狱,下地狱,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有些时候余生平又感觉他也身不由己,这一刀不是他亲自捅进去,就会换别人捅进来。
孩子吓得连连点头,点一下不够还要点两下,余生平发着烧,流出来的血都那么烫,滴在身上烫出一个窟窿,凉了以后又让人发颤。
他浑身都是血,但他不哭,他说,“我要报警,有人绑架了我。”
保安指了指余生平:“是他绑架的你吗?“孩子顿了顿,恍然瞧见羽绒服上的血时突然摇了摇头……”不,是他救了我。“
第44章 金丝雀
余生平醒在医院的VIP病房,VIP,又是VIP,有钱人用也用不完的烂把戏。
沾了血的羽绒服扔进垃圾桶,数也数不清的新衣服堆在房间的角落,每一件都宽大又厚实,每一件都比从前那一件昂贵。
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细的针头钻进身体,每一滴都维系着残破不堪的生命。余生平躺在病床上,不急着告诉别人他醒了。
护士最了解一瓶液几分几秒才能见底,推开门来,洁白的鞋上是洁白的外衣,只有白色才不怕高浓度的消毒液。
她不忙着拔去针头,却忙着错愕,睁开眼睛的余生平比闭着眼睛的还要好看。余生平能够醒来是无数人的期待。
门外的佣兵略起骚动,余生平猜至少要有三个。声音升起又落下,余生平抬头,只瞧见浸在阳光里的汤姆。
军靴不适合医院,走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
汤姆站定在病床前,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异国的士兵许久都没能入乡随俗,却在余生平悄然离开的清晨明白了东方人的规矩——依靠在谁的羽翼下便要听谁的话。
汤姆用许久才明白,余生平这辈子都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他的花,就算收下也永远都不能爱上他。
余生平想笑却笑不出声,残破的身体,被鲜血浸红的春节,没有什么让他开心的起来。
余生平笑不出来,汤姆对他很好,除去陆弘煜,陆家的人对他都很好。
余生平不愿笑,可又不能不笑,寂寞的新年,只有汤姆一个人愿意花时间陪伴他。他不愿传播负面情绪。
汤姆走向前来,微微弯膝,为余生平盖好被子,频繁输入的液体把细瘦的手背撑得肿胀,冰凉冰凉,手掌好像快要死去。
汤姆不碰余生平的手臂,只用宽大的手掌温热输液软管,好像这样就能捂热两颗孤寂的心脏。药物慢慢的滴坠,汤姆不嫌它慢,汤姆只怕余生平太痛。
余生平不喜欢慢节奏的治疗,可他不能生气,汤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陪他度过新年的人。余生平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药物见到底时,男人站起身来,抿着唇,想要唤护士换下一瓶。
汤姆抬起头时,滚动的喉结变得明显,藏在结实的皮肤下,让余生平想起陆弘煜。
汤姆不敢直视余生平的眼睛,怕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又怕余生平看到不该看的。
这让余生平有些难过,这是唯一愿意陪伴他的人,可现在却不愿与他说话。
余生平唤他,唤汤姆,唤汤姆先生,无人回应他也不沮丧,英音美音混着喊他,汤姆停了下来,许久过去才叹了口气,忿忿道:“我不叫汤姆!”
余生平笑了,笑的苍白也笑,像哄孩子一样道:“那你叫什么?”
汤姆依旧不愿瞧他,只闷闷回:“安德烈……”
安德烈,在普溪,除去给汤姆分发美金的老板,只有余生平知道他的名字是安德烈。
安德烈,余生平小声的呢喃,一声不够还有第二声,直到安德烈被唤得如坐针毡才停下。
余生平笑得狡黠,望着安德烈的眼睛,只说,“能不能歇一会再输液,我快被瓶瓶罐罐泡肿啦。”
余生平那么聪明,不抱着你却说暧昧的撒娇话,耍赖皮还会试探你的底线。
而后说,我才不是出尔反尔不好好治病的坏孩子,我只是累啦,现在想要休息一会。
安德烈不理睬他,可余生平知道他赢了,药瓶被放在了桌子旁。
安德烈那时说,“余,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余生平那时想,嗯,他是彻头彻尾的坏蛋。
除夕前的夜那么漫长,安德烈给余生平买饺子,吃的少也要买,浪费掉也要让他尝一尝新年的味道。
余生平没有告诉他,腊月二十八不该吃饺子,腊月二十八该蒸花馍。
安德烈给余生平讲故事,讲他在冰天雪地如何抵御钢枪利炮,讲他的爱人如何战死在沙场。
安德烈说人死去时不像电影里那样轰轰烈烈,慢镜头,近距离,让你瞧清楚子弹如何刺透胸膛,让你冲向前去抱着他,听他讲两句遗言。
人死时就悄无声息的倒下。弹片横飞,生灵涂炭的战场上,甚至要等最后一口血都凉下来才敢摸一摸爱人的手掌。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如此。
余生平觉得对不起安德烈,因为他在描述这段故事时都不敢提及血腥的场面。或许在安德烈的心里,余生平不该与鲜血,与杀戮,与死亡相连。
安德烈给余生平道歉,因为他从未对余生平动过心,送给他玫瑰,只是怕忘记自己的爱人。
对他好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心里的空缺。安德烈告诉余生平秘密,和他说自己早便看出他并不是普通人,但他没有一次告诉过陆弘煜。因为他不愿被与自己爱人相似的人受到伤害。
余生平不说话,余生平庆幸自己没杀死安德烈最后的一点念想,庆幸自己收下了小红玫瑰花。
安德烈太累了,坐在凳子上睡死过去。再高的警惕也抗不过高强度工作的负荷。
安德烈小声的呢喃,说的是余生平听的懂又听不懂的俄语,安德烈有些怕,余生平朦胧间只听见别走,别走。
余生平猜梦是生与死的交界线,或许他见到了自己的爱人。他轻轻的摸了摸安德烈的脸颊,和他说,“我不走,快睡吧。”
余生平转而又觉得荒谬,他的爱人怎么可能会说中文,余生平一度认为这也是陆弘煜的计划,但他不愿沦为阴谋家。
他用安德烈的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转身走出了病房,他写,“余生平跑了。”
陆弘煜望向屏幕内悠哉出门的余生平,不一会便瞧见跳出的消息弹窗。
他笑了笑,觉得余生平聪明反被聪明误,安德烈从不称呼他全名,安德烈向来只喊他余。但他依旧顺水推舟,只回复:“追……”
吴妈唤陆弘煜吃饭,轻轻的敲门,再缓缓的道:“少爷,您带回来的孩子醒了。”
陆弘煜顿了顿,只回:“叫小琪吃饭。”
佣人们不喜欢新来的孩子,新来的孩子是被蛊惑的金丝雀,短暂的好是毒药,区别对待是资本家的恶趣味,陆弘煜才不会一直爱他。没有了利益,陆弘煜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余生平的到来让人们误以为陆弘煜生了一颗与常人无异的心脏,余生平的离开为陆弘煜与陆家增添了隔阂。
陆弘煜是精明的商人,哪怕多宠爱金丝雀,都记得圈养的不过是一只宠物。
陆弘煜是含蓄的人,唤孩子小琪就是把他当作陆家的人。
可他也是如此对待余生平的。对他好,又亲手把他赶出去。陆弘煜的绝情让佣人感到陌生与防备。
陆弘煜不喜欢佣人们的态度,好像余生平会走都是他的错,好像余生平走了,陆家就彻底空了。
门口的山茶照样盛开,楼上的白饼吃的越来越多。动物植物一如往常,余生平的离开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这些佣人,只有这些佣人,这些层层叠叠的佣人,用眼睛,用动作,用嘴巴,让陆弘煜喘不过气来。
陆弘煜不认为余生平的离开是他的错,就算他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就算他有错,余生平也不稀罕他的补偿。但陆弘煜不会和佣人解释这些。
陆弘煜对小琪好,佣人越不愿意接受他,他便对这小琪越好,佣人们越忘不掉余生平,陆弘煜便越要用力擦去他来过的痕迹。
陆弘煜让小琪坐在余生平坐过的位置,让小琪住余生平住过的屋子,小琪不知道这一切,小琪只是听了余生平的话,余生平说,要报恩,就要听陆弘煜的话。
陆弘煜对小琪好,陆弘煜给他夹菜,夹一筷子不够,要堆成小山才停。
可陆弘煜不知道小琪不喜欢香菜。陆弘煜提醒小琪洗完澡要吹头发,可小琪不吹感了冒,陆弘煜也不会抱着他,喂他吃药。
陆弘煜对小琪好,可也只是在人前对他好。陆弘煜对小琪的好不纯粹,不兜圈子,只带着一个目的,只为了告诉别人,余生平走了,我才不难过。余生平走了不过是个意外,这个意外今天不能解决,明天也会找到办法。
陆弘煜有的是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
第45章 四面楚歌
汤姆的手机在凌晨三点被丢弃进了城郊的垃圾桶里,跟踪余生平的信号就此中断。
清晨七点时,刘媛一如往常的汇报工作,今日清平集团的股票猛跌下滑,可陆弘煜不急,年底分红迫在眉睫,各大股东都多多少少在集团内部有投资。
有共同的利益,老狐狸们就不会急着把他拉下马。必要的时候,为了公司形象,他们甚至会为了稳定舆论方向而帮助陆弘煜。
想要扳倒陆弘煜的人很多,能成气候的却很少,自从夏星星切入内线,意外暴露了余生平的身份,陆弘煜在公司里就被贴上了私生活混乱的标签。
虽说陆弘煜有能力有手腕,但终究寡不敌众,民心涣散时,他依旧需要按照公司的程序走,全方位的接受公司的监督。
董事会都是墙头草,看陆弘煜大势已去,宛若散沙,四分五裂。
余立安虽为子公司老板,但实际早已四处结党营私,成为公司内最得人心的新候选人。
于公,他兢兢业业,作风端正,于私,他是陆婉婷的丈夫,横算竖算,也是与陆家沾亲带故的人。
陆有良虽对外宣称归隐田园,再不插手陆家的产业,可如今陆弘煜混了个百屁不是,保不齐就得让老爷子重操旧业。到那时,余立安还得是第一候选人,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人们各自心怀鬼胎,算计来去,结果无一不是扳倒陆弘煜。不久后争相提议弹劾陆弘煜,更有甚者,要将他停职查办。
余立安自然不会同意,余立安还要陆弘煜做替罪羊。
彼时宋伟包养肖奇的丑闻被爆在公司内部,这些老糊涂本该拍案而起,但由于夏星星的一场闹剧,才使得舆论风向突然转变。
老糊涂们不枉对自己的外号,仅凭陆弘煜一个没影儿的对象就能将他革职,可见矛头指向宋伟时,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余立安早年的私帐都走过宋伟的账本,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恩断义绝之前,他都要保证宋伟的安全。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陆弘煜一天没被弹劾下去,他在公司里就永远是众矢之的,当更有能力,享有更多的资源的人犯了错误时,那些平平无奇的人做的坏事就会被轻而易举的遮盖住。
因为人们的恨不只源于犯的错,更源于对强者的嫉妒以及从众心理所催生的优越感。
所以余立安是一定不会放走陆弘煜的,对,不放走他,他照样有无数种方法折磨陆弘煜。
余立安入赘陆家十年,在家里看陆婉婷的脸色,在陆家给陆弘煜点头哈腰。
说不恨,那必然是假的。但他的懦弱是长进骨子里的,就算报复也报复的不够彻底。就算报复也依旧没有陆弘煜坐得笔直。
董事会议的事宜交由余立安接管,说来可笑,整个公司支持陆弘煜的多达十分之九。
可这些人多半是无权参与会决议的普通员工。剩下的十分之一的高层,举双手双脚要余立安来做监督负责人。
陆弘煜不说话,他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只不过现在不看经济报表,现在看与人社交的一百零三种艺术。
门外的人贴着公告,一面喊着公开选举,透明监督,一面结党营私,垄断权力。
大红的印章扣在上面,连陆弘煜都不知道自己的公司还有这么团结的时候。
每日都要开会,一拨人走了还有下一拨,雷打不动的只有被审问的陆弘煜。
坐在老板椅上,从早到晚,转来转去只是那一个问题,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承不承认自己的作风有问题。
很难想象吧,这样的日子已经延续了几十天,在余生平离开陆宅的一个星期前,陆弘煜在公司的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在陆弘煜煮出那碗难吃的清汤面前,他正坐在会议室里像阶下囚被一遍又一遍的审问,在接受着无尽的折磨。
但陆弘煜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本就没有必要改变。
他的作风没有问题,除去余生平离开前的那个吻,他和余生平什么也没有做。
陆弘煜没理由供出他背后的人就是余生平,他放走余生平,就意味着让余生平自己选择要不要帮他。
31/57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