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末悟一边吃肉,一边含混地道,“他要替我办几桩事。”
折衣无语,“那是太上老君的人,你倒是会使唤。”
末悟不做声了。折衣感到他似乎不愿谈这个话题,末悟却搛了一片青菜,先在空中滞了滞,又凑到折衣碗前来。
“给你。”末悟咳嗽两声。
折衣突然别扭极了,“这是做什么?”
末悟将青菜径自放在他那一碗白米饭上,语气也平淡下来,“吃吧。”
折衣看他几眼,默默地吃掉了,末悟又多扒了两口饭,将表情都掩住。折衣又道:“你不爱吃青菜,但今晚我做了些兔肉,你尝一尝。”
“你下厨了?”末悟一愣。
“嗯……”折衣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的不安,“今日七夕嘛,还要出门玩儿的,你吃快一些。”
他好几次催促自己吃饭,原来是这个意思。
末悟的耳朵动了动,在折衣看来,他似乎是很高兴了。可是对着这些不敢翻开的话本子,折衣又撅起了嘴,小小声道:“司命怎么让你读这些,方才差点儿出大糗了。”
“我却觉得它们有用。”末悟道。
折衣心里咯噔了一下。末悟惯常就不爱读书,连佛经都念不好,为何忽然要来琢磨这些凡人界的男女情爱话本春宫?
然而末悟一向面瘫,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折衣往前凑了凑,“我听闻,”他的声音像从舌头上滑了一圈,“那个,白丞相家的小姐,今日入宫,你见上了吗?”
第28章
末悟抬眼,“谁?”
“就是那个啊,那个白小姐!”折衣语气夸张,想稍稍缓解一下气氛,“你方才还在与她家的下人说话呢!”
“哦……”末悟眯起了眼睛,咀嚼也慢了下来,“尊者对她有兴趣?”
折衣低声道:“兴趣自然是有,我想瞧一瞧她与你是不是有姻缘……”
“姻缘?”末悟皱眉,“她是个凡人。”
“我是说,沈云阁,沈将军的姻缘!”折衣急了,“听闻她到三十岁生辰上便不得不落发出家,在那之前,沈云阁应当娶她才行……你用了沈云阁的躯壳,当还他一些福报……”
末悟道:“沈云阁也是个凡人。”
折衣一愣,“你、你是呆子么?”
“我只管收束了东土的乱世,自然将躯壳还给沈云阁。他的夫妻关系,还轮不上我插手。”末悟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道,“他的父子关系也是。”
“那要怎么办……”折衣小声嘟囔,“你就没看到,沈云阁将人家手抄的心经都裱在卧房里,一片痴心的样子?”
末悟睁大眼睛,就在折衣预备嘲笑他时,他自己却先笑了,“那你怎不想想,白小姐为何要手抄心经送给沈云阁?他们若真有缘分,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是什么意思?”
“那,”折衣却真没想到这一层,“那她为何还给你送东西?”
“她送东西,我也没收啊。”末悟理所当然地道。
“可是末悟,我听说沈云阁的命盘好,要子孙满堂的……”
“折衣,”末悟的话音像很轻松,“你想让我娶她吗?”
折衣呆了一呆。他只想着如何让末悟在白小姐出家之前装一装样子,却遭到末悟如此反问,他一时呼吸不上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来问我,若是耽误了世道,你要赖给我吗?”
末悟牙关一咬,眼中猝然燃起怒火。但他到底竟强压下心头涌上的烦躁,今日特殊,他不想多起争执,只是闷头干饭。
折衣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把气氛都害僵了。可是,末悟却好像感受不到他内心的焦躁。
他无端地想起他们三千年前成婚的那一日。
似乎也是大雨,当末悟经过下界到西天迎亲,风伯雨师都捉弄他,要让他寸步难行,结果他偏是从风雨里驾车飞来,湿透的红衣,纷乱的黑发,与桀骜的笑容。
若自己终究要与他和离,那么,他会端着那样的一副形貌,再去和旁人成一次婚吗?
终于,折衣慢慢地、很郑重地,再次开了口:“末悟,你听我说。”
末悟停了动作。
方才的话虽是气话,但接下来的话,却是已经在肺腑里思量过千百遍的。自从数日前被沈飞引出了旧事,沈飞倒没说什么,折衣自己却已决心要与末悟剖白个清楚。于是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一些。
“当年,我们盲婚哑嫁,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糊里糊涂在一起三千年,却仍旧没多少长进,总是吵架,也并非我所甘愿。”折衣侧过头去,发丝轻轻地一飘,“我曾经以为,有个孩子,一切或许会好转,却没想到连孩子也……末悟,这些日子,我又梦见他了。也许,也许是因为小飞吧,”他强笑了笑,“我总是想,若是我们的孩子能安然长大,到如今五百岁,那便和凡人的十二三岁差不多,也该是小飞的模样……那孩子的死,我隐约猜到一些,是我功德微薄,不能全怪你,所以——”
“那我让沈飞搬出去。”末悟截断了他的话。像是从折衣纷繁缠绕的话语之中终于寻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的回答如此仓促而决绝。
他不愿意将折衣的话听完,他的心中突然浮现了盛大的恐惧。
折衣一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末悟蓦地将筷子掷了下来,又将脸埋进手掌之中,深呼吸了一下。“那你是什么意思?”
折衣恍惚地看他,“不吃了么?”
末悟将椅子往后踢开,站起了身,“不吃了。”
折衣吃了一惊,“为什么?”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你不是爱吃兔子吗?”
“你要我说多少次?”末悟突然抬高了声音,“我不爱吃兔子!你不要把我当做一头什么都不懂的畜生!”
折衣被他吓住,只是一瞬间,委屈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明明,明明在过去……他是爱吃的。也许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了,纵然自己真的分不清时光的长短,但自己也不会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黑白颠倒。
末悟望着他的模样,终于也觉难以忍受,径自往外走去。折衣于一瞬间惊慌抬头,却只看见那黑衣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与过去三千年总是一模一样的。末悟会决绝地离开,留他一个在房中无措地张望。
萧萧的晚风拂起他衣发,晶莹的泪珠终于掉落下来,打湿了刚刚理净的话本的扉页。有一册所记的正是七夕的传说故事,上头题了一句古人的诗:
“秋风发离愿,明月照双心。”
第29章
折衣将碗筷都收拾好,端去了厨下,然后将剩饭剩菜一股脑儿地都倒掉了。
将军府的下人虽多,但今日原都被他屏去了,说是给他们放假,让大家都可以去观赏灯会。其实,只是因为他想自己给末悟做一顿饭吃,又不好意思让旁人瞧见。
他原本是一盏只会听经说法的灯,不说娇生惯养,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是在近万年前,为了照顾那头来自阿修罗地的小狼,才学着烹饪。小狼任性不肯吃素,他只得去人间求来三净肉,想尽办法烹调得美味可口;在这些肉食之中,小狼又似乎最爱兔肉。这是野兽本有的习性,折衣并不嫌弃,只是尽可能地满足他。
谁料后来有一日,小狼竟将一只自己猎杀来的兔子血淋淋地扔在了折衣的房门外,一大清早地,骇得折衣几乎变回一盏灯。他抱着小狼给他讲解了大半晌什么是三净肉,什么是佛弟子的戒律,他虽然不是修行的僧人,不受戒律拘管,但到底承了佛陀恩泽,而小狼出于尊法,也绝不应当杀生,云云……
这一顿饭耗了折衣一个下午,吃饭却只用了短短片刻。他捋起袖子,将双手浸入水中,又很疲累地垂下了头。许久,才重新振作起来,将碗筷一一擦洗了,收拾好,回屋沐浴。
他在浴桶中呆了大半个时辰,恍恍惚惚地出来,在西院的廊下又停了停脚步。他想起沈飞说的,七夕之夜,牛郎织女会在天上相会,于是他抬头望去,夜是一片幽深的海,又或千重静默的山,因为淫雨不绝,缠缠绵绵、淅淅沥沥地,却连一颗星星都望不见了。
他不认识牵牛、织女二位星君,但他们很有名气,只因为夫妇琴瑟相谐,便得了人间无数的供奉香火。他真羡慕他们啊。
他想起自己向佛祖递诉状的时候。妙音鸟的唱诵声中,弥勒佛祖升坛而起,垂眉含笑,问他,你可想清楚了?
他答,弟子想清楚了。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山穷水尽,无可挽回。于是佛祖派了人去给他们解籍,末悟却耍起赖来,不肯搬出须弥山的那一座房子。折衣也曾对他说过,你若非要那房子不可,大可以自己将它再背走。
这话说得狠心,他至今仍记得末悟眼中碎裂开的光。但他说的也是实话。
末悟不愿意,他就要那房子,他就要用那房子占住须弥山的那一片宝地。
于是二人拉拉扯扯迁延不决,直到整个天庭都来看他们的笑话,直到末悟下界除恶,直到折衣自己也跟了过来。
在人间不过一个夏天,折衣所受的煎熬之多,却仿佛过去的三千年都属浪掷。
他转身走入寝阁。
雨。
仿佛沿着窗棂无情地透入阁中来的雨,让折衣陷入清冷的秋夜之中。越是冷,他的泪水却越是干涸,地面上只铺了薄薄的蔺席,他坐了片刻,又倒下去,侧躺着思索,脑子里却只有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前院里渐渐有下人归来,似乎是灯会都结束了。
雨声渐歇,在那些下人小心压低的交谈声中仿佛仍有意犹未尽的热闹,都随着烟火气挟带了回来。折衣怔怔地听着,没有听见末悟的声音。
大约末悟仍没有回来。
而他仍旧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折衣突然站起了身,拉过衣桁上的外袍哗啦往身上一披,便径自快步地奔了出去。
街道上已渐无行人。不少摊位上货品都收走了,只仍支着孤伶伶的木架子,灯火也不再亮,只有几盏像是被人丢弃的纸糊灯笼掉在地上的水洼里,又被人踩得瘪了,未燃尽的灯芯在水中嘶嘶冒出最后的尘烟。
他终究错过了这一场灯会,末悟曾承诺给他的灯会。
虽不再是狂风暴雨,却仍斜斜地飘着零星的雨点,断了线,从衣领后头渗进去,一瞬便能凉透。折衣披发赤足,从寂静之中飞快地奔过,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出来找末悟的,但渐渐他又要忘记了,他只是觉得冷。
人间的夜,竟是这样地冷。
他过去也曾经历过吗?
拐过一个街角,忽见一座庄严宝刹。因是深夜了,寺庙也该休息的,却不知为何大门敞开,数十步石阶之外的宝殿上竟还亮着灯火。
折衣一怔,他先是看见了殿中供奉的高足丈许的弥勒金身,而后,便看见了佛祖的莲花座下,一个孤独跪拜的影子。
他咬了咬牙,往里走去。
那个跪拜的影子像是张皇地动了一动。
折衣慢慢地走到佛陀宝相之下,双手合十为礼,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熟稔的经文都忘却,只在这一刻,贪嗔痴、怨憎会,都占据他的心,他复害怕被佛祖看穿,又仓促地更加低下了头。
“……对不起。”
身边的人忽而沙哑地说道。他像是跪了一夜,声音都透出寒气。
这一声对不起,却几乎又要催出折衣的泪水。
末悟静静地跪着,“方才是我懦弱,才会冲你乱发脾气。”
末悟竟会道歉,可这道歉折衣却难以理解,“懦弱”和“乱发脾气”之间是什么关系?末悟说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需要经过艰难的决定,那么慢,那么安静。
“对不起。”末悟重复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有弥勒在,想必你说话也有底气些。”
眼底忽而起了亮光,映出折衣洇了一半的视阈,他抬头,才见是末悟将佛前已经微弱的灯火里又添了些灯油。
末悟揭开那青铜的灯盖,微微倾斜油瓶,小心地滴出些素油;只一眨眼,光焰大盛,也将佛祖慈悲的脸容映得更加敞亮。折衣怔怔望过去,末悟的动作如此平和熟练,神色之中甚至有一缕捉摸不透的温柔,就好像他做这件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一般。
“你……”他开了口,才发觉不妥,可末悟已经看了过来。折衣用一整晚积攒起来的勇略都在对方的目光下消散去,他只得不知所措地问:“你喜欢长明灯么?”
隔着飘摇的灯火,末悟凝望他半晌,终于垂下眼帘,回答:“我所喜欢的,是佛祖座前的那一盏。”
第30章
“噼啪”,那灯又爆了个灯花,像是将两人从梦中惊醒了。
末悟将青铜灯盖重又盖上,微渺的烟尘从灯座的孔洞间细细飘出。他高大的阴影覆在折衣身上,使折衣甚至不能再看见佛祖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了那个蟒妖所说的话,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动情。
五阴炽盛,情欲中烧。足底是火海,心上是尖刀,火海中有宝珠,尖刀上有蜜糖。静燃的长明灯,每一瞬都是膏火熬煎,元魂辗转。
“我是个恶业盈满、不通大道的阿修罗。”末悟轻轻地又道,“承你救命的恩情,又受你无量功德,我原本……不应当……生出这么多别的杂念。可是折衣,三千年前,我曾眼看着你受天雷之苦,五百年前,我又只能眼看着你鲜血横流,我实在……”他的话语有些激动,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呼吸。
折衣见他苦楚,自己竟也感到心痛。是很陌生的心痛,他看着末悟紧皱的眉宇便想给他抚平,听见末悟急促的呼吸便想给他静心,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只是一步,想说的话已全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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