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荣肃公在陵西成婚,将新婚妻子给藏得严严实实,谁料想那竟是个北疆女子,大梁的名将娶了北疆女,还生养了一对儿女,传入邑京时,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
安喜奉命处死北疆女时,陆云川都十岁了。
谁都听得出刑尺这是在拿话刺陆云川,诛他的心。陆云川并不说话,只盯着刑尺,一双眸亮着细碎而冷的光,像被激出凶性厉色的狼,刑尺喉颈泛冷,总觉得下一瞬,陆云川就会扑过来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酒盏被随手丢在了案上,发出闷响一声。
陆云川阴沉冰冷的视线将刑尺罩住,几乎要用眼神将他凌迟,刑尺在这目光中连头都抬不起,颈上压着千钧重,在这死寂之中冷汗淋漓。
谁都没敢妄言。
陆临羡心里苦不堪言,邑京纨绔他称第一绝无人敢称第二,上头有父兄强势,任他戳破了天也无所谓,得知陆云川回京后对这堂哥好奇得很,这才有了今日这席面。
谁能想到这从陵西来的堂哥比他还要嚣张?
足足半晌没人开口,陆云川收敛了气势,慵声轻缓,“陵西不是风沙大便是霜雪寒,哪儿生得出这般娇贵的人来,各个都是我这般的莽夫。”
刑尺满头冷汗未褪,脸色难看得阴云密布,却没敢说什么。
一顿花酒险些成了案发现场,原本不过子时不收杯的陆二少无心寻花问柳,其余几人也是食不知味,再美的姑娘此刻都成了红粉骷髅。
于是酒席匆匆收尾。
金燕楼外的街边,江舟目光凝重,碎碎念:“完了完了,大千世界迷人眼,游谨,你瞧瞧,你瞧瞧,公子这才来了没两日,都开始逛楼喝花酒了!你说这事儿告不告诉大人和大小姐?若是告诉了,公子一定杀了我!若是不告诉,大小姐自己知道了以后还得杀了我!怎么都是死啊!”
“闭嘴。”
游谨纡尊降贵地说了两个字后,又破天荒地开口:“太吵。”
江舟不可置信,瞧着游谨的目光有徒然转变为了殷切,说:“谨哥,不如你去把公子带出来,这样就不必告诉大人和大小姐公子吃花酒的事,我们俩的命都保住了!”
游谨深吸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神情微妙起来。
满身俗气香粉味儿的陆云川面色平静地走来,在江舟面前略微停顿片刻,冷酷无情道:“现在看来,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陆云川的背影消失在江舟呆滞的目光中。
江舟恍然回神,满面悲愤地怒视向游谨,在后者平和的笑意中哀声:“游谨!都怪你!!”
游谨坦然又自若地摊开了手,临走时还不忘欠揍地说了句:“保重。”
“……”
江舟不太想回忆因公子生气而被指派各种任务忙到断腿的日子。
——
自入冬来,明挽昭便鲜少能睡得安稳,睁眼时只见满目的混沌,隐能瞧见摇曳着的昏暗灯影。
是天还未亮。
殿中炭盆熄了多时,寒意凛冽呼啸着刺透门窗,柔软锦被已凉的彻骨。
明挽昭动了动,贴身的里衣冰凉如水,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殿内殿外都是死寂无声,唯有狂风嘶吼着,似要将微弱的烛光扯碎。
一朝天子,仿佛被遗忘在富丽堂皇的皇城中。
长夜没有光,又好像无尽。
自安乾帝驾崩后,大梁最后的光便熄了。明挽昭挣扎着起身,掩唇细弱地咳了几声,空茫的眼眸瞧不清什么,他却早已习惯,轻车熟路地下了榻,寻着那一点微弱的光寻到了屏风外正燃着的油灯。
年轻天子散着发,站在桌前良久,缓缓抬起了手。
许是贪恋那缠绕在指尖的丝缕暖意,又像是坠入黑夜中遽然见了光的飞蛾,白玉似的指尖不断伸向油灯,火光将那毫无血色的纤长指节晃出了玉润光泽。
“啪。”
油灯仿佛是不经意地被推倒,灯油洒了满地,落在冰冷的毡毯上,顷刻间燃起灼灼耀目的火光,那光将瘦弱天子的影子映在门窗的明纸上,似要在这漫漫永夜中撕开一道天明的裂口。
孱弱纤细的影立在火光中,滚烫烟浪间,如一座亘古难撼的山般稳稳屹立。
第三章 拦路狗
秋月宫的火直烧到了天亮,两个多时辰足够将偌大宫殿烧得只剩焦架,麒华殿中暖热,一扇木雕麒麟踏风屏风隔在中间,内侧是正不省人事的天子与手忙脚乱的太医,外侧则是连夜入宫的几位朝中重臣。
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占了半个屋子,为首的大太监垂着头,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屏风外陷入死寂。
直至几位太医鱼贯而出,伏地回禀:“几位大人,陛下身上的灼伤皆在双腿,日日换药应无大碍,只是炙烟入肺腑……”
太医微顿了须臾,像是在斟词酌句,与几个同僚交换了个眼神后,才硬着头皮继续说:“进了冬陛下身子便不好,何时能醒来还不好说,便是醒了……恐留沉疴。”
殿内倏尔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内阁三位重臣都静默不语,御史中丞苏晋淮细针似的目光落在安喜身上,说:“昨日在秋月宫当值的都有谁?”
安喜垂着头,乖顺地应道:“回大人的话,那几个没长心肝的都死在火场中了。”
“死了?”
大理寺卿刑烨恰好姓刑,是三位内阁重臣中最年轻的,语调平静咬 小说 资源群特价 38月 费每 月四元 更新连城,晋江,书耽l yx77 51 53 909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嗤嘲,“火从陛下寝宫开始烧,足足烧了近半个时辰才有人发觉,当值宫人与夜值侍卫都是死的?”
“刑大人教训的是。”安喜一个头磕在地上,哽咽道:“这些个东西,当差不醒着神,险些伤及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是任凭大人处置,奴婢们都是些卑贱之人,说句命如草芥也不为过,便是尽数下了诏狱,奴婢也绝无怨言!”
“命如草芥?”刑烨抬眼,中气十足地厉斥:“你自知卑贱,何敢在此嚼舌?!”
安喜一个哆嗦,不着痕迹地抬眼,见陆佐贤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当下咬紧牙,伏在地上没说话。
刑烨任职法司大理寺,素有铁面酷吏之称,虽然出身世家却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可他偏偏成了平衡陆佐贤与苏晋淮的那根秤杆,眼下由他出面,便是尚有余地。
果不其然,陆佐贤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去,随即说道:“当值的死了便死了,此番火烧秋月宫,内侍局同宫中禁军难辞其咎,皆以渎职罪处之,罚俸一年,昨夜当值的侍卫除罚俸外,各去刑部领一百板子。”
他说完,瞧向苏晋淮,“季原以为如何?”
刑烨一并瞧了过去。
满地跪的无不心惊胆战。
谁都知晓,今日这事能否揭过,全看这位御史中丞。
苏晋淮掩唇轻咳了两声,说:“陛下遇险,兹事体大,惩处还是其次,陛下的安全应是首要。在宫中天子险葬身火场,巡查侍卫与近身伺候是否渎职暂且不提,若当真怀有异心,只怕秋月宫这场火熄得不够彻底。”
刑烨的想法与之不谋而合,颔首道:“昨夜宫中轮值的是兴武军左府,罚俸轻了些,不如暂且停职,由御史府纠察,至于宫中防卫——听闻陵西荣肃公家的公子已入京,不如先领了牌子,便由御林军左府接替。”
两人说完,一并瞧向陆佐贤。
能入军府大多是世家出身的子弟,何况不少都是如杨健般攀着陆氏上来的,但陆佐贤并未有何不满,只说道:“此事还应与齐总督商榷。”
他说完,又瞥向跪了满地的宦官,“今日吃了教训,日后当值小心些,照看好陛下,若再有差错,便都滚去刑部大狱赎罪。”
刑烨起了身,冷笑:“刑部大狱可不敢关贵人。”
苏晋淮与他一并出了门,神色如常,吩咐外面候着的太医:“陛下若有好转,立即回禀承明阁。”
太医见了礼,道:“遵命。”
刑烨落后了苏晋淮半步,趁周遭无人,敛着眼道:“这场火蹊跷。”
“烧得正好。”苏晋淮步履平稳,却掩着唇又咳了两声,说:“陛下一连数月不曾现身,禁军与内侍府联手截了消息,齐温峤这总督也受制于人,空有其名。宫中与内阁之间被陆佐贤筑了道墙,昨夜一场火,倒是烧得干净。”
刑烨稍稍蹙眉,说:“禁军中能用的人太少,眼下荣肃公之子便是破局的剑,只是这场火太巧,也太险,若陛下当真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苏晋淮笑了笑,没答只说:“棋入死路,唯有兵行险着。”
“可这把火是谁放的?”刑烨语调没有起伏,“何人为之,必有其用意,若其意在弑君……”
苏晋淮缄默了须臾,方才说道:“端看谁从这场火中得的好处多。”
自是不必说。
宫中一场火,是陆云川的机遇。
麒华殿门前,陆佐贤负手而立,安喜在一侧恭敬垂首。
“下不为例。”
陆佐贤眼底暗沉沉的,连声调都阴沉。
安喜乖顺地说:“是下面的奴才不懂事,奴婢今日也得了教训,日后必定尽心侍奉陛下,大人且放心。”
陆佐贤眼底泛冷,侧目瞧着他,“那位置他做一日,便是一日的主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怠慢的。你们平素如何轻慢苛待,真当一道宫墙隔着,外头便没人知?”
安喜心头一凛,忙说:“大人哪儿的话,奴婢回去便敲打那些不知死活的崽子,日后伺候都仔细着。”
“掌握好分寸。”陆佐贤交代完便下了台阶。
——
御林军指挥使是杨健,素日来守的都是宫门,宫内巡查都是由兴武军负责,此番兴武军左府停了职,巡查的好差事却落到了刚入京的陆都尉头上,以至于陆云川刚一进军府院子,便收到无数似有若无的打量。
陆云川刚领了五品都尉的腰牌,绯色圆领袍衫穿在身上更添浪荡气儿,规规矩矩地束发戴冠也还是从骨子里透着散漫,陵西来的年轻将军同传言中的凶悍不大相同,生的是猿臂蜂腰,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懒散的轻浮。
众人默默轻叹,果真传闻不可尽信。
齐雁行迎上前,将腰牌递过去,趁势低声:“你也收敛着些,像什么样?”
说是腰牌,实则是黄铜鱼符,陆云川不以为意地接过给自己佩上,说:“陵西荒野呆惯了,养出的野性子改不了。”他又往四周扫了眼,“怎么没见着扬指挥使?”
这语气活像是地痞恶霸逛早市,被这视线扫到的人都纷纷退避,权作不知情。
齐雁行语气微妙地说:“今早告病,此刻应是在府中……休养。”
陆云川嗤笑了声。
“这是躲着你呢。”齐雁行说。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陆云川舌尖顶了顶腮,褐色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看他能躲几日。”
当着不少部下的面,齐雁行也不好多言,叹道:“邑京不比陵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他顿了顿,又说:“今日无事,我进宫去面见陛下,你也随我同去。”
提到进宫,陆云川轻抚了下腰间佩的铜鱼符,眸中晦涩难辨,“宫中这场火,烧得有点意思。”
齐雁行面不改色,也没答话。
邑京禁军军府素来各行其职,但能接替兴武军左府的也不是没有,刑烨与苏晋淮一唱一和,火烧秋月宫的好处便落到了陆云川头上,行走御前,随意进出宫闱,他是这场火烧出来唯一的受益人。
纵火人是谁尚不清楚,但陆云川不是傻子,晓得没有平白砸头上的馅饼,听闻调令是内阁下来的,宁愿将他这个远道而来的陆氏子往御前塞,可见宫中到底乱成了个什么鸟样。
——
麒华殿外,寒梅凌雪。
殿前站着位窈窕佳人,缕金红梅曳地裙外罩紫绡云纹斗篷,衬得她面如苍雪,然而却不见丝缕怯色。
“卑贱小奴。”她直视着站在门前的安喜,字句清晰,“何敢拦本宫?滚开!”
安喜面色自若,卑顺垂首轻轻地说:“长公主恕罪,奴婢自是不敢,可殿内陛下正换药,开门若灌了冷风,风邪入体,恐伤及龙体,劳烦长公主多等些时候了。”
明夜阑并非是明容昼的女儿,她的生父是雍德帝明殊辰,出生还不过两月,便赶上帝位更迭,没过两年生母体弱病逝,便与明挽昭一同养在了明容昼的膝下。
天子尚且受辱,遑论手中无权无势的长公主。
明夜阑听得想笑,面色却愈发的冷,她狠声:“自入冬来,本宫屡屡求见陛下,你这脏污东西三番四次横加阻拦!我知你背后有陆氏撑腰,可那又如何?今日.你若再阻,本宫便即刻出宫去到国子监门前陈情,要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皆知,你——”
她纤指如雪,定定指着安喜,一字一顿:“囚天子!逆尊卑!”
安喜眼神微变,国子监里多是满心壮志凌云的学生,若长公主当真破釜沉舟,此刻陆苏对峙的时局便会顷刻间变化,甚至是坍塌。
“哎哟。”安喜似惶恐般躬身,“这话可不敢乱说,奴婢对陛下忠心一片……”
他话音未落,蓦地瞧见由远而近的紫袍,继而又见齐雁行身后跟着的陆云川,眸光倏尔一暗。
自安乾帝去后,新帝便在内侍的挟制下鲜少露面,防的是谁?
防的便是齐雁行这软硬不吃的疯狗!
防的是昱北与陵西声势显赫的军马!
明容昼一力提拔齐雁行拉拢昱北,又有苏晋淮等文臣扶持,便已令陆佐贤等人动了杀心。若非明挽昭生来体弱又是早夭之象,当年他出生那日,便该是明容昼的死期!
“问长公主殿下安。”齐雁行权当做没瞧见安喜。
待陆云川见礼后,明夜阑说:“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她瞥了眼俯首低眉的安喜,“二位大人也是来求见陛下?恐怕得先驱了看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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