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本该熟睡的明挽昭缓缓睁开眼,捏着那截断袖在眼前晃了晃,忽而浅浅地勾起了唇角,笑意莫名。
陆云川出宫时还是晚了,朝臣们还刚好下了早朝,于是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无数双眼睛都瞧见陆云川穿着没了半截袖子的官袍,大摇大摆地从宫里出来。
宫道寂静无比。
陆云川倒是面色坦然,甚至还对齐雁行颔首唤了声“二叔”。
“……”齐雁行脸色变得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走在他身边低声说:“沉松,你这袖子怎么回事?”
陆云川睨了眼断袖处,说:“昨夜陛下兴至,要瞧卑职舞刀,不甚削着了这衣裳。”
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齐雁行半个字都不信,刚想接话,便听见一道温和声音传来。
“沉松昨日告病在府,怎么夜间倒去了宫里当值?”
陆非池先前没见过陆云川,但还是一眼就将人给认出来了。他生得太显眼,俊朗英气的五官带有几分北疆人的深邃,绯色官袍张扬,豹兽猛啸刺绣更衬其凛冽气势,即使姿态慵懒,也在邑京一并文官与半废的武官中极其突兀。
锋芒毕露。
被那双鹰隼褐眸盯住的刹那,他骨缝里都好像沁出了寒意,于是便更确定,这个陆云川必定棘手。
而陆云川也很给面子地没有让他失望:“白日病了,夜间好了,自然就能去当值了。”
他语调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思,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足够让人听了就窝火。
姿态很是蔑视。
陆非池笑得斯文,俨然霁月清风的君子之态,有礼道:“御前当值,安 卓 gv av网 址 55元永 久微 l yx y ycc不可衣衫不整,实在冒犯天颜,沉松,太失礼了。”
分明没见两回,彼此又恨不得对方死得越早越好,眼下说起话来却像个教导弟弟的好兄长一般。
陆云川嗤笑,人模狗样,装的挺像。
他想着,也笑出了声,说:“阵前将军提刀为君死,我这衣衫也算是为陛下毁的,怎么将军当得起英雄名,我这衣衫便是失礼了?”
陆非池淡淡笑道:“陛下年幼贪玩,理应多加劝诫,怎可跟着胡闹?”
“文死谏,武死战。”陆云川瞧着他,声虽悠缓,眸中却冷,“直言规劝是谏臣的事儿,可不是陆某的。”
陆云川本就生得高大健硕,单是站在那便极有压迫感,俯视着陆非池时,眼底沉冷冷的像暗色深渊,令人心悸。
仅从气势上,陆非池便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陆云川的眼神太锋利了,甚至暗藏着暴戾,陆非池几乎感觉那眼神在试图压弯他的脊梁,非要他狼狈不堪地低头不可,于是这刹那的失神过后,陆云川已转身走远了。
围观众人也都迅速退远,只有陆非池站在原地,他面上温润的笑容渐渐淡了,变成了古井无波的沉郁,其中还有丝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懊恼。
他胆怯了。
面对陆云川的时候,在他充满压迫性的眼神下,他不自觉地退步了。
这场不见血的交锋,陆非池惨败。
他静默了半晌,朝服下的双手微微攥紧,又扯出了又冷又淡的笑来,平静地下了台阶。
这算不了什么,这不是陵西,而是邑京。在这里,陆云川不过是头困兽,是脖子上栓了狗链子的落水狗,他才是那个能掌管邑京风云变幻的人。
——他早晚能让陆云川低下头,弯下腰,屈下膝,在他面前卑微祈求。
——
陆云川回府换了套玄色白竹窄袖常服,随后又去了军府衙门,禁军十军府衙门在宫中南侧的玄德门外,办事房却是一府一个,甫一进门,游谨便迎上来。
他神色不大好看,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此刻已堪称满面寒霜。
陆云川一瞧便知是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游谨绷着脸,眼神往办事房里瞟了眼,说:“杨健来了。”
陆云川微顿,随即敛起了真假难分的笑,垂下眼,上挑的尾音噙着冷意:“杨健?”
“嗯,人就在里头,刚来不久。”游谨神情冰冷,“可瞧不出什么病过的模样,说是御林军左府亏空了银子,过来便要查咱们的账。”
“躲了两日,又自个儿跑上门来了。”陆云川舌尖抵了抵上颚,手痒得想拿刀,最后只摸了摸乌尺寒的刀柄,褐眸已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戾色:“他不是来查账。”
“——是来找死。”
第十三章 还债
办事房内,杨健虽是武将,却没上阵杀过敌,年近不惑身形富态。此刻他捧着茶也有些踌躇,连茶凉了都没发觉。他自然是不愿意招惹陆云川的,这两日都称病避之不及,可陆家那边来了人,他自然也不敢回绝。
禁军这些年几乎都归了陆家,更何况是他的御林军,养的自然好,那账目也是一团乱,不查都知道纰漏一箩筐。
这么想着,他便又有底气了,对一旁翻找账本的郁良中催促道:“快点,找个账本也磨磨蹭蹭,莫不是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郁良中气得想骂娘。
记了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
但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赔笑道:“大人等等,大人别急,在找了,在找了。”
他这话已说了近一炷香,无论杨健怎么催,他也不恼,只笑呵呵地回两句话:别急,在找。
杨健哪里瞧不出他这是故意拖着,浑水里泡久了,谁还不知道谁?他将茶盏用力搁在案上发出闷响一声,沉下脸道:“郁良中,你休敷衍!”
郁良中“诶”了声,脸色变了变:“指挥使大人,稽查账目这事儿是户部的活儿,您老过来便要账目,眼下也没到年底,得容卑职给您找找不是?”
杨健眯起本就不怎么大的眼,说:“过年还不足两月,年前的账应是都理好的,御林军左府哪来那么多账本要找?”
他话音刚落,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陆云川慢条斯理收回了踹门的脚,高大身影将遮了光,地面铺上一层沉暗的影。
“杨指挥使。”
陆云川抬脚进来,笑里藏着刀,“早想拜会大人,只可惜这几日大人告病在府中,故此——我先同安公公续了续旧。”
他眼神泛冷,分明是在说:轮到你了。
杨健忽然不寒而栗,先前所有的稳重冷静都仿佛在一瞬间,被年轻将军身上的凛冽气势杀光了。
当年北疆女之事,有太多私心与利益在其中,他们想杀的哪里是北疆女?他们是想将陆广岚拉下来!他们要的是陵西大权!
可谁能想到,那北疆女性烈又聪慧,竟从原鹿城高耸且遍布风霜痕迹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当着陵西军的面,生生在地面洇开了大片灼灼的血色。
“我生不由己,今日一死,我的血融在原鹿城的泥土里,我会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而那时,陆云川就在城墙下,他死死拽着嘶吼癫狂的姐姐,站在父亲的身边,眼神凶狠地像是捕猎前的幼狼。
而此刻的陆云川,不再是当年只能隐忍仇恨的小兽,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杨健敢肯定自己听见了明晃晃的杀意与恶念。
被那褐色眸子锁住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
“衙门里不谈私事。”杨健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你既是左府都尉,今日我来查账,快将账簿都交出来。”
“交你妈的账簿!”
陆云川五指扣上摆放账簿的桌沿,猛地掀了桌子,纸页飞舞,凌乱洒了满地,杨健带来的亲卫见势,当即纷纷抽剑出鞘,寒光粼粼。
陆云川微扬下颌,冷声道:“禁军乃陛下亲卫军,即便是要查,也应是天子传谕,三法司稽查,连户部都没资格插手,你官拜指挥使,何敢如此僭越?!”
杨健脸色一白,狠狠道:“我有内阁文书!怎么查不得?!”
“纠察禁军账目,文书应有三位大人私印。”陆云川手一伸,“大人将文书拿出来,给咱们瞧瞧。”
杨健脸色难看,紧咬着牙,脸颊的肉都在细微地颤。
陆云川收回了手,说:“看来文书上印不全,大人不妨带着文书去承明阁走一遭,想来三位大人现下应当还未回府,补全了印,再来搜查不迟。”
杨健自然不甘,说:“我乃御林军指挥使,想查御林军账目,难道还需内阁文书不成?”
陆云川却是笑了,“早说啊,大人。”
杨健只觉他笑得渗人。
“前几日宫中走水,伤着了陛下。”陆云川说,“禁军衙门也失火,账簿烧没了。”
杨健气瘀心口,说:“衙门何时走水了?!”
“不巧,正是今日。”陆云川笑容忽而阴冷,轻描淡写,“不仅账簿烧没了,衙门烧起来,死几个人应当也是寻常事。”
这哪里是在说死几个人,这分明是摆上明面的威胁。
杨健虽不相信陆云川真敢当众杀人,但还是生了退意,犹豫片刻,咬牙道:“我们走!”
“等等——”
陆云川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乌尺寒一横便挡住了门,“安公公的旧续过了,大人也别急着走,同我叙叙旧?”
众所周知,陆大人同安公公续旧后,安公公已数日没回宫了。
杨健仗着亲卫手中的剑,冷言拒绝:“我同你无甚可续,让开!”
陆云川向侧边挪了一步,挡在门前,目光如刃扫过满面悚然的郁良中等人,森然而笑:“都出去。”
郁良中在这儿受了杨健半天的颐指气使,见他阴沟翻了船,心思微动,立马道一句“卑职告退”,十分地欢天喜地,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见他如此,欲看热闹的也都陆续退去,待人走净,游谨将门关上,杨健与他带来的六七亲卫一并被留在了账房。
片刻,屋中传出激烈打斗声与凄惨痛呼。
足有一炷香时间,陆云川衣衫整洁地推开门,怀抱着乌尺寒,神情自若地走了。
等在外头的郁良中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杨健与陆云川的恩怨,心说这左都尉不会真将人杀了吧?
游谨又从门内走出,瞧见外头观望的众人,沉吟道:“进去收拾。”
众人一震。
……收尸??
“还没死呢。”游谨补充,“收拾回去。”
说得像收拾垃圾。
郁良中带人忐忑地进了门后,不由得齐齐吸了口冷气。
只见亲卫倒了满地,生死不知,而先前生龙活虎的杨健此刻鼻青脸肿,四肢扭曲,却还清醒着,惊恐地睁着眼,嘴边血迹斑斑,地上还落着几颗断牙。
他还没从方才近乎残酷的经历中回神,耳边尽是陆云川阴狠沉冷的低声:“死太便宜你了,只要我陆云川在一日,你必然生不如死一日!”
“杨大人,该还债了。”
第十四章 小雀
陆云川走出禁军衙门时,云层蔽日,乌色罩着邑京,他脚边的影浅到近乎不可见,环楼乌尺寒的双臂绷到僵硬,指尖压得一片苍白。
那年陵西入冬早,流鄂河的水面早早结冰,覆上厚重的积雪。他娘带着还未及笄的姐姐与府中侍女为将士们赶制冬衣冬鞋,手上生了冻疮,指尖冻得泛红,摇曳烛光下,似莹透血玉。
那是他珍之甚重的前尘梦。
年还没过,杨健就同安喜到了原鹿城,奉皇命处死北疆女。彼时在位的安乾帝以病弱之躯在邑京苦苦挣扎,齐雁行势如虎狼,在世家所做的囚笼中扯出了条裂缝,陆佐贤想要陵西的兵权,也想借陵西牵制昱北,挟控齐雁行。
十二岁的陆云川亲眼瞧着他娘从城墙一跃而下。
她的血融在原鹿城墙下的泥土中,尝遍夏雨冬雪,像是魂灵犹存。
此后陆云川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乌尺寒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见过许多人死在自己眼前,有敌人,也有自己人,但午夜梦回时,最痛的还是那日城墙下溅起的血色。
邑京太大了,分明是四四方方井底一般的天,可陆云川走过了街头巷尾,没有一处不陌生。
或许是见了杨健的郁气还没彻底发泄出去,陆云川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是他的故土。
连跑马都跑不快,酒也淡。
处处不合心。
——
自陆云川入京后,便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好戏,是以当陆云川揍了杨健的消息传出来后,竟也没多少人惊讶。
君不见,这位爷一进宫,便逼得安公公跪了半晌,直接把人给跪回府去了。
还在宫中留宿后光明正大断了袖子走在宫道上,同文武百官打了个照面,总之此人行径之张狂已经叫人觉得他做什么都不会意外了。
宫中,齐雁行对着明挽昭叹气,“我还以为他能多等些时候。”
明挽昭靠着软枕,啊了一声,并不意外,说:“杨健若继续躲着他,说不准他会直接找上门去。”
两人一个对视。
齐雁行说:“也,并非没有可能。”
明挽昭像只犯懒的猫儿,笑了笑:“杨健的夫人,是陆佐贤堂弟家的庶女吧,他儿子进了国子监,国子监的学生笔可厉得很。”
齐雁行微微皱眉,还没开口,便听见那小皇帝慵慵懒懒地说:“由他闹吧,杨健不过是只纸老虎,舔着安喜的鞋攀上了陆家,夫人挂了个陆氏女的名头罢了,朝中娶陆家女儿的如过江之鲫,他不过是条小鱼。”
若杨健与陆氏的关系当真那般牢靠,又怎会在陆云川入京时便吓得闭门不出?
齐雁行叹道:“我只怕他行事太过张扬,反倒给旁人可乘之机。”
明挽昭不以为然,反倒说:“不,就是要他狂妄。”
他垂下眼,神情莫测,缓缓道:“他越是张狂,陆佐贤的精力便会多放在他身上一分,小叔,无心插柳,这是我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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