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挽昭始终缄默,但却能从陆云川的话中,拼凑出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来。
年轻笨拙的将军英雄救美,教她习字,教她说话,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若不是大梁内乱,若不是外敌盘踞……
他有些出神,陆云川也在出神。
陆云川坐在龙榻上,也不在乎对面的人就是大梁皇帝。他缓缓说:“朝廷的银子不好要,陵西、昱北和北疆没什么区别,到了冬日就是能将人活埋的大雪,冰天雪地,没什么活物,人人都只想着怎么能活过冬日,我娘白日施粥,夜里便带着府中侍女缝制冬衣冬鞋,那时候陵西百姓吃的是什么,荣肃公府吃的便是什么,我娘吃的便是什么,手生了冻疮,药又不够,有时血迹还会沾到布料上。”
他忽然哽住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轻轻的说:“她是个好人。”
却连名字都不配有,人人提及她,都只说北疆女,说她活该,罪有应得,人人都在为北疆女的死而喝彩。
然而除了陵西的将士们,没人知道北疆女的血,曾经染在了大梁将士的冬衣冬鞋上,他们靠着这些,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寒残酷的冬日,守着岌岌可危的大梁。
第十九章 拨云
陆云川只在麒华殿留了半日不到,便被齐雁行亲自来给请去了御史府。
御史中丞苏晋淮,内阁重臣,兼国子监祭酒。
圣元帝在世时,苏晋淮三元及第,入仕为官,彼时内阁初建,任阁老的褚仁生便是他的老师。
自他入朝至今,已是四朝老臣。他发白且瘦,眼神温和,若非一身青衣纁裳,便同寻常老人无异。
陆云川进门行礼,“苏大人。”
苏晋淮指了空座,说:“陆都尉来了,坐罢。”
陆云川瞧这架势不像审讯,倒像叙旧,刚坐下,便听苏晋淮说:“圣元爷在世时,太学兴起,老师本想挑个寒门士子为徒,东邺苏氏虽渐没落,却也算不上寒门,我四次上门连他面都没见着,后来——”
他将滚沸的茶为陆云川斟了半杯,又继续说:“圣元爷钦点殿试榜首,老师惜才,终是给了我份师徒的体面,然老师之风骨,我未有之万一,圣元十一年,老师盛年猝然病逝,桑城褚氏遭难,我也未能救下老师的一双儿女。从此国子监内寒门士子寸步难行,邑京,乃至于大梁,落入以陆佐贤为首的世家挟制下。”
陆云川端茶却未饮,他知道这段往事。
大梁开国以来足有二百余年,位高权重者无一不是出身世家,明氏过于依赖世家,执掌生杀的皇权便不再高高在上,圣元帝在世时,世家已有不臣之端倪,于是褚仁生办起内阁,意图将位高权重者分权,又扶持寒门士子与世家对弈。
苏晋淮饮了口茶,说:“都是些旧事了,一时兴起,与你说说。”他又问,“你可知褚望蹊?”
陆云川点头,“褚氏嫡子,满腹经纶,褚阁老病逝后,便因贪墨与通敌罪被杀于桑城。”
苏晋淮像是有些不忍,停顿了须臾,声也哑了些,说:“老师病逝次日,禁军就强闯了褚氏老宅,当众搜出叛国通敌文书同账目,便当着老师灵堂,就地格杀了阿蹊,那年他才刚刚及冠。”
“过了年,北疆人打入了淩阳关,便坐实了阿蹊通敌叛国的罪名,昔年褚氏如何风光,朝夕之间,便又被举国唾骂。”
褚仁生前脚刚死,后脚禁军就去屠了褚氏,这其中关窍不言而喻,可偏偏次年北疆人险些攻破淩阳关,陵西、江东接连失守,甚至连闻湛也战死淩阳关下,血海仇深,褚氏自要受天下笔伐口诛。
苏晋淮抬眼,瞧着陆云川,说:“大梁乌云蔽日,久不见光了。”
陆云川与他对视着,收敛起漫不经心后,褐眸杀出的凛冽之气便再掩不住,问道:“大人想拨云见日?”
苏晋淮却只摆了摆手,像是精神不济,他几乎见证大梁又乍然兴盛到迅速衰败的全部,他站在邑京的土地上几十年,站在朝堂近三十年,布局谋划也好,明刀真枪也罢,到如今,大梁已耗不久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晋淮说,“大梁开国起,陆氏就在邑京扎下了根,杨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喽啰,可你当众打了他,是打了陆氏的脸,陆佐贤无论如何也是内阁首辅,杨健的儿子又是国子监学生,沉松啊,你得给个说法。”
杨健不过是那盘根错节中的一尾须,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起眼,他也攀着世家。
可苏晋淮偏偏唤了陆云川的字,那这话便是以长辈自居而说的。
如此便需另做考量。
陆云川眉梢微挑,说:“御林军左府的兄弟可都亲眼瞧见的,比试切磋常有失手,怎到了杨大人那便是我有心伤人了?”
苏晋淮抬眸。
陆云川一派坦然。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
苏晋淮又摆摆手,“即是如此,陆大人回吧。”
陆云川走时恰有人进门,与之擦肩而过。戚令雲抱着堆题本进来,搁在了书桌上,说:“大人,杨深之事若处置不妥,恐伤学子的心。”
苏晋淮如何不知,他没喝茶,只瞧向窗外早春的天,说:“逸清啊,太学学子如今,能入仕者,十之有几是寒门学子?”
戚令雲便不说话了,对上苏晋淮平静的视线后,他又叹:“自大人提拔下官入于师傅后,入仕者寥寥无几,皆未任要职。京官中有些分量的,也唯有您的学生,刑部尚书沈霖沈大人。”
太学形同虚设,邑京仍旧被以陆氏为首的世家死死握在掌心。
苏晋淮掩唇咳了两声,戚令雲便重新替他斟了杯温茶,说:“大人,当心身子。”
“不碍事。”苏晋淮接过茶喝了一口,说:“也不必去管他们,邑京是该见见光了。”
“是。”戚令雲也望向窗外,觉得今日天光尚可。
陆云川如何从容进了御史府,就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松松地出了御史府。被送回府的杨深还没醒,苏晋淮便差人去递了消息,赞他孝子,还嘱咐在府中歇息几日,病愈再回太学。
只字未提杨健挨打的事儿。
陆云川虽说是切磋,可谁人不知这二位的恩怨?遑论切磋如何能将人揍得榻都起不来?
奈何御林军左府上下口风一致,咬死了就是切磋,故而陆云川最后也不过是罚俸两月,同不了了之无甚区别。
——
苏晋淮到承明阁时,瞧见兵部尚书岳廷古,仍旧波澜不惊。
岳廷古虽是武安侯,却没生出个有用的儿子,侯府已近没落,攀附着陆氏苟且残存罢了。
苏晋淮瞧不上岳廷古甘愿做世家的狗,岳廷古也看不上苏晋淮的不识时务。
陆佐贤坐着喝茶,说:“子敬来了,听闻子敬罚了陆云川两月的俸禄?”
“嗯。”苏晋淮老神在在地坐下,说,“失手伤了杨指挥使,罚他两月的俸,够了。”
“失手?!”岳廷古一拍桌子,横眉怒道:“失手能将人打成那个鸟样?这一失手,杨健少说也得躺上三五个月,他陆云川就是在公报私仇!杨指挥使没了半条命,就罚他两月的俸,苏大人,着实有失公允!”
“公允?”苏晋淮面色淡淡,瞧向事不关己的陆佐贤,说:“陆阁老也以为老夫此举,有失公允?”
陆佐贤没答,却说:“确是陆云川伤人在先。”
苏晋淮冷笑一声,不徐不缓道:“因无心之失,重责有功之臣,这就是二位大人的公允?”
“有功之臣??”岳廷古仿若听见什么笑话般,豆大的眼睛眯起来,“什么有功之臣?他陆云川就是个杂种,留他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何敢居功?!”
砰!
随他话音落,苏晋淮猛地摔了茶盏。
岳廷古倏尔噤声,陆佐贤也愣了片刻。
苏晋淮一贯是儒气沉稳的,自年轻到如今,语气再严厉也从未失态过。他砸了杯,仍稳稳地坐着,疾声厉色:“他陆云川尚未及冠就在陵西与沙戈部交过手,大捷!他不过百余人,在沙戈部八百人的伏击下赢了!短短三年他大小胜仗无数,如此不算有功,如何才算?岳尚书,慎言!他陆云川是荣肃公府的公子,是陛下钦封的左骁卫!是御林军左府正三品都尉!”
苏晋淮是和风细雨的刀,现下亮了刃,惊得岳廷古哑然了半晌,忽而有些悻悻:“他身怀北疆血脉难不成是假的?他如何能算是我梁人?”
谁都知道陆云川是大梁的将,他死死守在大梁的边境,像凶猛的悍兽一般,一次次地与沙戈部争锋。
可他再如何悍勇,也都是个身负北疆血脉的杂种。
苏晋淮瞧着他,说:“荣肃公陆广岚,与他一双儿女,上过战场,护过大梁,岳尚书何以说出这等话来?遑论杨健与之切磋一事,御林军左府上下皆是见证,岳尚书,休要胡搅蛮缠。”
“可这……”
岳廷古余光瞄向陆佐贤。
“罢了。”
陆佐贤放下茶杯,说:“岳尚书,你先回吧。”
岳廷古没敢再纠缠,讪讪起身告退出去了。
陆佐贤慢条斯理斟了杯茶,推过去,垂着眼,状似无意地说:“子敬啊,何必呢。”
苏晋淮不接他的茶,慢悠悠地往一边走去,敛了笑说:“陆阁老,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
——
夜里勾栏院灯火正明,金燕楼来了批陇南来的舞姬,身披薄纱纤腰半露,随曲而舞如同曼妙蛇姬。
“堂哥!”陆临羡唇红齿白,娇嫩的富贵少爷在这风月场中游刃有余,一双眼笑成了新月,“你怎么三天两头就得闹出件大事儿来?”
陆云川饮下酒,捻着空杯晃荡,笑说:“麻烦自个儿落头上来,怪得着哥哥我?”
这小东西靠近他不安好心,陆非池那黑心狐狸恨不得和他你死我活,陆佐贤也惦记着陵西,陆临羡再蠢也不至于整日和他玩在一起,陆云川心里明镜儿似的,面上还是哥哥弟弟一派愉悦,心里却恨不得拧断这好弟弟的脖子。
烦得慌。
还是那小皇帝听话些。
安静又乖巧,可爱着。
今日喝的桃花酒,甜滋滋的,陆云川喝着没滋没味,心想也不知小皇帝腿伤可好些了没。
第二十章 墙榻
明挽昭近来频频难眠,灼伤到了夜间发作得厉害,便只得到了后半夜才能勉强睡上小会儿,也难得安眠。
不知是否是因白日里陆云川的一席话,明挽昭今夜梦见了一场瓢泼大雨。
暴雨倾盆,殿外积水成泊,明挽昭跪在榻前,满耳雨落窗棂的击打声。
“温峤……”
明容昼躺在榻上唤了声,凤眸涣散,无着无落地不知瞧往何处,最终落在被宦官缓缓关上的殿门。
他快要撑不住了。
着紫袍绣仙鹤的宦官安喜在明挽昭身后跪下,规矩低首垂眸,说道:“陛下,您忘了,今儿齐总督去城外办差,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啊。”
明容昼似是清醒了些,虚散的眸光艰难聚集,唇边溢出了紫黑色的血,落在明黄锦缎上,晕开殷浓,他又唤:“昭儿。”
明挽昭懵懵懂懂地抬了眼,与明容昼肖似的凤眸清澈如泉,却又有些无神的空泛。
“挽昭。”明容昼屈肘勉强撑起了身,灯下美人苍白,不见岁月痕。他眉眼洇开柔和,像是在瞧下面跪着的亲子,又像是透过他在瞧别的什么,温缓地说:“我一生受困,可困我的并非世家,并非皇宫,而是这天地,这——”
他倏尔一顿,似是痛得蹙了眉,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是这江山,明梁的江山,挽昭,挽昭啊……”
挽昭。
明容昼的希望,明梁的未来,尽数糅在了这两个字里。
明挽昭仍是蒙昧之态,仿佛不懂明容昼在说什么,乖巧地垂着头。
“你要记得。”明容昼掩唇轻咳了几声,泛青指尖沾血,方才继续道,“江山沉疴作笼,大梁烂到了根,囚我儿在其中,可我儿——我儿当如九万里风鹏正举!长空昭昭,这天地困不住你!”
素来温和孱弱的明容昼露出了另外一面,如同少年郎般的锋芒凌厉,一生隐忍喜怒哀乐,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要将自己做柴,烧个轰轰烈烈。
“我儿莫忘……”明容昼嘶哑且痛痛快快地沉声,“你乃明氏君主!”
瘦弱君王伏在榻上,奄奄一息,可眸子却亮着两簇火,越燃越烈,像是要烧光仅剩的气力与命,将囚他多年的囚笼焚尽。
一句明氏君主,耗尽了力气。
雨声也急,冲刷已旧的宫殿砖瓦,明容昼竭力抬眸,向窗外瞧去,瞧向更远的地方。
皇宫之外,国都之外。是浩渺烟水,是细雨泛舟,是旷然天地。明容昼,明氏君主,他已死了多年,是葬在这皇宫青砖黛瓦中的枯骨。
他字世安,本该一世安稳,却在这宫中仓促了此生。明容昼挣扎着,唇轻动了动,无声地唤了一句。
“…阿行。”
明挽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伸出手,轻轻握在明容昼微凉的指尖晃了晃,小声道:“父……父皇。”
没有回应。
明挽昭又晃了晃,天真茫然地问:“父皇,你睡着了吗?”
见明容昼仍旧不语,明挽昭乖巧地缩回手,抿了抿嘴,才小声嗫喏了句:“父皇,你醒一醒呀……”
安喜站起了身,漠然瞧着那对父子,目光又转为怜悯,低眉顺目地道了句:“太子殿下节哀。”
他也不管那稚儿般痴傻的太子殿下能不能听得懂,转身推开了门,肆无忌惮望向这皇城中的灯火阑珊,高声道:“陛下——驾崩——”
窗外闪电轰然而亮,随即惊雷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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