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微两眼一黑。
——
安喜要督办重建城墙一事,人便去工部对接,禁军总督齐雁行便顺势冒着大雨送明挽昭回了麒华殿。
绕是如此,进殿时明挽昭也满身狼狈。
齐雁行吩咐人去为明挽昭备水后,才说:“腿伤好了?”
“嗯。”明挽昭站在窗前瞧雨,神情又冷又淡,可他眼神太空茫,反倒叫人瞧不出心思。
他一向如此,像一潭沉水,在无人时眉目冷淡,叫人不敢冒犯。
明挽昭忽然回过头来,说:“城中可有百姓伤亡?”
齐雁行一愣,“暂时没有消息,应当是没有。”
“应当是。”明挽昭敛下眼,复又往外瞧。
他早便知道,邑京城中并非只有达官显贵,也有边角的贫民。多是茅草屋,冬不保暖,夏难避雨,这样急这样大的雨势,他们的房屋必定保不住的。
明挽昭又问,“东城墙,是谁的手笔?”
齐雁行一怔,说:“城墙所用木材、砖石皆为下等,此事确为臣同苏御史所为,可便是我们不动手,长久以往,城墙也撑不过两年。”
明挽昭轻轻缓缓地说:“所以——你们便不想辜负这场百年大雨。”
话罢,他猛一挥袖,案上镂空铜香炉蓦地被扫落在地。
明氏君主,动怒了。
第二十二章 无钱
齐雁行蓦地落膝,跪得毫不犹豫,垂首说:“臣僭越。”
外人皆以为明挽昭生得像明容昼,若非是个傻子,必定也是个温和性子。
可齐雁行知道,他们截然不同。
明容昼是个安于现状的随和性子,聪明却不用,只想做个闲王,说他志在山水也不为过。即使是胞兄驾崩被迫登基后,他也藏锋不露,温和又平易近人。
可明挽昭不同,他自小便是被当做帝王教养的,他能收敛心机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也能在背后算计人心,千面之下,唯有漠然寡淡是真。天子即便唤一声小叔,齐雁行也终归是臣。
他犯了明挽昭的忌讳。
明挽昭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齐雁行,冠冕垂下的五彩玉藻轻晃。
“小叔知道就好。”明挽昭声淡,面上也冷,“天子受辱太久,小叔,大梁不能再有第二个陆佐贤。”
齐雁行额心已沁冷汗,俯身未敢起,“臣不敢。”
明挽昭眉眼间的沉色缓缓散去,温和而寡淡地笑了笑,抬手去扶齐雁行,说:“小叔日后行事,该同我商量。”
齐雁行自不敢真叫他扶,兀自起身,“臣明白。”
明挽昭便也只是虚扶一把。
站定后,齐雁行才解释,“臣并非有意隐瞒陛下,陆佐贤有意阻我面圣,此事事关重大,臣是怕出差池,才一直未敢提起。”
这便是为臣之道,纵是千般理由,也该在陛下息怒后方能提起。
明挽昭取下了冠冕放在案上,说:“苏晋淮沉不住气了。”
陆党与苏党之间明争暗斗了数年,眼见陆佐贤愈发势大,苏晋淮也不是个真的软柿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可苏晋淮沉得住气,于是明挽昭也便跟着沉默旁观。
直到年初内阁同意召陆云川回京,是陆佐贤先忍不住出手,故而苏晋淮也不会继续隐忍,眼睁睁看陆氏的手伸到江东和陵西去。
“大人。”门外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声与通禀声,“水已备好,现下便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明挽昭稍一颔首,神情便自淡漠再度变得无害单纯。
齐雁行会意,“进来吧。”
——
各部官员都忙得脚不沾地,户部衙门人来人往,陆云川一身绯色圆领袍,佩刀而来,阔步流星间便杀出与文官截然不同的凶悍之气。
户部文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捏了把汗。
——瞧这祖宗的气势,准没好事!
陆云川在原地站了须臾,随即直走向了一位户部官员,在后者惊恐无比的眼神下,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大人,你们尚书在何处啊?”
吓得面如菜色的大人摇了摇头道:“尚……尚书,今晨淋了雨,回府更衣去了。”
陆云川了然,又问:“那敢问度支司在何处啊?”
“在,在那边……”大人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
“多谢。”陆云川颔首,向着度支司方向去了。
度支司不算太远,陆云川推开办事房门也没人敢拦,里头正伏案的年轻人惊诧抬起头来,露出张清润俊美的脸来,对惊慌失措的主事摆了摆手,说:“陆都尉?”
“下官度支司郎中苏景词。”苏景词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起来,公事公办地口气,“陆都尉有何贵干?”
苏景词,苏晋淮老来得的独子,建元二年时的探花郎。
陆云川只闻其名未见其面,隐晦地打量了眼,说:“御林军兴武军领了差事,重建城墙坍塌处,卑职自是来户部领木材砖石的,无钱也无物,差事可办不成。”
苏景词蹙了蹙眉,说:“陆都尉,眼下葛尚书与陆侍郎皆不在衙门,以下官之微职,绝无此权,待上峰回衙门再论此事。”
陆云川心中冷笑,面上也愈发不愉。
户部尚书葛胖子胆小如鼠,必是知道他陆云川回杀到衙门,提前跑了,倒是度支司侍郎是他那位堂兄陆非池,竟也不在,这是躲着他还是晾着他?
“不在衙门,那就去请回来。”陆云川拽了把椅子过来,正正当当地正对着门口坐下了,面上冷,“我倒是不信,更衣梳洗还能直到夜里去不成?”
苏景词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说:“您就在这儿等着?”
陆云川解下佩刀,杵地上用刀鞘点了点,“就这儿等。”
苏景词为难,“这不好吧……”
“并无不妥。”陆云川坦然地说,“户部不给银子,工部和禁军都办不了差,在禁军衙门等也是等,在户部衙门等也是等。”
苏景词像是无话可说般沉默了片刻。
“陆都尉,你即便是等到天黑,银子也不会自己长腿走出来。”苏景词慢吞吞地说,仍旧坐得稳重,却带了几分不明意味在里头。
陆云川听出了点门道来,眉梢微挑,凶气毕显,“大人这意思,是不想给钱了?”
苏景词险因觉着自己遇上了山匪而绷不住,轻咳一声,言简意赅:“无钱可给。”
两人坐着对视,陆云川忽地起身,动作大得木椅哐当一声。
度支司主事被惊掉了笔,鬓发被冷汗打湿,连忙上前劝和:“陆都尉您别动怒,下官这就派人去寻陆侍郎!这一笔银子可不小,下官们着实无权拨出去。”
“行啊。”陆云川冷声,“多久?我就在这儿等到你们陆侍郎回来。”
“您这。”主事战战兢兢,“要不您先回去,有了消息下官立刻派——”
“不必了。”陆云川轻抚着刀柄,面上笑着,却渗出冷意来,“我等上半个时辰,若不见人,今日便去承明阁论一论理!”
苏景词油盐不进,继续埋头在公文中,这回连话都不应了。
主事看得心惊胆战,在心底叫苦不迭,但这二位哪个都惹不起,便只得匆匆派人去请陆非池。
半个时辰后,苏御史家的公子随气势凶悍的荣肃公府公子去承明阁了。
陆非池在府中得到消息,云淡风轻当即散了个彻底。
“他去内阁了?”陆非池一怔,“工部库房尚有木料砖石,便是不够也能容他顶上一两日,他竟不怕误了差事?”
因暴雨冲垮城墙而被迫留在府中的陆临羡嗑着瓜子,闻声立马道:“哥,我跟你说,这个陆沉松可敢着呢。”
陆非池一哂,“由他去,耽搁差事,自是由他自己担着。”
“呸。”陆临羡吐了个瓜子皮,摇了摇头,“哥,别的不说,我玩儿了这么久,就没见过陆云川这么狂的,这么明争暗斗的没意思。”
陆非池睨他,“那你想如何?”
陆临羡嘿嘿一笑,瓜子往桌上刷地一扔,“人都进了邑京了,是死是活还不是咱们说的算?爹他顾虑多,怕人死了不好对陵西交代,那他要是自个儿把自个儿作死了呢——”
陆非池眯眸,“说下去。”
陆临羡呲牙,原本眉清目秀的脸露出狰狞的笑来,说:“他若死得难堪,死成个笑话,陵西还有脸提?”
“啊……”
陆临羡起身,歪头说:“差点忘了,他一个杂种,本身就是个笑话了。”
陆非池放下茶,又是温文尔雅的作态,轻笑:“你整日同他一道,我还当你们真玩得好了。”
陆临羡微睁大眼,极其夸张地哈了一声,“他一个杂种?”
陆非池瞧着他。
陆临羡垫了垫钱袋子,勾着晃两晃,“哥,我就和这个玩得好,他陆云川想断我财路,我就要他的命!”
他又说:“都闹到内阁去了,哥你真不去?”
陆非池从容道,“请上门再说。”
——
雨势已小,阴雨连绵以至于天际灰蒙,承明阁内白日燃着烛。
因徐知微在内阁哭诉了半晌,刑烨便未回大理寺衙门,陆云川和苏景词闹到内阁来时,内阁三位重臣恰好皆在。
徐知微还拢袖蹭着眼泪。
陆云川收起黑风煞气,开门见山便道:“三位大人有命,御林军自当从命,可户部不给银子,这差事要如何办?”
苏景词眼眸一垂,只说道:“过了年,国子监要修缮藏书楼,前些日子陛下的秋月宫付之一炬,正重修着,一笔一笔的银子都给出去了,现下要度支司再拨款,确实不够,需等过些日子,从行商与商户那收上账来,并非单单为难工部与禁军,便是户部下面的官员,本月的例银都还没领。”
徐知微一听,又往地上一跪,含泪道:“大人,城墙可拖不得太久,这雨若是就此停了便罢,若再下个几日,东城墙必然要彻底倾塌!工部库房的木材砖石,皆是次等下品!平日里连诸位大人们修建府宅都不稀罕用的东西,若是如此糊弄上去,这城墙岂非要再榻一次?”
“徐郎中,且先起来。”刑烨揉了揉额角,又问:“总不能就将城墙那么搁置着。”
苏景词眼一垂,便道:“下官不过一小吏,几位大人不如寻葛尚书与本司侍郎,便知下官绝无虚言,户部眼下确是拿不出钱来。”
于是各执一词。
工部无料,户部无银,禁军倒是人多,也只能对着大雨干瞪眼。
第二十三章 雄鸟
“即是如此,便唤葛尚书来。”陆佐贤顿了顿,说:“陆都尉与徐郎中且先回去。”
徐知微刚欲答话,便瞧听见陆云川斩钉截铁一声:“不。”
徐大人心好累。
陆云川坦然说:“此事拖不得,卑职便在这儿等着葛尚书来说个分明,户部这管账的地方,怎连修城墙的钱都拿不出了。”
户部的帐有多乱,陆云川不瞧也知道,葛同骞是陆佐贤提拔上来的,陆非池又做了度支司侍郎,中饱私囊掏空国库都并非没有可能。无论陆非池是否是刻意想给他下个绊子,今日是苏景词要送他一场东风,他亦是苏党之机遇,岂能辜负?
城墙这一榻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下狱,户部若老老实实给钱便罢,非要闹这一场,陆云川又不是吃闷亏的性子,自然要陪着闹上一闹。
“陆哥哥!”
一声欢喜轻呼让承明阁众人皆是一怔。
陆云川回过头,便瞧见少年自门后探出了头来,像是有些怯怯,又带几分腼腆,扒着门框又唤了声:“陆…陆哥哥…!”
“…陛下?”陆云川微诧。
明挽昭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处。
天际阴沉着,没有光,他眉眼却敛入了碎光般明媚,又蕴着羞意,颈的瓷白延下被月白的衣襟掩住,乌眸虽不灵动,却如墨般纯粹,湿漉漉的乌发贴在颊侧,显得有些可怜。
可他这一声陆哥哥,却让几人的心都震了震。
明挽昭自出生便养在明容昼膝下,明容昼驾崩后,除了齐雁行,便再未见他同谁亲近过。
陆云川沉吟须臾,对内阁三人施了一礼,随即快步到门前去,自然而然地垂首压低声:“陛下怎么来了?”
他太高大,明容昼只到他肩头,尽管陆云川已低了头,他还是得微微仰起脸。
“我……”明挽昭嗫喏着,像有些委屈,“陆哥哥,许久都未来看我了。”
陆云川又是一愣,见小皇帝眼眶都红了,罕见地不知所措,心中又觉着酸涩。
他有半月不曾去看明挽昭了,白日同御林军混在一起,夜里便与陆临羡去吃酒逛楼,他当真没想到,这小皇帝竟然会等他去看望。
许是出于愧疚,陆云川叹了口气,“近日都忙,怎么冒雨过来了?”
明挽昭像是有些赧然,垂下眼细声细气地说:“我听宫人说你在承明阁,就让小叔带我来了。”
片刻,他又添上一句:“小叔很忙,无暇带我回去的。”
“……”陆云川失笑。
这小皇帝,也没那么笨。
还知道找借口留下来了。
陆云川推开门,明挽昭便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儿般,犹豫了半晌才小心进门,甫一进来,便扯着他腰间的官袍缩到了身后去。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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