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雁行瞧着他,没再说话。
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天子,冷静理智到了漠然的地步,精于谋划,算计人心,他心里仿佛只剩下了大梁与算计,其余的就同他空泛的双眸一样,皆是虚无。
他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说:“如此也好,你伤如何了?”
明挽昭权当没瞧见他的欲言又止,便也顺着话接,“不碍事,过些日子便能下地走动了,小叔不在此久留,先去吧。”
“好。”齐雁行起身,走到门边时还是没忍住,回头说了句:“阿昭,我和你父皇,我们——”
“小叔。”明挽昭打断了他,说,“去吧。”
齐雁行叹了口气,推门出去了。
他走后明挽昭动也不动地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摸索到身后软枕下压着的玉枕,熟稔打开暗槽,里头放着一小瓶药,旁边是片绯色的布料。
白玉似的指尖点在那片布料上,刚一碰见,便像是触了火一般收回。
只觉得指尖滚烫。
明挽昭有些烦躁地拧起眉,随即再也不敢瞧一眼,刷地关上了暗槽,自欺欺人般闭着眼。
他心头剧烈跳动,脸颊都泛起绯色,然而却沉溺在那无端的悸动中。
远道而来的男人,身上像是沾了沿路而来的气息,烈风冷雪,令人欲罢不能。明挽昭活了这些年,被困在这里,不过是方寸之间,每日里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夺回皇权,如何稳坐江山,他见惯人心叵测,世间恶念。
每个人都戴着假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得不彼此利用欺骗。
可他从来没见过陆云川这样的人,骄狂的不可一世,好像世间所有的一切规则都束缚不了他。
他想要怎样活,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他。
明挽昭在心底无声地念了那个名字。
——陆云川。
他好像还能闻到那人躺在他身边时,隐隐嗅到的味道,像是云间山雾,或者是晨时白露,就如同他整个人一样,无形而能吹水生涟漪的风。
入夜,还未宵禁。
陆云川带着满身的酒气晃荡进了街巷中的一家店,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雕着店名:惊鸿坊。
店内燃着玉兰香,红杉木架上挂着珠翠首饰,华美精致。店中伙计见人来,先是一怔,旋即迎上前跪地行礼道:“属下见过公子。”
“起来。”陆云川抚了抚额角,有些精神不济,道:“江舟呢?”
“头儿在里头。”伙计起身,“属下去叫?”
陆云川嗯了声。
惊鸿坊明面上是家做珠玉首饰的店,实则却是陵西府军养出暗探的据点,来往密信传递全靠这些暗探。
不多时,江舟便拎着只鸟笼子出来了,他眼底泛青,萎靡不振道:“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他现在瞧见陆云川就打怵,回想起案上那些没处理完的密函,江舟就觉着自己已经累到可以睡棺材板了。
陆云川瞧了眼那鸟笼,里头养着两只小雀,黑色尾羽纤长,橙腮短喙,灵透可爱。
江舟便也跟着瞧,挠头笑了笑:“咳,就是一对小珍珠鸟,这不是——咳,太忙,看着他们,就有精神了。”
江舟自来如此,就喜欢些可可爱爱的小家伙,见这对鸟儿可爱,心痒难耐,到底还是买了,买回来以后爱不释手,美名其曰——提神。
陆云川瞧着那对毛茸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江舟:“……”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十五章 秘辛
陆云川入京并非是走投无路,自那年邑京来人逼死他娘后,陆云川便早晚会来邑京走这一遭。
不过是时机问题。
世事难料,陆佐贤想拿他当质子胁迫陵西,焉知他这颗棋不是杀招?
将来往密函看了遍,其中也有暗探查到的秘辛,正瞧着,目光忽而顿了顿。
“这是什么?”
他将手里拿着封密函,上面记得是齐雁行:安乾二年二月初,告病在府半月,实往江东宓城,因由不知。
安乾三年……
安乾四年……
……
最后一次则是建元四年,正是今年。他入京时已是二月末,二月初时,齐雁行离开邑京,去了江东。
自安乾二年开始,他便雷打不动地往江东跑。
陆佐贤也盯紧了江东。
江东现下没有节度使,即便是大梁国土,说不好听的也算是个没主的地儿,以至于四分五裂,主要便是这块好地谁都想要,彼此僵持着,原本有闻氏坐镇,但闻湛死后,竟寻不出个能镇住四方的节度使来。
陆云川沉默良久,竟觉得酒意都散了不少。
昱北与陵西交好,齐家没女儿,他姐姐便自愿嫁去昱北,婚期都已定了,那是安喜逼死他娘的第二年,安乾十二年,赤奴部忽而发难,势如破竹,昱北老将齐恒泽同次子遭伏击,死在了赤奴部的戈壁滩,尸身勒颈悬在枯木上。
昱北尚在战时,分不出人去寻尸。那日父亲带兵去昱北驰援,陆子鸢没跟着,而是孤身策马出去,她在荒凉戈壁寻了整整一夜后,一个人拖着两具血肉模糊不成型的尸体回了昱北。
她与齐成济不曾完婚,算不得齐家人,却在发丧当日披麻戴孝,一路扶棺。
旁人只说陵西为同昱北交好而做样子,可陆云川是见过他姐姐与齐成济在一起的,齐成济温雅,性子也柔和,他也从未见过黑寡妇似的陆子鸢露出小女儿情态,娇蛮明媚。
他们明明那么相爱。
从那以后,陆云川再没见陆子鸢穿过黑色外的衣服。
她悄悄将齐成济的灵位,供在了自己屋里。
谁说年少不懂情,陆子鸢这一生,也就一个齐成济了。
齐恒泽的长子齐朝策坐镇昱北,还是他爹陆广岚去镇的场子,那年齐朝策也才不到弱冠的年纪,听说原本想将齐雁行这个二叔找回去,可齐雁行不肯。
他宁愿将昱北交给年少的侄子,也非要守在邑京。
陆云川问:“齐雁行去哪了?查不着?”
江舟迟疑片刻,说:“他动作隐蔽,京中都没几个察觉的,不过他既然敢一走就是半月,内阁应当知情。”
然而还是由他去了。
陆云川一时也摸不透,内阁眼睁睁瞧着齐雁行一年跑一次江东,雷打不动地跑了十九年,江东到底有什么?
他不愿怀疑昱北,毕竟有陆子鸢和齐成济的情分在,可又不得不提防。陆云川犹豫良久,只说:“查下去,邑京到江东一路途径数城,不可能半点风声都不留。”
“是。”江舟应下。
陆云川又说:“煅乌尺寒的乌铁陵西还剩下不少吧?”
江舟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答道:“对,给您和大小姐煅了乌尺寒和戮渊后,还剩了些,料子不够煅刀,大人都收入库了。”
“行,递个信回去,把那料子送来。”陆云川说着,眼神又飘向了鸟笼里的两小团。
江舟迅速侧身挡住鸟笼,面色古怪。
主子一向不喜欢这些毛绒绵软的小东西,怎么今儿非要盯着他的宝贝小珍珠鸟?
陆云川诚恳道:“这鸟,挺好看。”
江舟快要笑不出来了:“……多谢公——”
子还没说出口,便被陆云川打断:“还有空养鸟,想来是不大忙。”
江舟:“……”
……
陆云川提着两只珍珠鸟走了。
江舟趴在案上装死。
目睹一切的伙计怜悯地,“头儿,要不明日再去给你买两只来?”
江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生无可恋道:“你不懂,再买也不是那两只鸟了。”
伙计:“……”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抢了你媳妇儿。
江舟忽然又坐起来,咬牙切齿地一拍桌子:“准备纸笔!”
伙计茫然:“啊?”
江舟阴恻恻地笑出声,摩拳擦掌:“我这就告诉大人和大小姐!公子在邑京逛窑子!”
伙计肃然起敬,将纸笔备好后,忖量着该给头儿买点元宝香烛纸钱了。
——
陆府。
陆临羡瘫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听他哥絮叨了半日,眼睛蓦地睁大,坐起身惊诧道:“他把杨健给打了?”
片刻,又乐了,“也对,连安喜他都敢动,没宰了杨健都是轻的,不过他这么大张旗鼓在衙门就揍了指挥使,少不得麻烦吧?”
陆非池讥诮:“你以为他和你一样蠢?”
陆临羡一听就不干了,嘟囔道:“他就是凶了点,有什么脑子?连我都知道当众揍了杨健给人落下话柄!”
“话柄又如何?”陆非池一嗤,“他是在给自己立威呢。”
陆临羡茫然问道:“立威?”
“不错。”陆非池说,“都道他陆云川进了邑京,便是虎落平阳任人欺,册左骁卫,冠了个天下十四卫的名头,可代价却是再离不得邑京,回不得故土,便是有陵西撑腰,这迢迢路远,陆云川若是个窝囊的,有人使了绊子他也得忍着。”
如此一来,连手底下的人都不服他这个左都尉,他在邑京才当真是寸步难行。譬如郁良中,一个小小佥事,便敢对他阳奉阴违,对着安喜左右逢源。
陆非池瞥了眼仍旧云里雾里的弟弟,叹道:“他如此骄狂,先拿安喜和杨健开刀立威,至少眼下他稳住了御林军左府的心,独木不成林,他陆云川再如何悍然,邑京也没有他的陵西军府,他想收揽人心,靠仁慈隐忍可没用,他越是狂,御林左府的心就越稳,何况陵西他爹还活着,齐雁行又有心提拔他,说不准苏家也要来插一脚,即便是真要罚他陆云川,也是轻拿轻放罢了。”
陆临羡懵了,不由问道:“那哥,你干嘛还让杨健去招惹他?”
陆非池敛下眼,笑而不语。
若是陆云川真窝着只求活命,那反倒不好办,就是要他桀骜不驯,就是他要难以掌控,他越是这样锋芒毕露,根基渐深——
便越是惹人忌惮!
第十六章 旧情
次日一早,陆云川还未出府,便有人登门来。
来人年近知命,身着禁军绯色官袍,个不高却壮硕,发间掺霜丝,生了双凌厉鹰目,见着陆云川后,神色却蓦地柔和了下来.
“公子,老臣盛延,陆大人近来可好?”
他嗓子粗粝,此刻却能听出温和来。
陆云川入京前他爹曾提及过盛延此人,当年陆广岚在邑京任左骁卫时,盛延便是他手下的佥事。
陆云川笑说:“我爹一切安好,硬朗得能策马追着我打上整日。”
盛延落座,朗声笑了笑,说:“大人年轻时就是这般,性子同烈马似的,谁也驯不服!”
他说到这儿,脸色又沉了些,叹道:“自当年夫人死后,我就知道迟早有人来算这笔账,只是公子,您同老头子我交个底,这回杨指挥使的事儿,您到底怎么想的?”
桌上的圆顶芙蓉笼内,两只小雀互相梳理着羽毛,陆云川伸进手指去逗弄,“什么怎么想?有人送他上门讨打,我怎能不回报一二?”
盛延瞧他这幅从容模样,蹙眉说:“他家那小子入了国子监,你昨日打了他老子,今日那小子便闹到宫门去了,眼下正跪在宫门外,请旨要个说法呢。”
“怎么跪宫门口去了?”陆云川故作诧异地说,“怎不去跪承明阁?”
盛延见他这幅无所谓的模样都替他急,愈发觉得他是年轻气盛,拍了下腿说:“人家都闹到宫门口去了,您怎么还不明白呢?就算是他想要个说法,那三法司他也不是个摆设!人家这是故意做给天下人看呢,公子,这事儿您是真不占理,就算人人都知道你们之间是杀母之仇,可外人眼里,夫人她到底是北疆人!”
他说完,才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却又无可奈何。
陆云川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娘是陆家人。”
盛延讪讪道:“自然自然……”
陆云川轻抚着芙蓉鸟笼,眼神有些空,像是透过千山万水甚至是近十年的时光,瞧那个消失在多年前的温柔女子。
他平静道:“杨健躲我数日,绝不会自己想不开来挑衅我,他敢来,自然是有所依仗,不过可惜,棋子不知道自己不过是颗随时能被弃掉的棋。”
“啊?”盛延听得云里雾里,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公子,老头子是个粗人,您能不能说明白点?”
陆云川嘲弄笑道,“有人想借杨健来试探我,甚至想逼我站在风口浪尖,如你所说,我娘是北疆人生下的女儿,我身负北疆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越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展露野心,便越是惹人忌惮。”
盛延急了,“那您现下更该低调行事,怎能如此大张旗鼓,先是安喜,再是杨健,现在全邑京的眼睛可都盯着您呢!”
“不妨事。”陆云川摆了摆手,“锋芒毕露,才有弱点可寻,若是我隐忍不发,事事圆滑不露马脚,他们才更不放心。”
到时就不仅仅是个陆氏对他不放心,连苏晋淮一党的朝臣也都会对他心生忌惮,归根结底,他陆云川到底是北疆女人的儿子,是大梁的外人。
盛延没怎么捋清,茫然问道:“那杨深那小子怎么办?就任他在那闹?宫门外人来人往的,对您名声也不好。”
“随他闹去。”陆云川不以为意,笑说:“此身风骨称他二三两,也不值几个钱。”
见他如此笃定,盛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却又忽而想起来此行另一个目的,又颇带紧张地问道:“还有一事,公子啊,您同陛下——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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