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挽昭指尖敲在书页上,说:“我记着他是邢家的老二。”
齐雁行颔首,“庶出的,他嫡母膝下有嫡长子和幼子,当年他大哥与陆氏走得近,在户部当职,他一 个庶子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安乾六年时陇南蝗灾,流民叛乱,这口锅扣在刑家老大头上,同年刑讳之 进了国子监,这其中还有苏晋淮与先帝的手笔。”
顿住须臾,齐雁行又补充道:“邢家老三先在禁军中,和陆临羡走得近,一丘之貉,前些日子金燕楼 陆临羡遇刺,还是刑尺救他一命。”
明挽昭眯眸忖量须臾,缓声说:“父皇命刑烨入内阁后,稳住了苏晋淮和陆佐贤,如今陆氏愈发蠢蠢 欲动,主张集权掌政,将岳家子塞进了江东。苏氏主张分权,为天下寒门士子大开方便之门,唯有这个 刑烨......不偏不倚地中立。”
这人是当年齐雁行和明容昼一起选的,蒙城刑氏根基不弱,且彼时的嫡子是个窝囊纨绔,提拔庶子 也比提拔寒门士子更容易些。
齐雁行瞧着他说,“大梁无主,臣子自生他心,眼下宫中已无威胁,您还打算以痴傻示人多久?”
“宫中不安全。”明挽昭敛下眼,轻描淡写地说,“至少等皇姐彻底成为后宫之主,否则......防不胜
防。”
“还有。”明挽昭又说,“日后不必去江东取药了。”
齐雁行一怔,“彻底恢复了?”
明挽昭舌尖抵了抵上颚,满嘴的淡,他平静道:“差不多,能看能听,足够了。”
齐雁行缄默须臾,便道:“这些年服乌骨叶你吃了不少苦,如今只差味觉,若再坚持些时日......”
“不必了。”明挽昭打断了他。
乌骨叶出自江东,是以乌骨叶为主配出的药,能刺激五感,多为江湖人所用,若用量足够便可可耳 聪目明,千金难求,只是一旦受伤也会比常人痛苦数倍。
这些年,都是齐雁行亲自去江东取。
明挽昭初时还因此而呕吐不止,也因乌骨叶在练武时吃尽苦头,偶尔会伏在明容昼的怀中说“阿昭好 疼啊”,即使如此,却从未提起要断药。
“当真不用了?”齐雁行叹气。
“不用了。”明挽昭抚了抚自己纤白的腕,神情平静,说,“小叔,且回去吧。”
齐雁行拿他没辙,只得告退。
他走后,明挽昭敛眸瞧着腕,轻轻地说了句,“阿昭好疼啊。”
那柄华贵的短刀搁在枕旁,明挽昭抬眸望去,微微弯起唇。
他没舍得这把刀沾上安喜的血,太脏,回来时褪去沾血的外衣,还用檀香压了血腥气。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
他总归是要放那片云走的。
上半年邑京风波不断,后半年便安生许多,天子仍在深宫中,早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入秋后 天子便一病不起,冬至将至,本该由天子携群臣祭天,这是第四年,明挽昭从未去过,礼部也照例只由 内阁重臣代为行祭天礼。
禁军校场,各军府正比试骑射,陆云川这个禁卫军指挥使坐在席间,没掺和的意思。
齐雁行不知何时靠了过去,低声与他说:“过两日叶家二少入京,祭天事杂我脱不开身,你别声张, 去将人接入宫。”
“叶二少? ”陆云川手里捏着把花生米,笑问,“哪个叶二少,这么大排场,让我亲自去接?”
“江东恒州叶家的庶出二子。”齐雁行说,“他嫡出哥哥是建元二年的榜眼,如今在吏部稽勋司做了 个小吏。”
陆云川一琢磨,想起这么个人来,“叶知沅?”
齐雁行也抓了把花生米,皭着说:“对,就是他。”
陆云川将花生米皭得嘎嘣响,他和闻泊京有点交情,便应道:“行,不过怎么送宫里去?”
齐雁行含糊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人多耳杂,不说了。”
第四十五章 活着
自那日后,陆云川便没再见过明挽昭,左右那小皇帝聪慧机灵,也不至于让自己吃了亏去,这段时 日说是称病,也不知是猫在暗处酝酿什么坏呢。
齐雁行与他说了叶二少要送入宫后,陆云川便觉着奇怪,这个叶知沅名叫梓安,他没怎么见过,只 听说和闻泊京私交甚笃,也不知一个官一个商是怎么搞出私交来的。
但即便是瞧在闻氏的面子上,他也得走这一遭。
眼看就要入冬,今日邑京却下了场细雨,陆云川在城墙的角楼里等着,听守城禁军扯着嗓子吹。
从谁家娘子好看,吹到了日饮烈酒三百杯。
陆云川听得索然无味。
直至下面人来报,“大人!下面来了辆马车,说是江东商户,过来做生意的。”
陆云川估摸着就是了,遂扯过大氅披上,下了角楼去接人。
城门口停着的马车瞧着便贵气,车帘都是上好的料子配云绣,走得近了还能嗅着清甜的暖香,像是 在内燃着香炉。
陆云川冒着细雨走近,几个守城的唤了声大人,想是马车里的听见了,便掀幵了轿帘,露出里面明 眸皓齿的年轻人来,天生的灵动笑面,玉冠精致,颈上还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下坠着一排铃铛。
“您是来接我入宫的大人?”叶梓安笑问。
陆云川颔首,下面人将千里雪牵了过来,他拉着缰绳,说:“禁卫军指挥使陆云川。”
叶梓安恍然大悟“哦”了声,随即指了指外头说,“下着雨呢,大人您到马车上来?”
陆云川本想推辞,可又想不通这叶二少为何要进宫,犹豫须臾,索性唤人将千里雪送回府上去,上 了马车。
马车内铺着毛皮软垫,还支了张小几,摆着茶点香炉,那少爷身披烟紫毛氅,怀搂着暖炉说:“劳烦 大人走这一遭,叶某还是初次来邑京,往年都是师父来的。”
陆云川不动声色,问道:“为何?”
“我师父年迈,今年四月仙逝去了。”叶梓安有些苦恼地抚了抚额角,说,“故而今年便换叶某来 了。”
这话还是没什么用,陆云川说:“公子节哀。”
叶梓安摆了摆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师父他修行一辈子,这点事看得明白。”片刻,他又惆怅 道,“就是临走时吩咐我记得来邑京接他的烂摊子,若非师父临终吩咐,便是闻泊京开口,也请不来我叶 某人。”
陆云川略微眯眸,随即轻缓说道:“烂摊子...? ”
“就是你们那傻皇帝啊。”叶梓安有问必答,片刻又愁苦了起来,“我师父钻研了半辈子,治了那傻 皇帝十多年,都没什么成效,叶某哪里有什么法子?来这儿浪费时日,倒不如在府中多栽两株药材。”
陆云川思及这两日称病的明挽昭,心里微惊,斟酌道:“敢问尊师...? ”
“家师在梧山修行,道号应空。”叶梓安张口便答,随即倏尔顿住,悚然道:“你不知道我师父?”
陆云川颔首:“......现下知道了。”
梧山应空道长,圣手道人,救死扶伤了 一辈子,却不知他有个徒儿。
叶梓安瞧了他片刻,整个人都不太好,慢吞吞地问:“那......你也不知我入京为何?”
陆云川轻轻地,“现下也知道了。”
叶梓安抿起嘴,扶着额角不说话了。
“所以......”陆云川问,“金沙赤之毒已解,公子与尊师还要治什么?”
闻及他知道金沙赤,叶梓安松了口气,便说道:“你们当金沙赤吃了草叶儿便行了?那东西从死人骨 头长出来的,毒性烈着呢,解药不过是能保住性命罢了,那小皇帝听不见看不着闻不出尝不到,连疼都 不知,又是个傻子,我师父拿乌骨叶调了药,叫他年年不断地吃着,这才勉勉强强恢复了些,可乌骨叶 也是毒,小皇帝金沙赤余毒未清,加之经年累积的乌骨叶,就算是恢复了五感,若不清余毒,便也活不 了几日。”
“君不见一一那些个为了走捷径练功夫而吃了乌骨叶的江湖人,没_个活得过三十岁么?”
“傻皇帝可比他们严重多了,吃了这么多年,我师父春日将药交予齐雁行,冬日便得入京来为小皇帝 施针祛毒。”
话到最后,叶梓安又叹,“家师说了,若救不好那傻皇帝,大梁危矣,这烫手山芋现下倒是落进了我 手里。”
陆云川缄默。
从前不明白的,现在都清楚了。
齐雁行一次次去江东,是为了给明挽昭取乌骨叶。
那日明挽昭从刑狱杀人回来,站在院中瞧着他,乌眸平静,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我没有退路。” 他没有退路,他连活着都已经很费力了。
可他要扛起江山,要除外戚,正皇权,他是乱世中的天子,不能坐拥江山万里,而要殚精竭虑地镇 守山河。
失神间已到了宫门前,听闻盘查,他捻着鱼符掀帘子给他们瞧,“是我,放行。”
侍卫并未多做纠缠,放了陆云川进去,他虽行走宫中,却鲜少再到麒华殿来,如今一来,引着叶梓 安进门,甫一入院子便嗅着了浓烈苦涩的药香。
陆云川终于确定,明挽昭这回不是装的。
白檀守在廊下,见陆云川带了个生面孔来,当即上前去,垂首道:“陆大人,您这是...? ”
他话音刚落,屋中便传出声虚弱轻声,“白檀,让他们进来。”
白檀一怔,侧身让路。
陆云川拉开门,带着叶梓安绕过屏风进内室,便瞧见窗前苍白柔弱到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的玉人。
那人赤足立着,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墨发披散至纤瘦的腰际,眸也是墨一般浓郁的黑,凤眸凛凛, 噙着几分极淡的笑,他开口说:“陆......”
话未尽,明挽昭瞧见了跟上来的年轻人,倏尔一怔,随即温和道:“叶二公子?这些年多有劳烦令 师,如今也要烦劳公子了。”
一句话将叶梓安说懵了。
不是,不是傻子么??
第四十六章 奢求
年轻天子干干净净地站在那,显得乖巧又纯良,见叶梓安不说话,柔缓道:“吓着公子了?”
叶梓安凌乱地瞧了眼神色如常的陆云川,勉强定了定心神,行礼道:“草民见过陛下,不曾吓着,就 是......陛下同传闻中,不大一样。”
“不必多礼。”明挽昭平易近人道,又笑说,“不是个傻子么?”
叶梓安抿起嘴,也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哪个都不好听。
明挽昭也不为难他,面上带笑,“不妨事,叶公子舟车劳顿,麒华殿中备好了偏殿,留京这段时日, 若是不愿出宫去,便留在宫中休息。”
“多谢陛下。”叶梓安笑,“我去我哥那住就行,陛下今日可要施针...? ”
明挽昭敛下眼,轻声:“叶公子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偏殿歇一歇,晚间再施针。”
叶梓安还处于陛下不是个傻子的震惊中,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平复,于是颔首行礼,转身便去偏殿 歇着了。
明挽昭瞧了眼陆云川,疏离有礼地说:“今日也劳烦你了,小叔冗事缠身走不开,旁人朕又信不过, 便只得劳你走这一趟。”
陆云川仿佛被卡住了喉咙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原本的关怀询问全被他的冷漠给堵了回去。
几月的时日,那日站在夜色中唤陆哥哥的明挽昭,如今却要对他君臣相待了。
他凝视半晌,说:“那日.你没用斩月。”
明挽昭像是没听懂,“什么?”
“杀安喜的那日。”陆云川缓声,直视着那双乌润的眸,“安喜是被细长锐物刺穿双目,中毒而亡, 你没用斩月。”
明挽昭笑盈盈地瞧他,轻声细语地说:“好哥哥,刀在我手里,你怎么还盯着呢?”
陆云川眼神骤然暗了,舌尖抵了抵上颚,这年轻陛下声又轻又柔,落在他耳畔像轻羽般拂过,着实 勾人心弦。
“没盯刀。”陆云川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眼神涌上隐晦的凶色。
他怎能生成这幅勾人心魂的模样?比起陵西春日时,草原开遍野的花还要勾人。
可明挽昭仍旧乖顺温柔地瞧着他,一双凤眸盈满润色,像是根本不明白陆云川眼底暗色意味着什 么,轻声说:“那盯什么?”
陆云川好歹在勾栏瓦舍混了大半年,褐眸稍稍眯起,“观景啊。”
殿中地龙烧得正暖,许是因此,天子病容染了几分薄红,柔声说:“见过山河万里,这四方天地,有 何好观的?”
陆云川往前逼近了两步,仗着身形高大,将小皇帝笼在自己的影中,垂额笑说:“方寸之间亦有绝色 啊,陛下。”
明挽昭仰起脸瞧他,“臣不可凌驾于君之上,陆卿该跪下说话。”
陆云川不为所动,伸手轻捻他一缕发,捏在指间,附耳压低了声:“扯着臣同塌而眠时却不论君臣之 别了,陛下,当真是天威难测啊。”
“皆是君恩。”明挽昭笑,瞧着无动于衷,实则掌心已沁出了薄汗。
太近了,他嗅到了陆云川身上旷野的气息。
陆云川也觉着薄汗湿了里衣,却不在乎,只用盯着猎物般的眼神锁住艳色逼人的天子。
“臣谢恩。”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愈发地迫近,几乎就要吻上了。
明挽昭蓦地抬袖去挡,偏幵了脸,脸色疏冷下来,“陆卿,恩可不是这么谢的,叶二公子既已入宫, 你退下吧。”
陆云川眉梢微挑,便当真将发还了回去,退了些许,然而他面色紧绷,一双褐色的眸紧紧盯着明挽 昭,叫人想要躲避,又无处可逃。
__那是鹰隼盯着野兔的眼神。
明挽昭几乎要因这一个眼神而溃不成军,最终却只是淡然地转过身,像是倦了般挥手,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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