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陆云川不假思索,“白日人多眼杂,容大理寺审他一日。”
虽是这么说,下了职将至黄昏时,陆云川官袍都没脱,穿着便站在大理寺狱门外了。
狱卒头儿是个机灵的,早早便收到上面的意思,知道陆云川得来,麻利地将人带入牢房,还低声 说:“今日齐总督已来过一回了,亲自瞧着刑大人审,动了大刑,从刑房送回来的时候人都晕了。”
陆云川脸色很淡,只应了声是。
他今日已听说了安喜入狱的因由,起因便是这狗东西贼胆包天竟敢对陛下动手,损伤龙体,二便是 从宅子里搜出了不少东西,他将金银珠宝送给陆氏,却将珍奇书画古籍之类的留了下来,多是前朝古物,若流落坊间岂是那点金银财宝可抵的?
他竟真敢对陛下动手。
陆云川觉着自己还是低估了安喜,又不免想到,这两日他也常去宫中,那小皇帝竟是半分没表露 出,甚至一个字也没与他说过。
到底是真怕了安喜,还是不信他?
狱卒仍在低声絮语,陆云川没怎么听清,直到牢房门前,狱卒才噤声,将锁打开后小声说:“大人, 半个时辰,可不能再多了,您别让卑职难做。”
陆云川笑得很淡,又有几分凉薄的狠戾,轻轻说:“够了。”
狱卒退下去,陆云川才将视线放在牢狱中人的身上。安喜哪还有往日的风光贵气,麻囚衣上的鲜血 多已干涸,呈黑褐色,花白的头发犹如稻草般沾着血,蓬蓬乱着。
他还醒着,见陆云川来,嗤笑了声,尖细且嘶哑,“陆指挥使,贵客啊。”
鹿皮靴踩在干草上,陆云川进了牢门,双手负在身后,犹如瞧一只蝼蚁般瞧着安喜,讥诮道:“什么 客不客的,安公公,是陵西陆云川来讨债了,您欠我陵西的人命,也该还还。”
“笑话。”安喜哑声讥笑,“死于我手之人足可压断奈何,人人都要我还,我还哪一个啊?”
陆云川一脚踩在他踝上,骨骼碎裂声与惨叫声一并响起,安喜瘫在地上像条濒死的狗,剧烈地喘着 粗气,满头冷汗。
“好说啊。”陆云川满怀恶意地笑说,“这一脚,算是还我娘的,便宜你了。”
话落,他又踏上安喜的另一只脚踝,待惨叫声弱下去时,才说:“这一脚,算是为大梁大梁天子,你 竟敢动他!”
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人,此刻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陆云川心想,就是这么个东西,一 摊烂肉罢了,曾经在他眼中却犹如不可跨越的高山,他念念不忘了许多年,想了数十种入京暗杀他的法 子。
而今,那压着他数年的重石,被他踩在了脚下。
安喜喘着粗气,嘶声笑道:“哈......哈哈,你竟,竟还替皇上打抱不平,哈哈哈......你可知,你可知
一一”他的眼神骤然恶毒,带着几分嘲意,“他都是装的!装的!这个贱人!”
陆云川蹙眉,脚下骤然使力,将那段踝骨与血肉彻底碾碎,在安喜发疯般的惨叫中,眼神狠戾,问道:“你说什么?
“我从未命人伤过他。”安喜虚弱道,双眼却含笑瞧着陆云川,那笑容是扭曲而疯狂的,犹如临死之 人最后的狠毒,他张了张嘴,笑说:“你,一颗棋罢了,早晚都会成为弃子。”
他折腾明挽昭的事一直做得隐秘,况且从来把持着分寸,那小皇帝再貌美,他也未曾敢下手,更别 说纵人责打圣上。他本以为白檀是齐雁行的人,可白日里那小太监过来,亲自处理了元福,还对他 说:“老千岁,您别怨奴婢,人往高处走,真要怪罪,就怪罪陛下吧,这局可是他亲自安排的。”
他是糊涂,竟没发现明挽昭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眼瞧着陆云川神色愈发阴郁,安喜一把扔了手里攥着的干草,轻咳了两声,才说道:“走着瞧吧......
陆大人,你身负蛮族脏血,谁都不会一一谁都不会信你!”
陆云川眼神骤然凶狠,像是被踩了什么痛处一般,随即蓦地发疯。
他本就是头凶狠的猛兽,平日里不过是将利爪尖牙当做装饰品般摆着,而此刻被激怒后便是雷霆万 钧之势,像是能将人活生生碾碎一般。
宫中,将入夜,明挽昭对镜任白檀为他束发,乌发高高束起,配了精致白玉冠,少年一身月白长 衫,春风拂雪般轻声:“小叔到了?”
白檀恭声:“在外候着了,齐总督说,陆指挥使已出大理寺,看模样像是往朝辉门去了。”
朝辉门在东,明挽昭忖量须臾,转身往外走,白檀替他推开门。
“陛下。”齐雁行迎上来。
明挽昭颔首,只说,“我们从宣元门走。”
宣元门在西,得绕远,他这是躲着陆云川呢。
齐雁行瞥见了明挽昭陪在腰间的华贵匕首,犹豫须臾,扫了眼白檀,说:“沉松恐怕对您有所怀
疑。”
他也已去见过安喜,提及了陛下之事,他俨然已知明挽昭装傻的事。
陆云川又不是傻子,加之明挽昭先前也曾有所暗示,恐怕这事儿是瞒不住了。
“不妨事。”明挽昭将茶白披风的兜帽带上,遮住脸,慢声道,“白檀留下,若陆云川来了,便告诉 他,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是。”白檀应下。
作者有话说
噢对了,补充一下,吐槽不包括我自己的回复欸。
第四十三章 所求
守门的狱卒晚间换人值守,齐雁行早已打点妥当,见他带着个浑身裹着纯白斗篷的人也不问,只压 低了声说:“总督怕是得等些时候,陆指挥使前脚走,刑大人后脚就带人来审,现下都在里头昵。”
齐雁行犹豫须臾,回首瞧了眼明挽昭,见他轻轻颔首,便道:“那就等。”
狱卒应下,带着两人进休息的地方等着。
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了子时,刑烨才带着人匆匆离去,狱卒便悄无声息地带着齐雁行和那瞧不 清容貌的人进了牢房,打开门后便知趣儿地出去守着了。
安喜趴在地上满身都是血,囚服都瞧不出原本的颜色来,枯白的发凝着血块,他听见牢门被打开的 声音,费力地抬眸看去,便瞧见一身月白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天子,蓦地愣住。
明挽昭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进了牢房,蹲在安喜身前,柔柔地说:“皇伯伯死在你手里,父皇也死 在你手里,朕不想重蹈覆辙,故而......老千岁,可不要怪朕。”
他眼底翻涌着的戾色与疯狂与柔和语气截然不同,又疯又冷,像纯白花叶之上生出的血色脉络般叫 人心胆具颤。
安喜历经酷刑,四肢都以怪异的弧度瘫软着,连翻个身都做不到,维持着被人丢回牢房的姿势,却 在面对明挽昭时畏惧地试图瑟缩。
他眼里尽是惧色。
早在被陆氏放弃的那日,安喜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也没料到那一日就这样快,整日的折 磨下来,他并非一心求死,反倒更怕死。
若是能活,谁不想活?安喜怯懦了,甚至不敢对明挽昭硬气地说出一句:要杀便杀。
明挽昭瞧出他的畏缩与恐惧,笑得愈发欢欣,“安公公,你身上也无甚地方容我下手,这双招子却是 不错。”
安喜尖声说:“明挽昭!”
明挽昭轻笑出了声,从袖中掏出了一支袖箭,箭头尖锐泛着冷冽的乌色,锋利尖锐的箭尖裹挟冷风 狠狠刺向安喜睁大的眸,刹那惨叫与鲜血一并逬射。
明挽昭将袖箭拔出来,进溅的血液落到了纯白的披风上,他浑然不觉,又对准了安喜的另一只眼, 轻轻地说:“放心,这箭淬了鸩毒,不会疼太久的。”
安喜哑着嗓子慌不成句:“不......不不!”
他眼角流下的血已有紫黑色,这箭上的毒,正是他曾经端给明容昼毒酒中的毒,因果循环,终是报 应到了自己身上。
陆云川赶到麒华殿时,只有个白檀守在殿门外。
“陛下呢?”陆云川沉声。
白檀跪地行礼,答话:“秉大人,陛下留话,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陆云川听了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颔首便站在院中,“成,那我就在这儿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去。
明挽昭的兜帽披风沾血,过了宫门便解下叫齐雁行丢了,他白衣不染尘,腰间配镶着珊瑚珠的短 刀,甫一进门,便瞧见伫立在院中的高大身影,月色落他眉睫,沉冷凝视便显得更为漠然。
明挽昭忽地驻足,冲他冁然笑道:“怎么在这儿等?进去坐吧。”
陆云川这回是真被气笑了。
那小皇帝踏着月色归来,身上干干净净的,腰间还配着他送的短刀,开口就熟稔地与他像是老友挚 交般,倒是不见外。
“拿着我送你的刀。”陆云川指尖往他腰间一点,声懒散中带几分诘问,“干什么去了?”
明挽昭极淡地笑了笑,矜贵地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笑,“刀,不就是杀人用的么?还 能做什么?”
陆云川褐色的眸刹那蕴起沉暗的郁色,猛地回身攥住那人纤细白皙的腕,入手微凉,像是握了截 玉。
“那刀金贵着,可不是送陛下杀人用的。”
陆云川字句清晰地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雄兽。
他自以为与明挽昭亲近,走到了他身边,自以为被这天真单纯的小皇帝接纳,到头来,他不过也只 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刀罢了。
明挽昭任他攥着,静默了须臾,才回过头,满眸都是笑,轻柔道:“陆哥哥,你倒是生什么气昵?”
陆云川被这一声陆哥哥唤得喉间蓦地干渴,全无缘由。
然而那小皇帝只是笑,开口都轻轻缓缓,用平日温软的语调轻声,“是生阿昭的气了?”
陆云川冷笑:“臣不敢。”
明挽昭便敛眸瞧自己被攥红了的腕,笑说,“宫中就是如此,一砖一瓦都藏着杀机,陆哥哥,父皇服 了断子药威胁陆氏,明氏便只剩我一个皇子,他用性命布下的这场局,我必须赢。”
他瞧着陆云川,眉目如画,不见戾气,“我没有退路,可你有。”
陆云川只觉得他在用无比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已经定好的命,听不出究竟是释然还是认命。
明挽昭稍稍施力,将腕抽了回来,拢袖的模样端庄得很,他温声细语地说:“刀在我手中,自然就要 由我,刀若在旁人手中,我便是想用也无计可施。”
“你倒是有理。”陆云川松了手,嗅着了小皇帝身上淡淡的佛香,若是不知他从狱中来,恐怕还当这 人是去礼佛了,“陛下聪慧,竟连臣也诓了进去。”
“谬赞了,保命的本事。”明挽昭瞧着他,面上笑,“情非得已罢了,你入京来也是有所求,安喜虽 是动手的那个,可该死的,却不只是他。”
“陆哥哥,何必要这样动怒,你我所求并无不同。”
陆云川眯眸,他今夜见到了与往日都不同的明挽昭,仍是那副足以勾人魂魄的容貌,褪去稚嫩后, 即便是杀了人,仍像是琉璃般干净的少年。他缓缓说:”陛下又怎知我所求?”
明挽昭忽然便不说话了。
他需要盟友,他向陆云川抛出了橄榄枝,但陆云川显然觉得不够。
他目光锐利犹如鹰隼,在这沉默的对畤中,明挽昭虚攥了下指节,空落落的。
明挽昭缄默半晌,他应是知道陆云川想要什么的,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地说:“待邑京平定,我放你 回陵西。”
第四十四章 刑烨
安喜狱中暴毙,大理寺始料未及,刑烨得知消息不由悚然,他早知有不少人都盼着讨债,故而并未 阻拦齐雁行甚至陆云川,这二人也算下手有分寸,至少留了条命在。
可不过一夜,安喜便在狱中被人戳瞎了双眼,中毒而亡。
刑烨头疼地扶额,瞥了眼下面跪着的狱卒,“是齐总督?”
狱卒踌躇道:“还带着个人,没瞧见脸,听声儿年岁不大,和齐总督一道进去的。”
刑烨眼神微凝,摆了摆手叫人下去了。
齐雁行白日来过一遭,他若是想杀安喜也并非无可能,可专门等着审讯过后,带了个神神秘秘的人 来杀,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大理寺主簿迟疑道:“那大人......这,寺正那边还等着今日公审呢。”
“人都死了,还审什么? ”刑烨端起茶,神色很淡,“就说人受不住刑,今日公审便罢了,去传个话 给御史府苏大人,就说没审出什么,至于安喜那宅子,有的没的都让齐总督给搜罗去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自后面悄悄地过来,附耳与他说了两句话,刑烨蓦地一顿,随即笑了: “陆家 这老狐狸。”
主簿愣道:“大人.”
“都放放吧。”刑烨抿了口茶,说:”老阉人那宅子叫人给烧了,这下当真是死无对证了。”
主簿满头的冷汗,轻咳一声,“这......这人死了,苏大人那边不好交代啊,大人。”
“交代什么? ”刑烨睨他,“安喜本就是个烫手山芋,我替他那宝贝学生接下来,何错之有?”
主簿:“可这......”
“就这么说。”刑烨挥手,兀自起身往外去了。
安喜死在狱中,次日宅子便在大火下付之一炬,除了那些被齐雁行搜出的珠宝来,便是查无可查, 大理寺再抓着深究,那些也都是四方进贡之物,多数是圣元年间的旧物,便再查不出什么。
自双目视物真切了后,明挽昭便停了药,他伏在案上观卷,听齐雁行说安喜宅子起火一事。
“什么都没审出来? ”明挽昭一顿,“不可能。”
齐雁行说:“大理寺的说辞罢了,安喜所得,成也陆氏,败也陆氏,他既然知道陆氏有心除掉他,又 焉能三缄其口护着陆氏?”
23/74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