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熹微已现,凌阳关外战况正酣,军帐中,没人瞧见被闻泊京送进去的是大梁天子,叶梓安 在帐中替他拔了箭,那箭擦着肺腑而过,险之又险,随被刺了个对穿,但到底没真伤着心肺。
与这一箭相比,明挽昭身上其他的伤便不值一提,叶梓安丝毫不敢分神,一块块被血浸透的布帛被 仍在一边。
敷药包扎后,明挽昭仍旧意识不清,叶梓安往他口中塞了参片,随意擦了擦冰凉双手上沾的血迹, 便坐在一边发呆,嘴里嘀咕着:“怎么还不醒...得快点醒啊,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您要是不醒,把我 师父从坟里挖出来也没用了...”
乔自寒虽然还没封号,但有封白露和南府军在,他便已要替陛下上早朝了。龙椅旁安置了把椅子, 乔自寒穿着常服坐在那上头。
群臣不认他这个皇帝,自然也敷衍,早朝没什么好议,但戚令雲却上了两道折子,弹劾的是当朝刑 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弹劾二人未有证据,便在狱中严刑拷打皇嗣。
乔自寒将手里拿着折子,漫不经心地便吩咐人当堂将沈霖和苏景词的官袍除了,押进大狱。
刑烨脸色难看,连忙出列道:“便是要查,也该是由大理寺来查!”
乔自寒走这一遭明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怎会当真将人交给刑烨,笑道:“陛下还没还朝,审不 得,且先关着吧,待陛下回来再说。”
一句话将刑烨噎住。
直到早朝散去,叶澹然和刑烨一道去苏府。
“苏公,乔自寒这厮必定是不安好心!”叶澹然急得要发疯,他亲弟弟此刻尚在凌阳关,可偏偏消息 如今都被截得滴水不漏,谁都晓得凌阳关如今腹背受敌有多凶险!
刑烨也恨恨道:“他竟随意便将肃川和韫玉拿进诏狱,苏公,他有兵马在手,我等可该如何是好
啊?”
一个是门生,一个是独子,苏晋淮怎能不担心,他緘默良久,如枯树皮似的手紧攥着桌沿,半晌, 说:“处事激进,难成大事...罢了。”
刑烨和叶澹然都怔住。
“你们去吧。”苏晋淮垂着眼说。
“苏公......”刑烨还想再多言,却见苏晋淮摆了摆手,便止了声,长长一叹。
待刑烨与叶澹然走后,苏晋淮才扶着案缓缓起身,双手负在身后,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焚府
明挽昭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意识也不甚清楚,只恍惚记着此刻不能歇,但好似坠入不见 底的深渊般难以脱身,意识不断下坠,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都是徒劳。
直至意识终于有几分清醒,他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没有一处不痛,明挽昭竭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
叶梓安在帐中同人说着什么,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明挽昭又缓了半晌,才依稀听到他说:“你 透个底给我,咱们还能回江东去么?”
无人答话。
明挽昭闭了闭眼,彻底清醒。
他还在凌阳关,战事如此吃紧,大梁天子不能倒在他的将士们前头。
帐中叶梓安正给闻泊京处理这一回的伤,满帐都是血腥气,明挽昭重伤后浓烈的血气还没散去,闻 泊京便又带着一身血回来,叶梓安刚包扎完,抬头便瞧见挣扎着要起身的明挽昭,当即飞奔过去将人摁 住。
“陛下! ”叶梓安惊呼,“您可算是醒了,别动别动,躺回去,好不容易止血的,别再扯着那伤
处……,’
他不敢使劲儿摁,但明挽昭却敢使劲儿挣扎,到底叫他屈肘撑着身下硬榻坐了起来,他启声,嘶哑 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吧。”叶梓安无奈收回手。
还不算久,明挽昭心想,他余光瞄向闻泊京,忽然沉默了片刻,随即状似平常道:“小叔昵?叫他来 见我。”
帐中顷刻陷入死寂,叶梓安甚至不经意地放轻了呼吸声,有些不安地瞧了眼闻泊京。
明挽昭怔怔片刻,又问道:“他在哪?”
闻泊京起身复命,“陛下,齐将军的尸首已带回城中,眼下沙戈暂时退兵,想必不到半个时辰,必定 卷土重来。”
明挽昭紧咬着牙,随即慢吞吞地掀开被,双脚落地,撑着榻缓缓站起身。他神情看似平静如初,甚 至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悲痛,明挽昭清楚一个皇帝此刻该做什么,或许应当痛斥敌军,为将军之死哀痛至 极,要将士们知道皇帝有多爱惜臣子。
但他实在是好累,做不出那副模样。
于是便冷静到近乎无情地说:“备战吧,朕去城楼观战。”
闻泊京和叶梓安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小皇帝是想干什么,半晌,叶梓安蹙眉道:“陛下,您知不知 道,两个时辰前您刚被当胸来了一箭?那一箭稍微再偏不到一寸,刺入肺腑,便是神仙也难救,您现在 不该出帐子。”
“朕受伤的消息瞒不了太久。“明挽昭说,“陵西援兵若是还不到,凌阳关至多也撑不过三日,若是 城中军心溃散,恐怕今日也撑不过,朕得去城楼上,让将士们安心。”
短短几句话,明挽昭却说得有些费力,每一个字音都会扯得伤处剧痛,但他思绪并未受到任何干 扰,反而愈发清晰。
他面色无悲无喜地瞧了眼叶梓安,说:“帮朕更衣,劳烦了。”
叶梓安拗不过他,但怎么也不让皇帝穿甲胄,那东西太重,天子如今这单薄的身子,别说上城门楼 上去,怕是还没到长阶,人就被压垮了。
最终明挽昭是披着狐裘走出帐的,营地中安谧,没什么动静,沉闷得让人压抑。
“朕,想去瞧瞧小叔。”明挽昭忽然说。
叶梓安愣了下,随即点头,“好。”
齐雁行战死凌阳关外,身上血肉模糊,瞧不见一处好地方,明挽昭也分辨不出都是些什么伤,刀剑 或是棱刺,但总归是留了全尸。但他手中攥着的是一柄薄而锋利的长剑,并非平日用的长枪,明挽昭认 出来,那是云溪剑。
他拿着曾经心上人的佩剑赴死。
昱北儿郎从年少至今,深情不变,至死不渝。
明挽昭没取回云溪剑,只是转过身说,“走吧,去城楼。”
出了营地即是城门,明挽昭便只需走过去,厚重狐裘将他一身伤痛掩得严严实实,路过马厩时,明 挽昭忽地瞧见了被拴在里头的乌玉雪,于是微怔。
叶梓安瞧见他的眼神,说:“戎绍回城时,您这匹马等在城门口,便牵回来了。”
他说完,却蓦地愣住了,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天子瞧着那匹马,不知为何,竟忽地落了泪,像是忍了许久一般,那泪如珠子般滚落下来。
叶梓安一直知道明挽昭伤心,却不知他竟也会哭,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玩权弄术的帝王,一个能忍辱 多年隐忍不发的人,这样一个人......
竟也会因悲伤而落泪么?
但明挽昭什么都没说,轻描淡写地拭去泪痕后,走上前轻抚着乌玉雪的鬃毛,那马也蹭着他微凉的 指尖,如同予以回应一般。
明挽昭拍了拍乌玉雪的颈,低低地说了句没人听见的话。
“回来就好。”
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邑京城,刑烨回衙门没多久,便有人匆匆来报,说是苏府走水了。
刑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走水这事儿也不该来报给他,便问道:“哪个苏府?”
“还能哪个!苏晋淮苏大人的苏府啊!”那人急得不行,“国子监的学子都在那了,火是苏公自己点 的!”
刑烨脑子嗡的一声,才反应过来,手里文书啪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苏府这场大火是蓄谋已久,浓烟滚滚,府外的长道上,跪满了国子监的学生们,学生们泪湿衣襟, 哭声一片。
刑烨和叶澹然走后,苏晋淮便遣散了府中本就不多的下人,唤了国子监的学生们来,令学生们在府 门外,隔着门,苏晋淮在府中痛斥乔自寒大逆不道。
戕害朝臣,通敌窃国,其心可诛!
待刑烨与徐知微叶澹然等人闻讯而来时,火势已蔓延开来,刑烨全无素日精明模样,吼道:“你们就 这么看着!怎么不进去救人?啊?救人啊!”
学生中有人掩面泣道:“是先生,先生不准我等进门,要我等......要我等成全了他啊!”
刑烨几乎不敢相信,这群迂腐蠢货就眼睁睁看着苏晋淮自.焚!
偏偏此时大火中传出一阵嘶哑狂笑,苏晋淮在浓烟中嘶声力竭:“为官三十载,尽毁一念间!老夫入 仕至今,忠君忠民无一刻敢忘!一念错信奸人,以至今日之局,老夫愧对大梁!愧对陛下!今愿以身殉 国!绝不苟活为奸邪之臣!”
一阵咳声骤起,苏晋淮的声音弱了许多,却浸透了癫意与放肆,他谨小慎微半辈子,终在此时放肆 了这么一回。
“圣元年间,外族打至凌阳关口,今又我大梁又受此奇耻大辱一一何堪回首,何堪回首啊!”
刑烨说不出话,泪已先涌,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嘶声道:“苏公!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火光炙热,再无回应。
府门外学生跪倒一片,刑烨也满面泪痕,他怎会不知苏晋淮这一死是为了什么,可他一生德高望 重,为大梁尽心竭力,暮年竟落得如此收场!再多目的算计,也改变不了他今日为大梁引火自.焚之悲 凉。
刑烨踉跄着转身,振臂高呼:“奸人窃国!忠臣死殉!陛下尚在凌阳关死守国土,天子守国门,吾等 岂可认邪佞为君?!”
读书人性烈,即便是徐知微这等胆小如鼠的性子,此刻也不免双目赤红地跟着高呼:“誓死不认贼子 为君!”
宋舟眼瞧着局势大变,叫苦不迭。
不仅是学生们,如此大火已引来不少权贵百姓,甚至最后引来了封白露的兵马,读书人的笔杆子能 戳死人,嘴皮子也能骂死人,苏晋淮今日以如此惨烈之手段自尽,便是要乔自寒在京中扎不下根!
苏晋淮是什么人?大梁四朝老臣,素有清廉之名,虽只收了沈霖一个学生,但天下读书人皆将之视 为圣贤,乔自寒能顺风顺水地进城,也是因苏晋淮的首肯,如今如此激进地自尽,还在死前召来了国子 监学生痛斥乔自寒。
乔自寒便注定要被文人学子的口水淹死,这污名他洗不掉!
苏府大火被扑灭,但封白露不敢轻易捉拿刑烨与数百学生们,刑烨当众摘了官帽,脱下官袍,冷笑 着说了句“誓死不臣奸佞”后,便在凛风中穿着一身薄衫离去。
见他如此,徐知微也跟着扔了官帽,尚未入仕的学生们散去不久,便又各自穿着一身孝服,浩浩荡 荡地跪在了宫门前。
乔自寒尚在宫中,得知此事后脸色骤然沉下去,满目阴鸷,猛地扫落了案上的琉璃茶盏,恨 声:“好,好,不愿为臣就滚!不缺他刑烨一个!”
戚令雲和封白露对视一眼。
“可......”戚令雲蹙眉道,“太学那些苏晋淮的门生,都披麻戴孝在宫门口堵着昵,这些读书人可不好
办,还有......朝中不少臣子已交了官印,罢职了。
封白露欲言又止,还是在乔自寒愈发难看的脸色中说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随我进城的南府军, 军心已有动摇,再这么下去,恐怕......”
“混账!”
乔自寒猛地起身,眼神挣狞,“苏晋淮死了就死了!他们跟着闹什么?去,带着南府军去宫门前,将 那些闹事的学生都杀了!一个不留!”
封白露愣住了,“这……”
一个砚台砰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乔自寒骂道:“这什么?!还不去!你也想抗旨不成?!”
“臣绝无此意!”封白露连忙道,“可这,这杀学生也不是个办法,何况还有那么多朝臣,现下围观 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总不能杀尽天下读书人啊。”
戚令雲袖中的双手攥紧,满是冷汗,他沉默须臾,说道:“这些人无非是因苏晋淮之死而愤懑,想要 他们消停也容易,狱中不是还关着苏晋淮的亲传学生和亲儿子么?”
乔自寒一顿,又安静了下来,冷笑:“你舍得放他们出来了?”
戚令雲垂首,“愿为吾主分忧。”
乔自寒刹那又从容起来,仿佛刚才歇斯底里的不是他一般,抚着额角低哑地笑了声。
“去办吧。”
戚令雲和封白露并肩出了殿,封白露叹道:“他......不大对劲。”
戚令雲面上没什么表情,淡声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封大人,想后悔也来不及 了,他必须名正言顺地登基,你我也才能安享富贵,否则......你我必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死无葬身之
地。”
说完便快步离去。
封白露站在原地,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逢生
凌阳关外苍山青云都弥漫着血腥气,城门口已是遍地尸首,廝杀都踩着冷硬的尸骸。明挽昭扶着城 楼俯视下面,唇色惨白,而面上却泛着红,他呼吸很轻很慢,甚至还带着细微的颤栗。
从城门下走到城楼上来,就险些要了他的命。
明挽昭被这浓郁血气熏得作呕,箭伤还疼着,胸腹内脏器跟着移位似的难受,他连呼吸都不敢使 力,此刻浑身时冷时热,冷时如坠冰窟,热时似火炙烤,无一刻不难过,白如霜的指尖藏在衣袍内,颤 得厉害。
但他瞧上去仍旧是沉稳从容的。
至少在叶梓安眼中是如此,没人比他更了解明挽昭如今的境况,他醒的太快,在叶梓安的意料之 外,但醒是醒了,可他浑身烫如烙铁,俨然是发高热了,这个时候便该避风好生养一养,他却偏要跑到 城楼上这寒风凛冽处。
那自若之下藏着的,是帝王硬撑掩饰的强弩之末。
城楼下闻戎绍的踪影在人群中显得渺小,他纵马厮杀在沙戈骑兵中,甚至几次都与哲布交了手,短 兵相接,皆是险象环生。
叶梓安都不知道到底谁更危险些。
哲布驭马在战圏中,已然瞄上了闻戎绍,先前一战,齐雁行战死,天子重伤,哲布确信他那一箭射 中了大梁天子,那眼下凌阳关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便只剩下这个闻戎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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