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军也都当看不见。
他们都晓得,陆云川急着回去见谁。
凌阳城,整个营帐内血腥气与苦涩药味儿都没散去过,叶梓安坐在帐外,紧盯着煮药壸,满脸愁 苦。
“差不多了。”叶梓安算计着时辰,吩咐随军的药童,“取药吧,在外晾温了再端进帐去。”
他转身进帐走到榻边,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呼吸浅促,原本玉白的面颊此刻潮红不褪,即使 神志不清,眉心也蹙着,不时梦呓般说着什么,不甚安稳,但也不曾醒来。
叶梓安伸手在他额心探了探,烫的灼人,他抽手时不由叹了 口气。
“您可千万撑住了。”叶梓安低声叹,“齐二爷拼死护城,戎绍也险些将命搭进去,若是您有个万 一,岂不是白忙活这一遭,倒是便宜了乔乐平那个小人。”
明挽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褪去平日的深沉和锋芒后,他安静地躺在这儿,像一具死气沉沉的尸 体。
叶梓安忽而觉着眼眶酸涩,他只是个商户家的儿子,自小有父兄和师父宠着,父亲故去后,族叔真 心疼爱他,更有闻戎绍整日恨不得捧在掌心,他站得不高,但过得极好。
可明挽昭不同,叶梓安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小心翼翼活到今日的。
从前无论是处于什么目的救他,身份也好算计也罢,至少此刻,他是真心希望这位年轻但命运多舛 的天子能睁开眼,好好瞧一瞧,大梁的战火烽烟都要散去了。
药童掀帘进来,叶梓安收敛了心绪,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叫药童去扶起天子,试着给他喂药下去, 可明挽昭即便被掐着两颊张开嘴,药也都会顺着嘴角躺下来。
他尚未清醒,根本咽不下去。
药童脸色发白,“这...这怎么办?”
叶梓安端着药碗的指尖有些发白,沉默须臾,说:“取鹿管和漏斗来。”
药童一愣。
鹿管不是他物,正是自鹿心肺处取出的脉管,经甶药水浸泡后柔韧异常,这东西常用于酷刑中,将 之自口顺入,直伸入胃袋,再以漏斗灌海椒水或是其他东西,但此物偶尔也能有些他用,譬如此刻,叶 梓安将之放在药箱多年,还没人用上过。
药童有些犹疑不定,“给陛下用此物......”
“拿吧。”叶梓安打断了他,鲜少这般不容置疑地说:“冒犯总比没命好,救人要紧。”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苦守
北疆退兵,凌阳关自然算是保住了,在满营地都在庆贺劫后余生时,主帐内的明挽昭仍旧没醒过 来。
陆云川对哲布的话信了七分,余下三分则是抱有些许侥幸心思,盼着哲布是急着逃命口不择言骗 他,或许如闻泊京所说,那一箭并未伤及要害,仅是皮外伤。
只是一进帐,那药味与血气混着扑面而来,陆云川的心便蓦地一沉。
叶梓安守在帐内,还以为是闻泊京来了,转头瞧见双眼阴鸷满身煞气的陆云川时,结结实实地愣住 了。
陆公爷。”
叶梓安呐呐道,见陆云川眼神放在案上的鹿管上,立即解释道:“此物是喂药用的,此刻药已喂下 去,只要陛下能醒来便无恙了!”
语速飞快。
陆云川瞧出他的惧意,稍稍垂眼,敛起了那几乎要疯癫到杀人的凛色,张了张嘴,嗓音干哑:“他几 时能醒来?”
叶梓安苦笑,“陛下此番受伤凶险,先前本醒来一回,在城楼上吹了半晌的风,现在......不好说。”
明挽昭那时站在城楼上,毫无预兆地便倒了下去,叶梓安那时便心知大事不好,眼下见陆云川还算 冷静,只得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
“陛下从前身中金沙赤与乌骨叶之毒,底子本就差,若是顺风顺水地养着身子也无大碍,可他离京去 陵西阵前一遭,自齐大人战死后,又忧思过重,心怀郁郁,若能醒来,还有希望保他性命无忧,若 是 ”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只化作了一声轻叹,添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陆云川走到榻前去,瞧着病容樵悴的天子,沉默半晌,说:“多谢,有劳了。”
叶梓安没想到这人会是这么个回应,微愣,随即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在隔壁帐子,陛下若有什么变故,唤我一声就是。”
叶梓安没久留,匆匆转身出去,没走多远,便见闻泊京迎面而来,眉头紧皱。吓得他当即心头一
紧,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却没想到闻泊京走到他面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叶梓安蹙眉,“你干什么?”
“我适才听闻陆云川回来了。”闻泊京说,“他没怎么你?”
他能怎么我? ”问完,叶梓安蓦地反应过来,随即摇头叹道:“没,就问了两句陛下如何,还同我 道了谢。”
闻泊京眼神复杂。
叶梓安又看懂了,问道:“今日若是我躺在那,你该不会想把给我治病的人打一顿吧?”
“说不好。”
闻泊京不假思索,“若他与我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至少不会道谢。”
他就是怕陆云川因明挽昭而放走了哲布,在陆云川问时,故意模棱两可地只说陛下中箭,却没提有 多危重。
叶梓安瞧他半晌,耳尖有些红,骂了句:“狗脾气。”
帐中安谧,陆云川坐了半晌,直到指尖暖了,才探去轻轻为天子捋好鬓发,良久良久,他哑着嗓子 唤了声“阿昭”,随即顿住,低声说:“我来晚了。”
明挽昭身子烫人,陆云川也不敢妄自去看他的伤,束手束脚地坐在榻边沉默着,攒了这两个月的相 思之苦,他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陆云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整整熬了一夜,熬的双目布满血丝,所幸明挽昭一夜安稳,将近 天明时,身上的热度都退了不少。
这是个好兆头。
叶梓安早起来看时,被陆云川的模样吓了一跳,昨日见他便已是满身狼狈,今日双目通红,胡子拉 碴,瞧着也多了点憔悴。
“他怎么样? ”陆云川哑声问。
叶梓安把过脉,又探了探明挽昭的额头,说:“陛下胸口的箭伤不轻,但好在没伤及心肺,这几日反
反复复发热也属正常,如今昏迷不醒,多是因他身子孱弱之故,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让陛下先醒来。”
陆云川轻柔地抚着天子微烫面颊,问:“有何法子么?”
“喂药,施针。”叶梓安苦笑,“就算把我师父刨出来,也就这么两个法子。”
“那就来。”陆云川毫无犹豫,他想起齐雁行的前车之鉴,便觉着心头发冷,遍体生寒。
叶梓安为明挽昭施针时,陆云川才瞧见他胸膛处缚着的纱布,倒是没有血渗出来,但他也想象得到 是怎样狰狞的伤口,一箭当胸穿过,如今活着都是明挽昭命大。
施针后便是喂药,下鹿管时即使在昏睡中,明挽昭也不由痛苦呓语,眉心紧蹙,呕得狼狈,一碗乌 黑的药汁灌下去后,叶梓安忙活的一身汗,陆云川心痛如绞,也跟着出了一身的汗。
外敌已退,但邑京还在乔自寒手里,陆云川没再守着明挽昭,瞩咐叶梓安替他好好照看天子后,便 出帐去,下令召人来议事。
偏帐中,闻泊京游谨等人皆在,瞧见陆云川那副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都默契地当没瞧见,便议起 了邑京平逆之事。
“凌阳城外的南府军还不知哲布已败。”陆云川勉强打起精神,说:“暂且不要轻举妄动,至少等到 陛下醒来,陛下受伤之事,军中多少人知道?”
“不多。”闻泊京沉呤须臾,“但那日陛下在城楼上晕倒,不少人都亲眼所见,恐怕瞒不了多久。”
说到底,明挽昭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没有他,他们即使手里有兵马,打邑京也是出师无名。
“先不必声张。”陆云川说,“我离陵西时,昱北已出兵赤奴部,如今哲布死在大梁,带来的兵马全 军覆没,若北府军能胜,北疆从此便不成气候。”
“大败外敌,便只剩内贼了。”闻泊京说。
“先肃清围困凌阳城的南府军。”陆云川语气带着一股子狠意,“陛下暂且留在凌阳养伤,但也要邑 京周遭五城都晓得,大梁天子死守凌阳关,不曾退却半步,而邑京城那个趁火打劫的小人,私通敌叛 国,以至大梁遭此大辱,我倒要瞧瞧,普天之下还有谁认他乔自寒明氏血脉的身份!”
他的阿昭受过这许多苦,陆云川都要一笔一笔地算清,再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闻泊京是江东节度使,但陆云川身上还有个荣肃公的爵位,此刻也理当听他之令,忖量须臾后, 道:“不错,眼下已无后顾之忧,早些清理了他们,也好探听邑京城的消息。”
都是雷厉风行之人,无需陆云川多言,三言两语便已定下了肃清南府军,陆云川暂且不愿离营,便
由闻泊京和游谨各带两千人,先将凌阳城外先前绝他们后路之人处理了。
陆云川从偏帐出来,便又进了明挽昭所在的主帐,天子睡得很沉,仍旧没醒过来。他身子早已受 损,在服下金沙赤又用了多年的乌骨叶后,便再经不得风浪,可偏偏老天弄人,叫他要蹈锋饮血地坐在 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衣不解带地守着明挽昭,余下的两日连帐都没出。
如叶梓安所言,明挽昭时不时地发热,反复不定,但也还算稳定,若是不知他此刻是昏迷,陆云川 都要以为明挽昭不过是睡得沉了些,他往日入眠都不曾这般安生过,自陵西杨西坡一战后,他夜里总要 醒来几回,满身是汗地往陆云川怀里钻。
陆云川知道,明挽昭在确认他还活着,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充斥着不安与惶
然。
可现在他的陛下连睁眼瞧他一下都不能。
明挽昭一日不醒,陆云川的脸色便更难看,进来送饭的将士都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也不敢瞧那黑风煞气的陆公爷,搁下饭行过礼便匆匆离幵。
明挽昭已睡了整整六日。
他正陷在一场梦里,站在秋月宫的殿门前,天光正好,旭日初启,廊下金弹子正是花期,形如瓶, 味似兰,从前明容昼最爱此花,每每幵花时,明挽昭夜里在院中练剑,便能嗅着浅淡的香。
明挽昭瞧着周围的一切,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梦,因为他幼时不曾见过金弹子,更不曾嗅到过花香。
但眨眼间,他又迷失在这里。
锦缎青衫的明容昼推门而出,眉眼含着温和的笑,对他招了招手,“昭儿,来。”
明挽昭不知为何,鼻尖一酸,听话地上前去,唤了声“父皇”,他忽然想起齐雁行,有些难过,眉眼 恹恹,说:“父皇,小叔他......”
“父皇知道。”
明容昼的声音很轻,明挽昭感觉到他轻抚着自己的发顶,便听他笑说:“往后瞧瞧,他不是在那
明挽昭一怔,回过头去,便见一蓝袍银冠的男人,不是他记忆中那副失意的死气沉沉,而是站在阳 光下,笑得倜傥的齐雁行。
“阿昭。”齐雁行走上前来,带着明挽昭从前没见过的舒朗笑意,说:“怎么垂头丧气的,明氏君主
可不该是这副模样,抬起头来。”
明挽昭有些恍惚地抬起头,他已做了多年心机深沉满腹谋划的皇帝,但此刻在两位至亲长辈面前, 仍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阿昭要和两位爹爹告别啦(。)
第一百一十八章 醒来
深夜,帐中燃灯,陆云川躺在榻外侧,虚虚地将削瘦的天子搂在怀里。
明挽昭本就清瘦,这几日昏迷吃不下东西去,便更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陆云川这样抱着他,都 能摸到硌人的骨头。
而明挽昭仍睡得沉,他陷在一场好梦中。
梦里,明容昼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对他温和地说:“父皇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无情亦有情,恩 威并济,大梁天子,你当得,比为父做得还要好。”
明挽昭有些羞惭,又有些欣喜,便垂着眼,轻声说:“儿臣很想您。”顿了顿,又飞快添上一 句,“小叔也很思念您。”
明容昼轻声笑了笑,“也有人在念着你。”
明挽昭一怔。
“昭儿。”明容昼替他细致整理了衣襟,末了,拍了拍他的肩,轻柔一推,“该回去了。”
那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明挽昭只觉周遭一切都在飞速倒退,廊下一双人并肩而立,金弹子那似瓶 似的花簇拥着,却如同镜花水月般,眨眼便消散去了。
人世间的欢欣本就如此,转瞬即逝,快到他来不及伸手握住。
深夜,陆云川几日疲累,搂着明挽昭时才得片刻的休憩,正是在他浅眠之际,忽而听闻怀里传来一 声轻软的梦呓,于是骤然睁眸。
陆云川垂首,蓦地对上一双不甚清明的凤眸,当即屏息,生怕惊扰了沉睡许久的天子。
明挽昭眨了眨眼,空洞的眸子恢复了些神采,一偏首便瞧见一张熟悉却有些不修边幅的脸,俊朗依 旧,却着实狼狈了些。
是陆云川。
明挽昭心头骤然泛起酸涩,他静静地与陆云川对视了片刻,便知道,这世上能伴他身侧的,只剩下 这个人了。
未语泪先流,清瘦憔悴的天子抿起唇,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哭得悄无声息。
“怎么就哭了? ”陆云川手足无措,凑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动作小心又轻柔。
明挽昭被他下巴的胡茬扎了下,躲不开,眼尾含泪却笑出了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你多久没剃 胡子了?”
陆云川心头重石落地,眉梢微挑,“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说着,他便要从榻上起身,却没起来,那正小皇帝不轻不重地扯着他的衣角。
分明没用多大力气,陆云川便又躺了回去,“休要闹,我去唤叶二少来瞧瞧你。”
“不必他瞧。”明挽昭不能侧身,便稍稍歪头依偎进陆云川的怀里,有些疲惫地轻声,“陆哥哥,抱 抱我吧。”
69/74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