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祝寿时,总觉着束手束脚,这样的情景,连他自己都觉着好笑。
他和苏清朗,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却像个前来拜见岳父岳母的女婿,不过一个寿宴而已,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梁氏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淡淡,甚至可以说是看不顺眼,苏浙善倒还好,与他说话时语气温和,更像一个官场前辈,对后辈的亲切和蔼,并没有因他对他家儿子的非分之想,而感到愤怒或是厌恶,这让梅柳生好受了许多。
不过,从梁氏他们的表现中,他已看出了苏家人的目的。
让苏清朗回到苏家,他是千百个不情愿。然而,父子和好,家人重聚,这是苏清朗的愿望吧。
那日在天牢,虽说什么既然你弃之敝履,那以后他便是我的了,然而正要论起来,苏家人想要回苏清朗,他却是不能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
寿宴完毕,他留在最后才回去,苏清朗跟在他的身后,苏浙善与梁氏也送到门口。
见苏清朗出了大门,仍是跟着他走,苏浙善终于忍不住开口:“朗儿……”
他犹豫片刻,才道:“家里的残局尚未收拾,你留下来,帮帮你二娘吧。”
苏清朗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
其实他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回到苏家的场景,当时年轻气盛,赌着一口气,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有一日,爹和二娘知道了真相,定会轰轰烈烈地迎他回去,比当年他被赶出苏府时,动静还要大,影响还要远,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都误会他了,他苏清朗,从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早已没有了那样的想法。
自己委不委屈,还当另说,但天下人知不知道他的委屈,都已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所以,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也挺好。
他收敛住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回苏府这件事。
对于苏清朗的决定,梅柳生不难受都是假的,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故作高兴,与他们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
走在回程的路上,心中一片空荡荡地,总觉着好像少了点什么。
转过一个街巷时,却听到隐约的议论声——
“这个苏浙善,倒还好意思让他儿子出现在大家面前,不是说,从此以后,都没有这个儿子了么?”
听到苏浙善的名字,梅柳生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又听一人酸溜溜地道:“那个苏清朗,可是诛杀秦氏逆贼的功臣,自然今时不同往日……”
梅柳生轻轻走出去几步,站在墙角边,只见几个朝中的官员,正坐在茶馆的桌边喝茶。
又一人道:“什么功臣,不过是个墙头草罢了,咱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苏清朗是个什么人,秦桓的一个男宠而已,也就苏浙善还把儿子当个宝,说他诛杀秦氏逆贼,怎么诛杀,躺在床上杀么?”
闻言,其他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又一人悄悄道:“哎,我听说,那个苏清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温泉山庄,跟秦桓同吃同住,还睡一张床上,你们说,便是再好看的人,也该玩腻了,那位秦公子倒是深情的很。”
梅柳生握紧了手指,从墙根边走出来,没有打人,甚至都没有说话,仅是默默站着。
茶馆内有人看到了他,立即作出噤声的神情,随后站起来,向梅柳生拱手笑道:“原来是梅大人,今日苏大人寿辰,梅大人应是贺寿去了吧?”
梅柳生没理会他,反而抬脚走进了茶馆,坐在中央最为显眼的位置上,吩咐小厮上一壶酒。
茶馆的小厮很是为难,向他道:“这位客官,小店是茶馆,不是酒楼,客官想喝酒的话,不如去对面看看?”
然而,梅柳生仍是道:“我要一壶酒。”
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面无表情,气质却很冰冷。
喝酒,是因他心情不好,留在茶馆喝酒,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为了膈应某些人。
梅柳生,小厮是不认识的,不过他认识另外几位,都是朝中有些权势的大臣,由此推论,眼前这位客官,定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因此,为了不得罪这位不一般的人物,虽不情愿,但小厮还是自认倒霉,拿了银子去对面的酒楼买酒,只求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情才好。
见到梅柳生如此,刚才打招呼的人很是尴尬,梅柳生与苏清朗的关系。
他们不清楚,但从某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中,可知这两位定不是什么普通的朋友。
于是,默了片刻,向他拱手道:“今日苏大人寿辰,我们几个皆在外院,不曾见到梅大人,也未跟梅大人喝杯水酒,实在可惜的很。”
见他不回答,反而对于他套近乎的言论,直接忽略无视,这人更加尴尬,只得道:“梅大人,方才我等多喝了些酒,胡言乱语,还请梅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梅柳生静静地听着,良久,在他们皆已尴尬到恨不能钻进地底时,才抬起头,对他们道:“你们……是谁?”
第171章 七夕
梅柳生酒醉晚归,回到府中,却发现苏清朗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还是闷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苏清朗今日回来,本是收拾行李,外加与梅柳生告辞。没想到,自己在家里耽搁那么长时间,回来时却不见梅柳生,又见他脸色绯红,眼神倦怠,一副将要醉酒的样子,不由有些奇怪,还有一些担心。
想起梅柳生先前对他的照顾,该回报还是得回报,该关心还是得关心。
于是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见他脚步虚浮,刚要伸手去扶,却被梅柳生略带厌恶的推了一把,苏清朗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站直身体,见梅柳生也愣了愣,似是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清朗,我……”
他顿了一下,望着苏清朗,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苏清朗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当他心情不好,于是道:“没事……”
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来,是向你辞行。”
这点,梅柳生早有预料,因此原本烦躁的心中,又有些讪讪然:“你真要回苏府?”
苏清朗嗯了一声,见他转过头去,低低地说了一声:“恭喜……”
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一直很奇怪,现在更是不寻常,苏清朗望了他一会儿,才道:“多谢……”
不仅是谢他恭喜自己的事,更是为了之前的一切,不顾生死,救他性命,细心体贴,照顾他到夜夜难眠,衣不解带,梅柳生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惜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也只能说一声「多谢」而已。
梅柳生向前走了两步,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走吧……”
苏清朗只站了一会儿,自觉已没有什么话要跟梅柳生说,果然转身要走,刚踏出门槛,却听梅柳生忽然道:“过些时日七夕,你能与我一起么?”
苏清朗顿住脚步,听他这样说,下意识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这几日我都要留在家中,恐不能出门。”
“这样……”梅柳生苦笑一声:“那便算了。”
他今日的情绪甚是悲戚,越发让苏清朗觉着,梅柳生是从苏府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心中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么?”
“有什么事情……”梅柳生喃喃地轻念了一声,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嘲讽:“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七夕佳节,本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我既邀了你,你说能有什么事情?”
苏清朗被他堵得一塞,再度低下了头:“抱歉……”
许是酒借人胆,许是被茶馆里的那些人气疯了,梅柳生现在,不管什么话都敢说,只为将心中的酸水倒出来干净。
他呵了一声,嘲讽道:“你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我自己糟践自己罢了。”
“明知你忘不了那个人,明知你不可能喜欢我,还是这样不肯回头,可是苏清朗……你连那个秦桓都能放在心里,却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么?”
“我李承嗣自认对你一心一意,为你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到头来却连个秦桓都不如,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听到梅柳生的口中,说出了「秦桓」二字,苏清朗的脸色顿时惨白,同时又觉着无比的羞耻。
这种感觉,跟在人前被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受。
他的头埋得更深,又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
他对梅柳生,与谢玉和秦桓都不同,谢玉是他从小青梅竹马的玩伴。
而秦桓,则是他知心相交的朋友,至于梅柳生,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戴着面具接近他,以虚假的身份,虚假的感情对他颇多算计。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自认还不了解真正的梅柳生。
见他为难的样子,梅柳生又无比后悔说出那番话,但心中有气,就算后悔,也不肯说出一个道歉来。
甚至连一声安慰都没有,仅是冷冷地道:“走吧……”
苏清朗当真走了,不过是带着心事走的,他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被人追捧惯了,鲜少在意别人的感受。
若你哄他宠他,他可能还觉不出什么。如今,听到梅柳生那番酸溜溜的话,顿时怀疑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分了,才会惹得梅柳生一连串的牢骚。
在府里辗转反侧,自省了很多次之后,七夕那天,苏清朗果真出了门。
不是去找梅柳生,也不是出去游玩,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就是不想待在家里。
长街之上,火树银花,男男女女,十分热闹,让他不仅想起宜州那时,与某人观看花灯的场景。
其实那时,他说醉也没有全醉,至少有些事情是记得的。
他记得,那时自己指着一盏金鱼灯说是兔子,被梅柳生指正错误后,还耍赖撒泼,非要梅柳生顺着自己才肯罢休。
犹记得那时,琉璃光转,挂满长街,某人护在他的身侧,神情淡漠,一本正经,却是溢满心怀的温柔。
习惯,当真是可怕的东西,他一个人孤独战斗了那么久,只是稍微依靠了一下,却贪恋这种安逸舍不得走。
他深知,对于梅柳生,自己并没有表面上那样绝情。
“公子,要买花灯么?”路边的小贩,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
苏清朗移目过去,只见小摊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与宜州那里的很是相似,不过做工简单粗糙了一些。
其实他对灯笼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被摊子上的面具吸引住了心神,还没走过去,就听一人道:“要两个……”
苏清朗一怔,僵了片刻,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梅柳生穿着一袭墨衣,站在他的不远处。
还未回过神来,便见梅柳生首先走来,付了钱,将灯笼拿在手中,才转过头向他道:“留在家里?”
苏清朗顿时很是窘迫,只能尴尬地解释道:“我……今日二娘同旁人解签去了,我见外面热闹,所以出来看看。”
梅柳生迈开几步,将其中一个灯笼递给他,苏清朗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梅柳生,所以一时间,还想不到对策脱身。
既然遇到了,又走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默了片刻,才问:“梅兄今日怎会出来?”
梅柳生答:“刚从兵部回来,路过而已。”
苏清朗闻言,下意识地问:“你去兵部做什么?”
听此,梅柳生戏谑道:“苏大人如今不在朝堂,却还关心着朝堂之事,当真令人感动之至。”
自从秦翦倒了以后,苏清朗的处境愈加微妙,尤其谢玉他们案子的平反,令关于他的争议上升到极点。
毕竟单凭他扳倒了秦翦,不足以证明他当初作伪证,出卖好友是计划为之,更有甚者,几个朝中的大臣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将苏清朗问罪,为谢玉他们沉冤报仇。
皇帝没有办法,只能暂时不让苏清朗上朝,所幸他现在身体不好,需在府中养病,便借着养病的由头,避开了风头。
听到梅柳生的讽刺,苏清朗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想说,便算了。”
秦翦死后,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李承嗣,他做梦都怕李承嗣倒戈一击,将皇帝和太子置于死地。
梅柳生答:“皇上降下旨意,让我去兵部做事,今日去,不过是先报个到罢了。”
苏清朗思虑万千,只在嘴上敷衍道:“是么……”
梅柳生曾经跟他说过,想去兵部任事,他不相信,这仅是出于志向,而非其他特别的原因。
如今如愿以偿,他和裴延那边,便是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对付。
然而,真正让他为难的,不是李承嗣和裴延手中的权力,而是事到如今,他还未确立自己的位置。
是帮皇帝杀了李承嗣,继续拥护日渐倾颓的江山,还是背叛身为人臣的责任与尊严,对李承嗣的野心勃勃放任不管?
他正想着,却听梅柳生道:“清朗,你不必觉着为难……”
苏清朗抬头看向他,又听他道:“虽然之前很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可现在……我都明白的,我也不想令你为难。”
他顿了顿,低下头,接着道:“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我成功了,现在的你如何,以后还会如何,我的身边,会永远留你一个位置,没有人能伤你,也没有人能代替你,如果我失败了……”
梅柳生苦涩一笑,释然地感慨道:“便像对孙子仲那样,与我喝一杯水酒践行吧。”
苏清朗望着他,一时哑然:“你……”
接下来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清朗……”
见他不开口,梅柳生又道:“其实我很高兴,你由始至终都没有劝过我放手,所以我确定,对你的喜欢没有错,你也值得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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