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进入对方的家,做一系列近于效仿的无聊事,然后穿上对方的衣服,睡他的床——十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的事,他是经历过一次的。
那是黄昏散尽后初沉的夜晚,月色才上柳梢。
第47章 橘子汽水糖
那晚他上的补习班临时停课,早早放他们回家,他自然不想乖乖回到牢笼中去,只在自家小区门口踌躇一秒,便调转方向去了夏惊蛰家——所幸补习班负责接送的大巴只停在小区门口,他母亲也恰好出差,这场自作主张的出逃才没被发现。
夏惊蛰不在家,是家里的阿姨开的门,说老太太腿脚不好,小少爷陪着复查去了,约莫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那时他和夏惊蛰已经玩得很熟,被人带回家过几次,便也被自然而然地当成寻常玩伴上门,安置在了客厅。
他怕生,在不熟的大人面前怯懦得很,也尚未修炼出长大后冷脸待人以掩饰社恐的本事,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守着一盘水果,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紧张,不久后阿姨打过电话,又按着夏惊蛰的意思把他带到了二楼,让他在夏惊蛰的房间独自等候。
那不是他第一次走进对方的房间,却是第一次独自踏足,第一次过夜。
怀着某种近于缱绻的痴迷兴趣,房门关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着房间主人以往的模样,走到洗手台前夸张地洗了把脸,凉水扑上脸颊,却丝毫未能缓解他满脸发烫的狼狈。
走到电视前、打开常年连接的游戏机、拆一颗糖果盘里的棒棒糖……他一一效仿,毫不满足,却也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拘谨,像牵着某片臆想中的衣摆,亦步亦趋,一步也不敢越过。
大约八点过半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他无意义的模仿才不得不暂时中断——保姆拿了电话来,说小少爷想自己和他聊。
接过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紧张,像犯事被人抓了现形,见不得光的贪念都暴露在阳光下,对方稍一错眼就能察觉。
电话那头,夏惊蛰的声音却如常轻快,告诉他自己还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家,如果他愿意留宿,可以用房间里的浴室,穿衣柜里干净的睡衣。
“你妈妈还在出差,今天就不要回家啦,反正明天不上学,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发现的!”他的小惊蛰话音带笑,像一把澄澈的砂糖,既甜又直白,含着让他心跳加速的明晃晃的期待,“好不好嘛,我的床很宽,两个人睡也不会挤哦……”
他当然答应了,听电话的那侧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包裹,满足得如坠梦境——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夏惊蛰生日的前三天,他独自跑去商场买那对玩具熊的前两天,是他身处牢笼的年岁里,最后有迹可循的庞大幸福。
三天后夏惊蛰过生日,一周后他们的关系被发现,他被迫搬家。
思绪戛然而止。
枕霄靠在床头,艰难回想之后的事,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心头蒙了一团隐隐的阴云,告诉他那晚并非如他所能料想的那般顺遂,至少一定发生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才会让他回想起这段经历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当时的兴奋满足,而是近于抵触的沉重。
还有愧疚。
回想无果,头却已经疼得厉害,阻止他继续思考。别无他法,连月亮都悄然偏移,挪出了他的视野,少年只好闭上眼,短暂地放过了自己。
床是软的,枕头也柔软,比睡沙发舒适得多,然而他靠在那里,却只觉得如坐针毡。
良久,头痛稍有缓解,他摸过床头的手机,循着本能点开夏惊蛰的对话框,才发现有个未接电话,似乎是刚才错过了。
依照以往他的性格——或是人设——错过的电话即使看见,他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如果对方不做解释,甚至连个问号都不会回。然而这一次,或许因为思绪倦怠,实在没了思考的余力,尽管未接通话后只有一片空白,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打了回去。
几秒后电话接通,那头的背景声有些嘈杂,过了一会才响起夏惊蛰的声音,也不甚清晰:“枕霄?”
“嗯,”察觉对方话里的惊讶,少年揉着眉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反常,只能佯装镇定,反客为主,“你有事么……”
“哦,我刚才打的……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冰箱还有菜,你看看坏了没,坏了记得扔。”
他的逻辑分明很清晰,然而枕霄听着听着,还是觉出了些许古怪——这个人说话似乎比平时更碎了些,尾音黏连,像是含着好几重情绪,叠在一起,反而让人捉摸不透。
“知道了,”他随口应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你是不是喝酒了?”
——差不多的语气他听到过一次,就在昨晚,被两口桂花酒灌醉的人视线迷离,缠着他这么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夏惊蛰似乎笑了一下,答非所问:“枕霄,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你好像……挺黏我的,依赖我,对吧?”
绝对是醉了。
隐秘的心思被戳穿,枕霄却一时没能顾上作何反应,心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决定不跟醉鬼计较:“你在哪?”
“酒吧,”这次倒是肯回答了,“没喝醉,就一杯……来散散心。”
枕霄皱眉:“一个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愉快的话,夏惊蛰低低笑出了声,等玻璃碰撞的声音响了两下,才道:“司机跟着——刚才的问题呢,你还没回答。”
枕霄略微一怔,想起他的“问题”,便陡然没了咄咄逼人的底气,再开口时居然有些磕巴:“我……”
对方却没给他搪塞反驳的机会,笑意渐止,又叹息似的自答道:“其实我也是。”
不知为何,枕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他的模样——撑着下巴,小孩子似的皱起眉,望着眼前喝空的酒杯自言自语,眼眶泛红,纠结又执拗……
明明是酒后不能当真的话,这么毫无夸饰地砸进心里,却比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让他心软。
“没事就挂了,别耽误我思考人生,”夏惊蛰却不给他心软的时间,将醉鬼无理取闹的特权发挥到极致,“你早点睡,晚安!”
像阴晴不定,更像落荒而逃。
真没出息。
夏惊蛰扔下手机,看着眼前只动了一口、在灯下静静折射橙黄微光的酒苹果酒,在心底嘲讽了自己一句。
没有司机,也没有那么多人生要思考,他不过是失眠又不想回住处,才逃来这里喝酒,指望酒精能麻痹过于兴奋的神经。
大起大落,心有余悸,而枕霄是余悸里一颗炸开的橘子汽水糖——之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块人畜无害的寻常水果糖,偶然撞破后才发觉后劲这么大,能无声炸开,流溢充满他整颗心脏。
食髓知味,得寸进尺。
以前他画漫画,总嫌自己顾虑太多,把感情线描绘得过于繁琐纠结,即使被粉丝称赞为“温柔细腻”,也依旧不以为然,认为太矫情。
直到同样繁琐纠结的感情线落到自己头上,他才近乎无奈地意识到,从前他对感情的理解非但不矫情,或许还嫌单薄了——现实生活既不温柔也不细腻,没有必然完满的结局,更没有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勇气,即使明知对方同样喜欢自己,他能做的也依然只有边打哈欠边失眠,对着一杯苹果酒发呆。
昨天之前尚且没有那么纠结,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然而坐在病房外的几个小时万籁俱寂,他渐渐从应激状态里缓过来,却恍然意识到世事无常,并非万事万物都禁得起一个“等”字。
如果枕霄喜欢上别人呢?
又或者像小时候那样,在他找到机会表明心迹之前,对方就离开了呢?
不知道枕霄想法的时候,尚且还能强迫自己知足,但他现在知道了——见过一隙天光,他真的还甘心留在阴影里吗。
“怎么可能……”少年闭上眼,仰头灌了两口酒,叹息一般反驳自己,“鬼才甘心。”
但凡他有一点甘心的意思,也就不至于听着枕霄的声音犯迷糊,借酒问出那句越线的真心话了。
岂止依赖,那分明是明晃晃的、自欺欺人都骗不过彼此的喜欢。
摊牌算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反正酒壮怂人胆,喝得半醉什么都敢说,说出来了没什么损失,如果还是说不出来,也只能说明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服不了自己的潜意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
临近八点,枕霄给自己煮了碗半生不熟的饺子,无波无澜地吃完了,还是放心不下,给夏惊蛰发了条消息,让他别喝太多,早点回家。
违背人设的话,不合时宜的关心,偏偏不能不发。
夏惊蛰很久没回,久到他疑心真出了什么事、险些打算给人打电话,手机才悠悠一震,跳出一条过长的消息。
“明天外婆出院,不用我留下照顾,漫画也鸽了好几天……后天一早我就回去,落地大概是半夜,你别锁门。”
第48章 结局未定
小惊蛰的家,小惊蛰的衣服,小惊蛰的床。
什么都是柔软的,带着他喜欢的甜牛奶的味道。
男孩满心欢喜地扑进床里,又不想弄乱床上的被子和大大小小堆满墙角的玩偶,想了想还是坐起来,拉开被子,给自己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落,恰好能抱着膝盖坐在里面,等夏惊蛰回家。
电视里还播放着游戏的待机动画,他却丝毫没有心思去玩,就这么乖乖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明亮的圆月,暗自猜想夏惊蛰现在在做什么,车开到哪里,还有多久才会到家。
他还太小,没有留宿的概念,更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始终比以往快一些,活跃的思绪围绕着一个名字打转,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能被允许独自待在对方的卧室里,晚上和他睡同一张床,是很特殊也很让他高兴的新鲜待遇。
一个小时还是太长,他将夏惊蛰可能的反应猜想了个遍,甚至预想好了卧室门被打开的时候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要和对方分享哪些事,还有什么能捉弄对方却不惹他生气的新办法——时间却才只将将过去二十分钟。
男孩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正想起身去拿阿姨送来的点心,手指却意外碰到了什么,转移了他的注意。
是一本封面空无一字的笔记本,压在枕头下,已经有些变形了,似乎写了很多页,也翻动过很多次。
九岁的枕霄猛地怔住,脑海中浮现出“日记本”三个大字,连忙被烫了手般仓皇地扔回枕头,将那个笔记本遮得严严实实——然而即使看不见,枕头下的笔记本却依然像有魔力一般,抢走了他全部的想象力与好奇心,仿佛一闭上眼睛,那简洁无字的封面就会出现在他眼前,无声引诱他去窥探。
还有半个多小时,只是翻一翻,看一眼……小惊蛰不会发现的。
被发现也没关系,大不了被凶两句,小惊蛰脾气那么好,也不会追究。
说不定只是普通的作业本呢,看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不,都放在枕头下面了,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对小惊蛰来说那么特别的东西,过了今天,说不定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再说了,反正小惊蛰这么惯着他,如果他想看,也一定会让他看的吧……
只是提前一点而已,一点点。
良久,男孩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枕头,拿出了那本笔记本,怀着参加奥数竞赛都少有的郑重和谨慎,翻开了第一页。
是画。
只有寥寥几笔简洁的线条,依稀勾勒出两个少年的模样,画旁有将近半页的文字注解,他只读了一行,整张脸就红了。
是关于他——他们的故事。
笔记本很厚,夏惊蛰足足画了大半本,有的一整页都是画,也有的注解偏多,像一个他知道开头却不知结局的故事,以直白而稚嫩的方式娓娓展开,编织出一个完满的好梦。
他看得入神,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不远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恢复原样,他只能怔怔捧着翻了大半的笔记本,看着门被打开,他心心念念的男孩跑进来,扑到床里给了他一个如常夸张的拥抱:“我回来啦!给你带了好吃的,汉堡薯条冰淇淋,还有你上次说喜欢的蛋挞……”
察觉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本笔记本,夏惊蛰似乎愣了一下,低头看去——他这才慢半拍地惊慌起来,说不出辩解的话,只能怯怯拉住对方的衣袖,小声道歉。
“小惊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见夏惊蛰笑了,耳朵有些红,接过他手里的本子放到了一边,似乎还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宽慰,嘴唇张合,说出的话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很响很响,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愧疚,而是——快要藏不住的喜悦。
思绪一沉,枕霄猛地惊醒过来。
没有夏惊蛰,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炸鸡蛋挞,更没有封面空无一物的笔记本,房间空空荡荡,窗外天色将明,连月亮的影子都不给他剩。
少年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上那道薄薄的光,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确实很响,却与梦中的喜悦毫无关系。
怪不得会忘记——怪不得他对这段记忆心存抵触,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他见过现实与幻想背道而驰,见过狼狈潦倒以至于被全然更改的结局,知道自己终究辜负了对方,辜负了某些珍贵的、被他亲手杀死的东西。
夏惊蛰那本处女作漫画的结局,最初并不像网上发出的那样,是无疾而终的悲剧。
笔记本里的大纲稚嫩却清晰,勾勒出一个更为完整顺遂的故事——少年对玩伴心生眷恋,无人理解的孤独得以安放,视对方为唯一能够真心相待的人,友情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悄然转变,变成了藏在朝夕相处中的、热烈而澄澈的爱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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