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附近一片狼藉,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不用看也知道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穿着下飞机时候的卫衣长裤,连袜子都没少一只,厚卫衣不知被汗浸透了几次,此刻依然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里面那件用作打底的短袖则早已潮透了。
最后清醒的记忆停留在室外,他跃下墙头之前——准确来说,那三只喝空的易拉罐,前两只被投进垃圾箱的画面他尚有印象,到了第三只,记忆便已经糊成一团马赛克了。
到底扔进去没有啊……他瞪着空无一物的白墙,纠结了几秒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几秒后思绪一转,又变成了另一个句式相仿,重要程度却截然不同的问题。
到底说出来没有啊。
他对时间的估计很准,阳光明朗澄澈的状态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便渐渐转变成了更为浓郁的金色,落在墙上,被窗栏分割成不甚规则的形状,像一幅兼具写意与写实的自然画作。
暖橙色,昏暗交错,很像客厅的灯光落在枕霄眼里,安谧得近于温柔。
又不是不喜欢他,没必要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说谎,刚才反问他的时候语气自然,似乎也没有丝毫异样,不像明知故问。
可……如果他最终也没能成功借醉表白的话,那断片后一片空茫的记忆里,又为什么会多出一段突兀而清晰、暧昧到稍一回想就让他心跳变快的画面呢……
那是在客厅暖色的灯光里,他喜欢的人离他极近,自上而下地,用那种他最受不了的眼神注视着他,桃花潋潋,春冰初融。
专注而深情,缱绻得近于哀伤。
他从未见过的,又像梦见过许多次。
良久,落日偏移,白墙上光影散去,少年垂下视线,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口气,然后撑着尚且虚软的身体下床,向门口走去。
先洗个澡吧,他想——下次表白之前,还是别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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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诚如枕霄所言,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算轻的了。
夏惊蛰扶着门,视线缓缓扫过散落一地还碎了两只的碗盘、桌上被剁得看不出原形的蔬菜,还有锅盖不知去向的锅与电磁炉附近未干的水渍,神情凝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羞耻。
思绪空白一秒,整张脸就陡然烫了。
刚才脑袋里的事太多,他居然忘了这一茬,折腾得枕霄一夜未眠也就罢了,还耍酒疯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丢了多大的人。
从第一天见面掐到现在,本来形象也不见得有多好,现在……夏惊蛰倒抽一口凉气,直觉这个问题不能深思,正想用实际行动弥补现状、动手去收拾不成样子的厨房,又想起沙发上的人睡得正熟,此时去收拾那些硬质的厨具显然不太合适。
犹豫片刻,他还是在“岌岌可危的形象”与“避免吵醒枕霄”之间选择了后者,心情复杂地调转方向,向浴室走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纵使他尽力保持安静,甚至有意把水流关小了许多,宿醉又生病的身体还是掉了链子——洗完澡后失手弄倒沐浴露,又因为弯腰去捡时平衡不稳、连带着撞倒置物架时,他的脑海里已经只剩下“破罐子破摔”几个大字了。
金属置物架撞上瓷砖,发出的动静有如雷鸣,始作俑者一脸麻木,扶起架子又一件一件归置物品——不用想也知道,枕霄肯定被他吵醒了。
果不其然,浴室门很快被人敲响,被吵醒的人隔着一扇门叫他的名字,语气罕见地有些急:“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张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察觉对方有开门查看的意思,夏惊蛰连忙清清嗓子,险些呛着,“我没事,已经洗完了,你别进来!”
对方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似乎并未离开。
倒像什么良家小姑娘惨遭调戏的戏码——荒唐的联想冷不丁闪过,他本就被蒸汽熏热的脸便更烫了几分,夏惊蛰用力摇了摇头,扶着墙站起来,扯过宽大的浴巾披在身上,才想起进来时忘了带更换的衣服,先前的衣物在地上躺成一团,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真是病傻了……他暗自腹诽,只觉得既烦又累,烦躁里还掺了微妙的羞耻,竟尝出几分久违的挫败感来,五味杂陈,又受感冒影响,简直要麻木了。
几秒后,麻木的人倚在门后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试探:“枕霄?”
“怎么了?”
果然没走。
现在让这个人帮忙拿衣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趁机报复,像以前那样受捉弄——不,对他有意思的话,似乎该称之调戏了……夏惊蛰五味杂陈地想着,破罐子摔到了底,轻声道:“我没拿衣服,头有点儿晕……衣柜里,随便帮忙拿两件,谢了。”
门对面的人沉默一秒,语气似乎比他还犹豫:“你先开门。”
说罢,怕他误解似的,又连忙补上一句:“头晕可能是缺氧导致的,或者低血糖,你先开门透透气,我不看你。”
话都比平时长了一截,不知道的还以为接下来的场面有多旖旎,能让他避嫌至此。夏惊蛰叹了口气,觉得事已至此,他那个破罐子索性也别要了,没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相较于热气蒸腾的浴室,客厅还是有些冷,他打了个颤,毫无征兆的喷嚏紧随其后,反而把枕霄吓了一跳,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破天荒爆了句粗:“你傻逼吗……”
夏惊蛰平静地点点头,光脚穿过客厅,将自己一把撂倒在沙发上,侧身蜷成一团,声音很闷:“衣服。”
水迹未干,留下一串湿淋淋的印。
枕霄无言以对,转身给他拿衣服去了。
宿醉才醒的人空腹洗热水澡是一码事,感冒烧退不久的人没擦干就出门是一码事,只裹一条浴巾在他眼前招摇而过又是另一码事……桩桩件件累加起来,冲击过大,以至于让惯常理智的少年都产生了一瞬的冲动,有些后悔昨晚没答应对方表白,以至于现在没名没分,不能以男朋友的身份加以管教。
只能心不在焉地抓了两件衣服,连同吹风机一起扔给对方,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心心念念的人对他毫无防备,裹着一条松垮的浴巾,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肤与两条白生生的腿,本就白净的皮肤被热气蒸红了,透出近于旖旎的色泽来,看起来潮湿又柔软,直白干净,声色犬马,比一切他能想象到的场景还要勾人——于是刻意搁置的记忆卷土重来,他又想起天色将明未明时候,夏惊蛰醉得迷糊,缠着抱他,翻来覆去地说喜欢他。
“枕霄,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不答应?”
他哪里敢。
吹风机的动静响起,暂时填补了沉默空气——佯装对玻璃窗产生莫大兴趣的人终于能松一口气,在远离夏惊蛰的侧沙发上坐下来,欲盖弥彰般扯了扯宽大的卫衣下摆,挡住某处不可言说的生理反应,然后拿过手机,漫无目的地刷。
“吃东西吗?”余光瞥见对方已经穿好衣服,并且颇为自觉地裹得严严实实,枕霄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等他吹完头发,适时问道,“还有感冒药。”
夏惊蛰的破罐子摔得稀碎,暂时没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自理本能却还未丧失,闻言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又清清嗓子:“喉咙痛,只是着凉,多喝热水就好了,我吃药反应很大,一般不吃……点外卖吧,帮我点碗粥,清淡些就好。”
他原本想说水饺,想起床头柜和厨房的惨状,还是选择了不说。
枕霄点点头,显然在几天独居生活里自学成才,掌握了点外卖的技能,几分钟后走到他身边,把手机递给他过目,屏幕上是一家他们之前吃过的家常菜馆,购物车里一份青菜瘦肉粥,一份南瓜饼,还有一份水饺。
对上他意味复杂的眼神,枕霄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平静解释:“我自己吃,在这住了那么多天,冰箱里的饺子都浪费完了,还没吃到过一只正常的——我去给你倒水。”
说罢,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拿起沙发上尚且潮湿的浴巾,转身走了。
夏惊蛰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他,迟钝已久的破罐子终于有所反应,慢半拍地转起来。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他不对劲,枕霄也不见得多正常……
作者有话说:
九月日更了一个月,十一休息几天,俺得缓缓……进入有实无名别扭小情侣副本了,祝大家吃糖开心!
第51章 双向暗恋
夏惊蛰破罐子破摔的状态没能持续太久,原因无他,连载漫画拖更太久,粉丝已经催翻天了。
他向来算不上多理性的人,连表白这么重要的事都能交给醉酒后只剩直觉的自己定夺,跳过对亲密关系或过往阴影的理智思考,相信答案自来,走一步算一步——然而经此一役,再是不愿去想,他也还是不得不沉下心来,条分缕析地同自己掰扯些什么了。
掰扯的主题围绕一件事:如何在自身情感不顺的情况下,画好浓情蜜意的情侣相处桥段。
漫画大纲是早就定下的,几经细化,情节依照设想展开,也顺理成章到了男女主角互表心意后你侬我侬的相处日常——笔下的女主角骄矜强势,是个性格完美的大小姐,同他本人相去甚远,先前偏重推理叙事时他尚且能把握,现在主线剧情结束,进入粉丝期待的“婚后生活”,他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画起了。
并非没有想法,以他过硬的职业素养,只要不脱离人设,编也是能编到结局的,只是亲身经历后才发现,谈恋爱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许多原本烂熟于心的细节被情绪搅动,反而成了一片空白,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简言之,他一个“三分靠理性,七分靠感性”的天赋型选手,在感性历程一团乱麻的打击下,瓶颈了。
导致他瓶颈的罪魁祸首坐在客厅,与他一墙之隔,大约正埋头苦写两人份的作业——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他自讨苦吃。
事情要从三个小时前说起,不,准确来说是四五个小时前,点完外卖之后,他发觉厨房的一地狼藉还未收拾,正打算做些什么弥补现状,却被一杯放到面前的温水打断了施法。
枕霄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言调侃,也没有宽慰病人的意思,只是默然起身,向厨房走去。
他不明所以,觉得以对方的自理能力,恐怕应付不了厨房的惨状,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去——于是毫无防备地被人关在了门外,关他的人隔着一扇玻璃门同他对视,眼神平静,语气温和:“我来吧。”
他受宠若惊,并且更加觉得枕霄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种不对劲持续了一段时间。在那几个小时里,对方一反常态,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避免与他共处一室,自发自觉地收拾完了厨房又转战卧室,最后甚至去阳台呆了十几分钟,消磨外卖送达前的尴尬时光。
——却会时不时记得给他倒杯热水,一言不发地放在他手边,偶尔视线相接,他便能捕捉到一晃而过的鲜见的无措,还有某种更为沉重的、与枕霄这个人格格不入的情绪。
温柔,殷勤——倘若直觉准确,甚至还带了些许他无法理解的愧疚。
这些陌生的情绪让他如坐针毡,内心的疑惑甚至一度超过了醉酒失态带来的羞耻,或者他是否成功表白的纠结本身,偏偏情势尴尬,他又不能抓住对方问一句“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毕竟他自己也不见得多正常。
枕霄的反常持续了一段时间,从两人对坐、出奇安静地吃完那顿外卖,到后来他回房间画稿,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至少给他倒了五杯温水——温度适宜,时机妥当,只是形式有些单一。
他对此并无异议,毕竟以枕霄的成长经历,这可能确实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表达关心的方式了。
这个人在不动声色地躲他,一边躲,一边又想关心他,笨拙地对他好……这是回到房间后他得出的结论。
一个令他心软,无措却更甚的结论。
他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缘由不明的好意,尤其是当这样的好意放在枕霄身上——这太沉重了,也太陌生,几乎让他感到慌乱,疑心是山雨欲来的平静。
于是三个小时前,在枕霄最后一次用行动向他表达“多喝热水”的时候,他心乱如麻,提出了自己需要静一静,暂时不需要人端茶送水的要求。
这次枕霄很听话。
没有数位板,没有用惯的电脑,他唯一的工具是去年留在这里的备用平板,内存极小,版本老旧,平均每画五笔就会在缩放间卡顿一次,卡得他心头火起,思路便愈发不顺,最后电量告罄,他索性撂了笔,瞪着电脑屏幕上寥寥几字的大纲发呆。
“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夜晚,一起做饭,共进晚餐;对女友予取予求,跑腿乐在其中。”
确实是第一个夜晚,确定他们没有关系的第一个夜晚——宿醉还着凉,他连表白的话都没说出来。
确实一起做过饭,丝毫没有一点甜蜜回忆,只有现在想来毫无意义的醋味儿,枕霄那个傻逼好像还弄伤了手。
共进晚餐……几个小时前确实一起吃了饭,寡淡如水的一碗粥,太烫,给本就发炎疼痛的喉咙雪上加霜。
予取予求,跑腿,乐在其中……
枕霄是十有八九喜欢他没错,但以那个人的性格,对外又冷又傲慢,对他是好说话些,坏心思却也不见少——别说予取予求乐在其中,单是“让枕霄毫无怨言地跑腿”这一项,恐怕都很难实施。
何况依照剧情设定,这里的“跑腿”并不能用照顾病人之类的行为偷换概念,是不掺水分的情趣戏码,性格骄矜的女友故意为难心上人,呼来喝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不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帮我做些什么”,而是“我想吃切成花的水果,只要玫瑰花,现在就去买去切,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前者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后者……恐怕是刚认识那会枕霄能干出来的。
良久,夏惊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意识到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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