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那一刻枕霄看他的眼神,也许并不只是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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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已经降至令人混淆秋冬的程度,夜风更是彻骨,饶是枕霄不甚怕冷,也依旧在扎进风里时被吹得皱眉,下意识裹紧外套,像往常一样将拉链拉至最高。
对夏惊蛰来说尚显宽大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只是将将合身——说起来,夏惊蛰似乎经常穿一些相较于身形偏大的衣服,还总有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各种绳子链子晃晃悠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在他的思绪逐渐跑偏、险些拐到“喜欢穿偏大的衣服那是不是也能穿我的”——之类危险想法的前一秒,少年脚步一顿,突然按灭了用于导航的手机,耳机里指路的女声安静下来,身后隐约的窸窣动静便直直传进了他耳朵里。
野猫野狗,还是……
下一秒,他惯常平静的神情终于出现些许波澜,极厌恶似的皱起眉,脚步不停,却刻意选择了通往亮处的方向——夏惊蛰的这处住所并不在寻常小区内,只是商场的附属楼房之一,上楼需要密码验证,至少没有被人跟踪上门的风险,以现在的位置来看,跟踪者似乎也并不是在他家楼下蹲点,倒更像守在这一条路上……而路的尽头通向那条夏惊蛰几次遭人围堵的空巷。
被跟踪了,因为他穿了夏惊蛰的外套。
对方身上有恼人的烟味,劣质烟,难闻得似曾相识。
第53章 委屈与愧疚
“回来了?我以为你真迷路了,刚想打电话。”
枕霄回到公寓的时候,夏惊蛰已经把他工作用的家当——笔记本电脑、旧平板和一沓收在活页夹里的草稿——全部搬到了客厅,拖了只软垫盘腿坐在地上,就着茶几画漫画。
大概因为嫌冷,他还多裹了一件外套,戴着宽大的兜帽,只露出半张脸与前额的头发,手掌缩在过长的衣袖里,只露出几根细而白的手指,握着笔,在屏幕上勾勾画画。
枕霄看着他将自己几乎整个缩进外套里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想到蜷起的黑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短暂放下被人跟踪的沉重情绪,道:“下楼就能看到那家店,我又不是傻。”
他依着夏惊蛰的意思买了那一堆水果,又出于检验跟踪者的心思拐去了街另一头的便利店,随便选了些即食的小吃,见对方在工作也不去打扰,乖乖放下几袋采购成果,拎出一串看起来清淡些的鸡肉丸递到夏惊蛰嘴边,又给他投喂了一个热红薯。
这个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总是专注又乖,对他不设防备,给什么吃什么,就更像素日脾气不好又露出反差的猫。他看着对方被烫得抽气,猫似的吐了吐舌头,才后知后觉补上一句:“小心烫。”
“……你倒是早点说。”有脾气也被安抚得软了下来,夏惊蛰看着他那张脸,早就说不出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暴躁发言,甚至对过去自己的言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懊悔,一时间却也无从弥补,只能提醒自己少说脏话举止得体,至少别再给喜欢的人留下什么坏印象。
这样刻意的转变落在枕霄眼里,就成了缘由不明的柔软,和记忆中某个时期的夏惊蛰重合,无端让人心神一荡——他别开视线,不再看对方咬食时候被烫到隐隐发红的嘴唇,自讨苦吃似的提醒道:“还要取材吗?”
其实不用了,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纵容的滋味,已经足以让他循着新鲜的思路画下去、描绘男女主人公之间你情我愿的诸多戏码——然而听见那句话时,他执笔的手一顿,还是做贼心虚般切换了画布,咬着鸡肉丸含混道:“还没找到思路……之前到哪儿了来着?”
“橘子要剥好的,没有橘络,香蕉和苹果切块,葡萄剥皮,”枕霄平静提醒,仿佛这一系列磨难都与他无关——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甚在意,“还有吗?”
语气听起来正常多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消沉,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也没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歉疚……夏惊蛰暗自松了口气,摇头道:“没了,你小心点儿,别像上次似的切到手。”
闻言,枕霄拿东西的手一顿,塑料袋窸窣作响的动静陡然停止,过了几秒才复又响起。
“你一点都不像刁蛮大小姐。”夏惊蛰听见他轻声评论。
“是吗,”被称赞的人正忙于低头勾线,一条线撤销重画了四五遍,没有太多心思能分给他,说出的话也像敷衍什么宠物,“那我像什么?”
像什么——像团成一团的刺猬,冷脸示人的猫,无人信奉的孤独神灵,或者与梦想打交道的小孩子……随便哪一条都不适合作为答案,枕霄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拿着一袋水果转身走了。
他其实并不希望夏惊蛰变成现在这样——他记忆里的夏惊蛰直率又热忱,像个不断输出爱的小太阳,即使遭受过同龄人的社交欺凌,在他面前也总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会主动牵着他的手走向阳光……然而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心心念念的人因为他性情大变,连表白都只敢借醉坦诚——他才是戴罪者。
短暂离开的愧疚再次回到心头,磐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少年剥橘子的手一僵,险些捏碎那片橙黄柔软的水果。
他垂眸望着缠在指尖的橘络,良久,鬼使神差地捻起一条送到嘴边,尝了尝,又被涩得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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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颈期这种东西,过不去的时候嫌脑跟不上手,一旦越过某道无形界线,又开始嫌画得太慢,跟不上大脑流转的想法——毕竟还是个感冒未愈的病人,夏惊蛰埋头苦画两页,体力就有些跟不上了,只好暂且记下几个尚未成型的脑洞,以文字的形式搁置在一边,然后不情不愿地放下笔,靠在沙发旁休息。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厨房半开的玻璃门,一道身影侧对着他,正低头侍弄那些水果——他看不清对方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少年身形挺拔,低头耐心做事的模样看起来很养眼。
夏惊蛰默默看了一会,觉得自己不仅过了不知情为何物的瓶颈期,还颇有才思泉涌的征兆,为免过劳而死,只能暂时挪开视线,盯着玻璃门旁的白墙出神。
他其实很想问问枕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对劲——那种隐忍之下既委屈又愧疚的情绪他只在一种场合见到过,是儿时的玩伴热衷于捉弄他,有时候不小心捉弄得过了火、真把他惹急了,被他带着哭腔吼上一通,那张白嫩的小脸上就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然后憋着眼泪来牵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歉,用小孩子为数不多的办法示好……说起来,枕霄默不作声充当倒热水机器的时候,好像也确实是在示好。
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办呢……大概是每次一看见对方的眼泪就心软了半截,反过去巴巴地哄人了,也用不着花太多心思,那个小孩子单纯得很,被他抱一抱、摸摸脑袋就会止住抽噎,软着声音说“小惊蛰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之类的话——下次当然还敢,但他是个过时就忘的性子,当下两厢和解,便也不会再往心里去。
只可惜“抱一抱”也好,“摸摸脑袋”也罢,都不适用于眼下的场景。
时过境迁,小时候能毫无负担说出口的话,现在却早已成了无法浮出水面的潜台词,怎么想怎么别扭——多少受了玩伴离开的影响,自那件事之后,他似乎越来越不擅长敞开心扉、像儿时那样坦率待人了。
“谁凶你了啊……”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睛,往后一仰,叹息般轻声嘀咕着,话里几乎带了些许自暴自弃的意思。
除了醉酒之后记忆断片,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凶”过对方,哪怕是喝醉了神智不清,以他当时满脑子表白的状态,也不至于真干出什么让枕霄委屈又愧疚的事来吧……
思维陡然一顿,仿佛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某个关键词,又艰难倒带——夏惊蛰缓缓放下挡脸的手臂,被日光灯蛰得眯起眼,却忘了移开视线,思绪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假设牵绊缠绕,险些绊得他咬了舌头。
万一真干了什么呢。
酒后失德之类的俗套剧情他又不是没见过……
既然是愧疚,那说明枕霄自认为有错,而委屈……也是,以他的性格,大概就算喝醉也不会任人宰割,倘若被占了便宜,十有八九是要骂回去的……
怪不得他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里,有一幕格外清晰,是枕霄在极近的距离下看着他,背对灯光,暧昧又深情——那样的姿势和距离,不是某些越线行为的前兆又是什么。
此时此刻,漫画家优越的脑补能力便显现出来,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模糊的假设陡然疯长,成了有理有据的具像化情景:酒醉失德者不设防备,做出宽衣解带之类“放浪形骸”的行为,无意间引诱少年失足,被引诱的人同样一时冲动,心急吃了热豆腐,然后被狠狠教训,委屈之余心生愧疚,第二天才格外消沉……
是了,毕竟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喜欢的人喝醉了酒神智不清,本来就是对理智的一大挑衅,倘若再做出什么引人误会的事来……夏惊蛰盯着惨白的顶灯,思维活跃,眼神却逐渐呆滞,大彻大悟一般,产生了放任思绪自流疯长的想法。
然后疯长的思绪里又冷不丁冒出一条:如果不是无意引诱呢?
万一是他的潜意识故意勾引,不小心玩脱了还倒打一耙,把枕霄祸害成那副愧疚颇深的模样——那自己岂不是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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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霄花了十分钟除去橘子的络、五分钟剥香蕉切块、二十分钟领悟削苹果皮的真谛,又花了一分钟和葡萄面面相觑,最后决定故技重施——给自己的食指开了一小道口,又自力更生地冲了凉水贴上创可贴,心想如果夏惊蛰问起葡萄的事,就拿这道伤口卖个苦肉计,合理逃避给葡萄剥皮的苦差事。
——不是他不想,只是水平有限,他并不觉得以自己那削一个苹果只留下半个的水准,能成功对付一整串吹弹可破的葡萄。
他在厨房鼓捣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没听见夏惊蛰的动静,以为对方沉迷工作,出去前还有些顾虑,回到客厅却发现夏惊蛰并未拿笔,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眉头紧锁,神情格外冷峻。
“怎么了?”枕霄把鼓捣一个小时的成果放在茶几上,随口道,“地上不冷么?”
一低头却对上夏惊蛰沉黑的眼睛——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看得他一惊,还来不及尝试理解,先被人抓着手臂堵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枕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枕霄:?
无虞
很想更新但耳鸣实在太难熬了……
第54章 一个迟到的拥抱
“枕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继“你喜欢什么样的”和“那我像什么”之后,问题的荒谬程度似乎又上了一层楼——枕霄抽了张纸巾抹净手上残留的水珠,犹豫片刻,还是没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信任从何而来,眉梢微抬:“哪种人?”
夏惊蛰这么抱着膝盖蜷成一团的模样好招人喜欢,下巴搁在膝头,黑发弯弯绕绕地堆积在颈窝附近,脸颊被灯光照亮了一小块,看起来白净又软,自下而上看来的眼神也是软的……枕霄的视线扫过他鼻尖,堪堪成型的“可爱”二字又被沉重心绪压垮,转变成更为落魄的做贼心虚,只好转而看向眼前人压低的兜帽,将帽子上花里胡哨的字母来回拼了三四遍,按下心头不合时宜的触碰欲。
始作俑者捕捉到他的心虚,“阴差阳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耳廓就烫了几分,下意识抬手拽了拽帽沿,习惯性地将自己藏进一团阴影里,亮出拒人千里的锋芒掩饰羞赧,又想起这一套对枕霄并不适用,只好复又放下手,用一种自认为滴水不漏、客观又温和的语气表明态度:“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咳,就算你真干了什么,肯定也有我一半的原因,别太自责了……”
微妙的自责心理被戳破,尽管对方并未说明原因,却还是让枕霄一惊——他还没有蠢到认为夏惊蛰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又决定原谅他,那些过往显然不是能这么平静地说出口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对方究竟在说什么,思绪一沉,便隐隐有些混乱起来。
他垂下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到沙发旁坐下,觉得两人一高一低的位置有些古怪,又顺着沙发滑下来,一并盘腿坐在地上,和夏惊蛰隔着茶几互成直角,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强自镇定道:“我干什么了?”
夏惊蛰似乎比他还迷茫,闻言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来,脸颊就隐隐有些红了——他生得白,一点情绪都很容易上脸,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和本性一样坦诚——清了清嗓子,跟他打太极:“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脸问我……”
“……”那反应至少不像受人背弃又欺瞒许久的愤怒,倒像什么良家小姑娘被心上人戏弄,红着脸欲拒还迎……
枕霄沉默片刻,不确定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立刻负荆请罪不打自招,理智分析一遭,还是觉得此时不宜坦诚旧事,万一夏惊蛰一气之下赶他出去,他就要露宿街头了——却又实在想不通对方在红着脸控诉些什么,怎么就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圣人模样原谅了他,恍惚觉得最刁钻晦涩的阅读理解也不过如此,答案全凭出卷人定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
“抱歉,”他也只好先煞有介事地服了软,一边藏着私心试探,排除最不利的那个选项,“你……想起来了?”
“……没有,”也算歪打正着,夏惊蛰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拿起笔,发现平板电脑早就没电,又尴尬放下,抵着桌面来回滚动笔杆,话音很低,“想不起来,喝断片了,只记得你当时看着我,距离很近……”
也亏得枕霄是个完形填空常年做满分的人,三言两语便听出了他未尽的意思,一愣,觉得额角的伤疤久违地跳痛起来:“我——”
“真没事,”夏惊蛰灌了一口水,豁出去似的打断他,又补充道,“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还是怪我喝醉了——呃,我不会问你干了什么的,这事就翻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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