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仰头,天空已经只剩漆黑无边的黑洞。
这真是……今年最大的雪了。
等车夫套好了马,靠在车边吸了好几捻鼻烟后,柯克兰公爵才带着一脸显而易见的阴郁从别墅里出来,手杖被他敲得咚咚响,简直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青石磨好的路面上。
正在和佣人们热情拥吻离别的王耀回头看见亚瑟,一个请安硬是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噗嗤的笑声。
黑色西服外面披着看起来就很厚的黑色羊毛制大衣,厚实的领巾外面又裹了羊毛围巾。整个人完全装备得毫不透风。
公爵大人用戴着皮制白手套的手扶好帽子,整个人就只剩一双愠怒的眼睛露在空气中了。虽然他打算无视王耀那个失礼的表情,上马车前还是顺手对着那家伙的腿部抽了一手杖过去。
刚坐好,车篷的帘子就被王耀掀开,钻进来的同时卷起一阵冷风,亚瑟不由得又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用阴翳的眼神表示你不老实坐着就给我滚下去。
王耀搓了搓僵硬的手,又使劲揉搓了两下脸蛋。突然而至的寒流虽然过两天就会消失,爱丁堡的天气还会回暖,但对于还没添置衣服的自己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这些没完没了的小噪音让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亚瑟忍无可忍想要踹他一脚,视线不经意落到对方紧攥的冻得通红的双手,顿了一下决定继续补眠。可没过一会儿亚瑟又被跺地板呵气等一系列声音给搞得神经错乱,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皮手套扔了过去。这下总算清净了。
“公爵大人的确是很善良的人呢。”
亚瑟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一脸感动的王耀说:“你的赞美我收下了,请放开我的手。”
后者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死攥着自己的手,微微歪了头,装满笑意的暗金双瞳直直地望进自己的眼睛里。看不出年龄的容貌配上这样的表情任谁都觉得只是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充满真诚与信仰,是被上帝眷顾的一员。
“您的手比我还要冷呢。就像尸体一样。”
亚瑟警觉地缩回手,收紧了瞳孔审视对面这个人,却只能看到对方一脸的真诚。
“以前管家先生曾对我说过您很怕冷,尤其讨厌伦敦湿冷的天气。可是这回您去伦敦办事竟带我做随身仆人,甚至还将自己的手套给我取暖,实在是很善良啊。”
王耀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您不是很讨厌我吗?”
下一秒他的脊背生生撞击在马车底部的木板上,咽喉被亚瑟扼住,瞬间无数细小血管全鼓了起来。由于缺氧而充血的眼睛无法看清上方亚瑟的神情,只有些许模糊的声音零零碎碎传进耳朵。
你很吵。
因疼痛挺起的身子撞向亚瑟,一下又一下,冰凉的手指在亚瑟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
干脆就这样弄断颈骨吧。
眼泪从王耀眼角溢了出来,亚瑟紧握的双手只僵了一瞬,却已经足够王耀抬腿撞击对方两腿之间,翻身将亚瑟摔在下面。力气之大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亚瑟都怀疑自己的脊骨裂了缝。
王耀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说着话,夹杂着肺叶撕拉的杂音:“虽然您讨厌我到要杀了我,我可是非常非常喜欢您的呢,喜欢到不惜想方设法进入庄园干活,甚至做一些出格的举动引起您的注意——”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亚瑟悄无声息收回欲加攻击的手,脸上浮起王耀经常见到的那种轻蔑而恶毒的笑容来。然而这种笑容却是最适合他不过——有着诱人花纹和宝石般眼睛的毒蛇,这是王耀对其最深刻的印象。
他静静地开口了。
“既然是这样热烈的感情,不用掉岂不是太过浪费?”
冰凉的手指顺着王耀被勒出红肿压痕的脖颈而下,扯开少年的衣服领口。暴露出来干净漂亮的锁骨还算合自己口味。
公爵大人的手从王耀温暖滑腻的胸口一路滑下去,挑衅地弯了唇角。
就当是余兴好了。
您养育我成为一名合格的贵族,您教会我生存与掌控自己命运的方法。没有谁比您给予我的恩惠更大的了。对我来说,您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黑死病带来的瘟疫早被世人忘记,但却频繁出现在我梦里,每当做到这个重复的梦,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烦躁。而现在老威利不在了以后,负责平息我怒火的人已不存在了;他曾忠诚地服侍了我近半个世纪,而我看着一个年轻健壮的生命慢慢枯萎,对于掌握人类生命的那位神的愤怒已难以言表。然而对于我们所侍奉的另一位神,却又该如何呢?
我只是一个卑劣的罪犯,并沉溺于我的罪恶之中,从未忏悔。
怀中的人睡得很熟。
直到他们下了马车改乘火车,开车时拉长的尖锐的哨子也没把熟睡中的人吵醒。
亚瑟想把王耀给放到一旁的座位上去,可是这人好死不死抱紧自己的双臂就跟铁焊住了一样扯不动丝毫。亚瑟叹口气,嘟囔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装睡呢还是真睡……”
取出之前收到的信件,亚瑟就着车窗外快速闪动的灯光又把内容草草看了一遍,对着信中多次出现的venator这个单词眯起眼。他一边用手指卷着玩王耀柔软有丝绸质感的长发,一边很不情愿地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最近猎狗越来越多,都到了连累自己都要被召到伦敦去帮忙清理的程度。
怀中的小家伙口齿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等他靠近去听,才知道对方说的是:“蟹黄包子比韭菜的好吃。”
亚瑟瞬间有种想把这个蠢货就地扼杀掉的冲动。
而隔间的门被击碎,强烈的气流卷着木屑飞进来也只是同一时间。
门口站了两个,铁制的墙壁后总共五个,头顶上一个。
以及仍旧在向这节车厢靠拢的气息,分辨不清人数。
逆光站在门口的人瞬时扣下手中银制短枪的扳机连续五枪,亚瑟翻身而起跳到另一张坐席上,被一枚子弹擦中的脸颊嗤地一声冒出了水汽。
“venator……”
磨着牙齿念出这个单词,亚瑟用力拉扯紧紧抱着自己的王耀,竟然扯不开丝毫,匆忙中他躲了两颗子弹吼道:“王耀你给我松手,否则我就拿你当肉垫!”接着又是一扯直接把王耀扔了出去,睡梦中的某人脑门正中桌角,咣当一声清脆可闻。
亚瑟扑到门前拧断一个男人的脖子,夺下他手中的枪对准转身遁逃的另一个背影连续射完膛中的子弹,然后跳出车厢险险避开头上被爆破的铁皮车顶,一手抓住背后偷袭者的脑袋撞到坚硬的车身上,顿时迸溅出来的红白豆腐喷了自己一脸。
尖锐滚烫的疼痛穿透了他的左膝盖——一枚浸泡过圣水的五厘米银质子弹正嵌在他的膝盖骨里腐蚀着他的皮肉和骨头。
亚瑟一只手深深陷进过道的扶手里,强撑着站立的姿势仰天爆发出令人魂魄俱散的怒吼。这声音让过道两边围堵起来的人们神智混乱,再清醒时就看到贴近他们的那张恶魔的脸,以及自己身体里喷射出来的血液。
被撕碎的胳膊甩到车窗上,粉红的柔软的内脏也黏在车顶,整个车厢简直是在下一场红雨。亚瑟面前只剩一个来袭的人因恐惧不断发抖无法移动身体,握着枪的手像发了疟疾似的瞄不准目标。金发的恶魔喘息着扶着墙靠近过来,扬起手对着那人的头盖骨劈下;同时他的手臂随着一声枪响扭曲成另一种形状,亚瑟回转身,看见背后站立的几个同样胸前挂着银十字架的人,不,是在他们前面,现在正对着自己的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马车内交换亲吻与体液。
黑色长发,暗金眸子,以及直指向亚瑟的银制手枪。
“王……”
砰!
那少年再次毫无犹豫扣下扳机,子弹利落地穿过亚瑟的胸膛。
第4章
Oct.12.1859
钟声刚敲过七次的时候,伦敦的车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影。他们侧耳注意有没有从进站的方向传来汽笛和尖哨,踮起脚尖试图在未散尽的雾气中看到一丁点车身。带着一顶破旧毡帽的报童正利用自己身形的优势在人群缝隙中钻来钻去,一边用了尖利洪亮的嗓音叫卖十二日当天的晨报,可惜无人暇顾。
在这样的人群里,有个身形高大金发碧眼的男子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正努力拆开被报纸层层包裹的瓷杯,试图喝一口里面的粥,却被蒸腾出来的热气遮挡了眼镜的视线,于是一只手取下眼镜在怀里摸索手帕——然而杯子未能完成平衡使命,很不幸倾斜了一下,滚烫的粥汁就倒在了皮鞋上——他手忙脚乱放下杯子弯腰去擦鞋子上的污迹;在这样那样一系列的忙乱中,火车到站后无数嘈杂拥挤的脚步从他身边踢踢踏踏走过,直至站前慢慢清冷安静下来,他才处理好了这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男人直起身来,看到距自己一英尺的地方,有个黑发的东方少年正倚着路灯柱,带着略显无奈的表情看着自己。
少年从大衣兜里抽出一只手向对方打招呼:“哟,阿尔……”
后半个字还未落音,金发碧眼的男人就扑了上来,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亲爱的耀让我算算有几个月没见你了?三个月?四个月?你还是这么闪亮动人,真是老天的福气!”他不由分说扒开王耀的围巾,像金色牧羊犬一样靠近脖颈仔细嗅了嗅,蔚蓝纯净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崇拜,“果然是上等血族的味道,耀好厉害!这是你第十三次完成任务了吧?”
“……喂,声音太大了。”
王耀皱眉,一拳打在阿尔肚子上,很是疲倦地吐了口气。
“快点送我去休息的地方吧。”
那节装满尸体的车厢已经被浇了汽油烧的干干净净。和接头人处理完交接事项后换乘下一辆火车,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浑身的骨头都在不停发出疼痛的叫喊,简直要让人发疯。
“没有休息的时间哦。”
阿尔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天午餐的计划一样自然而然。
“因为这次处理的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教会希望你能立即前去当面报告。”
“让他们去死。”
这话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王耀很是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拧身径直向西南方向走去,完全无视背后慌忙追上并一路叽叽喳喳的某人。
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伦敦潮湿凝滞的雾气就充斥了整个胸腔。灰白发亮的天空看不出半点好天气的迹象。
麦籽面包从烤箱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店铺里悬挂的熏肉味道,洒在绸缎领巾和女士头巾上的香粉味,街边潮湿腐烂的苔藓味道,都混合在雾里,变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懒。
以及。
血液的味道。
在大本钟的西南方向,坐落着一座洁白而华美的建筑——圣玛格丽特教堂。让我们用最美好的言辞来赞美它吧,建筑家们用竭尽可能的自由想象与灵感赋予这座教堂以繁复华丽的外表和美丽得值得称颂的构造,不管是哥特式的尖角艺术还是绚丽的彩色玻璃窗。而它所代表的圣洁与浪漫也备受憧憬。与另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相比,它具有一种温和而神圣的气息。
那个时代的所有淑女都有个愿望,就是能在这里举行一次自己的婚礼;传说这将会为她们带来一世的幸福。
站在教堂门前的人远远看见那两个人影,微不可闻的打了个招呼,然后推开身后的大门。
王耀走到门前停了脚,很是粗暴地扯下围巾和大衣扔了阿尔一头一脸。原本包裹在大衣之下的黑色简约长袍便散发出了阴冷的味道,像是潜伏了很久的猛兽气息。
“威斯特大人在内殿等您。”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随着王耀踏进教堂的脚步,身后的大门便缓慢而沉重的闭合,切断了外面温和软绵的空气和光线。
王耀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悬挂的银十字架——从高处彩色玻璃折射下来的绚烂光芒正柔和地包裹着它。空荡安静的礼拜堂内充斥着熟悉的马鞭草的香味,这让他原本就有些昏沉的脑袋隐隐抽痛。在尽头的墙壁左下角嵌着一扇暗红色的小门,当王耀大步穿过走道走到那里毫不犹豫拧开那个冰冷的黄铜把手之后,潮湿渗骨的阴寒和黑暗在一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称颂吧!为这伟大的神。
唱歌吧!为这神圣的荣光。
点起蜡烛,带上酒杯。
我们将开启一场审判。
第5章
“那么,就十月九日晚上进行的狩猎,请向教会进行必要说明。”
加了马鞭草的灯油在墙壁上的挂灯里燃烧,火焰噼啪作响。
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这个房间拥有着圆顶的设计,依稀可辨上面色彩繁多的油画。房间四周被长桌围绕起来,留下中间很大一块空地,那上方悬挂着的吊灯将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也包括挺直了身子站在空地中央的王耀。
真是刺眼。
“参加狩猎21人,16人被杀,2人受轻伤。柯克兰右臂与心脏各中一枪,同其他尸体一同连车厢烧毁。无其他无关人员伤亡。”
王耀顿了顿,等待自己的回音在房间内消散,“一切如计划执行,由之前捕获的血族所写书信没有遭到柯克兰任何怀疑。”
纸张相互传阅的摩擦声。有人走至正前方那个发问人身后,靠近耳朵小声说了什么。
“我们同意你这次前后三个月的行动,但也强调过暂时不希望引起大范围骚动。柯克兰死亡后,是否会引起其家族混乱?”
“没有。”
“什么?”
“柯克兰没有家人。”
王耀微微侧脸。避开头顶让眼睛发疼的火光。自己的声音在圆拱形的室内撞出无数破碎的回声,变得模糊不清。
“如各位大人所知,由于此人极为低调,教会从未拿到他的详细资料,甚至他的地位也是靠逼供先前捕获的……”
“收紧你的舌头!”
尖锐怪异的喊叫从西侧的桌子后边传来,扎得耳朵生疼。
正前方那人依旧端坐,只是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由于背光,王耀看不清他的样子,唯独一双冰冷透亮的眼睛直直的刺到自己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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