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你母亲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先帝因为《虎啮篇》执意逐你出关时,哀求他把璘字赏给了你作名。”隆康帝痛苦地回忆,“当年朕护不住你母妃,后来又眼睁睁舍了你,仅凭一个名字的恩赏,朕没资格要求你。但是阿璘,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你不能背上弑父的罪名。”
就在此时,封璘听闻殿外脚步声蜂拥而至,缇骑列队疾行,沉重的颠簸声里无人说话,冷宫沉积多年的静谧却被碾成了碎齑。
“皇兄终于承认了,杨大智挑唆生事、栽赃嫁祸,这些皇兄都是知情的。”封璘转头看窗纸上人影憧憧,面无表情地道:“诬陷胡静斋通敌,从开始便是皇兄的授意。杨大智的恨意原本只是皇兄用来钳制内阁的一颗棋子,可你万万没想到这颗棋子会失控,他和羌人勾结在一起,变成了咬断喉颈的獠牙。”
交握的双手渐渐松开,寒芒在指间跃动,封璘迈过脚下的阴阳线,披着光走向隆康帝。
“皇兄口口声声为我铺路,到底还是把我当成了掌中刃。”封璘步步紧逼,“外戚坍台,皇兄害怕胡党一家独大,所以先下手为强,默许杨大智用通敌的罪名加害胡静斋。”
铠甲声近了,封璘蹲下丨身,拇指揩过百尺烽,摩挲出骇人杀机:“莫须有的冤案终究难成其实,于是你再一次放任了杨大智。那封被篡改的票拟,皇兄早就知道了吧?你让臣弟主理通敌案,是因为你知道,放眼当今朝堂,我是最有可能为了私心害死胡静斋的人。”
隆康帝倏地后退,贴着墙,半刻平静下来,仰面道:“朝堂若有一代贤相,就不再需要明君作衬。好比当年的秋千顷,先帝明知其冤而凭人冤之,原因很简单,唯当他万劫不复时,胡静斋的贤相之名才会永缀污点。等有一天你坐上了这龙椅,自会明白功高震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亦会懂得朕今日的苦心。”
门窗顿破,殿外袭来一阵劲风,数条人影狼扑而上,将囚笼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封璘仍旧保持着与隆康帝对峙的姿势,猝然间抬手向后飞掷。肉体接连扑地,他转首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出离愤怒的若木基。
“大胆兖王,竟敢令人觍充圣颜,来啊,给我拿下!”随着杨大智的声音,锦衣卫齐刷刷拔刀。
封璘疾行几步,剑光横扫处血花迸溅。若木基抽刀劈向封璘的面门,封璘俯首的同时百尺烽旋出,听得刺耳的划拉声,刀口受损破裂,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弯刀脱手飞了出去,若木基赤手捏拳,缓缓收于胸口。
“兰月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他从胸腔暴怒地发出号叫,理智全无,“你趁我不备骗她相见,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她了!”
封璘扔掉剑,横肘挡住若木基的攻势,化拳为掌,击打在若木基的耳廓。若木基晃着脑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让他耳不能闻,视线甚至一度模糊,但他却凭借对封璘招式的熟稔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拳风,紧跟着全力回击。
他丢了刀,指间翻转出新的棱刺,含混不清地嘶吼:“把她还给我!”
封璘卡住若木基的小臂,骤然侧首避开了要害,靠着左肩承下了致命的一刺。他没有后退,抵着棱刺连连前突,把若木基用力撞向墙壁,随即用前额狠磕在他受伤的鼻梁。
这样的搏击招式,还是他们在关外对付野狼时,若木基手把手交给他的防身术,封璘不仅学会了,并且运用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把她兄长做的事情如实相告。”封璘冷漠地,肩膀不知被血还是被汗染湿,来不及拔出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牺牲他人清白以全自己私欲,这和那些逼她跳崖的禽兽有何分别。她是失望透顶,所以杀掉了自己,这具罪孽深重的身体,我想她一定不愿再沾染。”
若木基加重了呼吸,在钳制里双目赤红,哑声咆哮着谁也听不懂的字眼,但他挣不脱,头颈根本无法撼动封璘的手掌。他扯紧了臂缚 ,猛然抬起手,照着肩膀伤口的位置死命按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剧痛从肩头传来,封璘没有松手,最后一点情分随黏稠的血水流散在指间,他反手扣住若木基的后脑勺,猛然撤步。
“要是搏斗中你被野狼压在了身下,就照我说的做,像这样,砸碎它的头颅。”
封璘凝眸一刻,按照若木基当年所教,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把他掼向地面。若木基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昏死过去,封璘没有再下手,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时,会比死更加难受。
包围圈骤然收紧,封璘拔出棱刺横扫,划破了一圈皮肉,转身的刹那因为力竭动作慢了片刻,便有一柄雪亮的绣春刀抵在了他颈前。
第64章 散作千秋无人愁(二)
“我有一事不明。”陈笠喝着茶,忽然出言。
沧浪重新换过纸张,方才染墨的则叠好置于案头,问他:“何事?”
“既然一年前圣人有心扶持兖王登基,与内阁交好百利无害,为什么要他做打压胡静斋的出头鸟?禁中大火,若不是因为两方芥蒂深种,阁臣一再绥让,王爷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拿掉宿卫的统辖权,后面的事......”
陈笠没有说完,沧浪蘸了墨,不动声色地掩饰掉末一笔的颤抖。
“帝王之术在独不在孤。天下权柄集于一人,以平衡各方兼取之。圣人要捧高阿璘,却又提防他高于天顶,要扶持他向前,却又不许他有旁的借力。唯当如此,最后被推龙椅的才是圣人心中理想的继承者,传续下去的才是他自己的朝纲。”
陈笠听得透彻,神情微敛,聊作一叹:“君心啊——”
沧浪把叠放整齐的废页扔进火盆焚烧,从一年前的宫变开始,他就变得如此谨慎。看着火舌吞尽最后一点墨痕,他方移目道:“好了,芙涯宫惊变就快尘埃落定了。”
一柄雪亮的绣春刀抵到封璘颈侧,他身形稍顿,撩起眼皮,掌心血犹热,眼神却在短短几瞬里恢复了冰一样的冷静。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与王爷是殊途同归。”杨大智握着刀,语气轻松,“王爷翻案的决心不比末将略少半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杀了昏君,再以晏室的名义颁下罪己诏,太傅大人与我兄长的沉冤从此便得昭雪。”
封璘冷冷道:“弑君,从方才起你有无数个机会下手,为什么定要本王来?”
杨大智勾了唇,愉悦地说:“圣人久居高殿,无病欢乐,哪知凡俗里无妄生杀的痛苦。今日让他亲身体会一遭,此生方得圆满嘛。”
角落里,隆康帝忿然暴起,怒喝道:“逼人手足相残、丧伦败行,杨大智,你好大的胆子!”
锦衣卫抬脚跺在他胸口,隆康帝倒仰下去,他仓促掩面,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嘴里犹在咒骂:“疯子!疯子!你就不怕伤了阴鸷,连累亲族吗!”
“亲族?”杨大智眸底生冷,“我杨氏一门,爹娘被倭寇扔进海里喂了鱼,兄长已成乱坟堆里一具面目不辨的白骨。我何尝不想顾念满门,可是圣人你告诉我,臣的满门在哪儿呢?”
烫著手,打碎杯,【1】承平世下的蚍蜉之泪,就如其本身一般微不足道。便是此刻实实在在地砸在隆康帝心窝,燎起的也只有愤怒而已。
“王爷为何还不动手?”
封璘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并指拂过去,血珠“啪”地甩到隆康帝眉心,沿着鼻梁向下滑。他打了个冷噤,胸口急促地跳动着,连呼吸都错乱了。
“不可以,阿璘,不可以.......”
百尺烽脱手之快,出乎所有人预料。锦衣卫整齐地滑步后退,他们撤得分散利落,封璘便趁这空隙全力跳起,扑向杨大智。绣春刀及时拦住了挟风袭来的剑锋。但封璘的力量并未凝注剑身,他受伤的那只手忽然攥拳,棱刺凸出的尖锐就卡在指缝里,猛然砸向杨大智惊慌躲闪的脸。
被刺中的左眼血流如注,杨大智痛得浑身颤抖,但与此同时也挥刀砍中封璘持剑的手。锦衣卫一齐涌上来,封璘咬牙转过棱刺,抵在了杨大智喉头。
“让你的人退后。”他冷漠地说,声音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杨大智笑容癫狂,喘息着道:“王爷曾说,锦衣卫的刀最擅长笼中捕雀,而今您已经入彀,绣春刀焉有回鞘的道理。”
封璘忽道:“我知你投鼠忌器的理由,你是为了国玺。现在勤政殿里的那个,遍身纰漏、行藏可疑,一俟京城局势稍定,仅凭容貌间的七八成相似,根本瞒不过宗室朝堂。他的身份需要什么来坐实,这些天为找那枚国玺,想来指挥使大人没少费心思吧?”
杨大智的笑微僵,仅存的独眼连转动也如履薄冰。他不清楚封璘究竟知道多少,直觉对方拖在地上的残影将自己贯穿,早已洞悉了全部的秘密。
在阒无人声的死寂里,杨大智缓慢地抬起手掌,这是个制止的姿势,他说:“明明能够皆大欢喜,王爷偏要两败俱伤,您怎么就学不会聪明二字呢?”
封璘偏头衔住臂缚的皮绳,下巴微抬,铁甲勒紧的瞬间,那感觉仿佛先生吃不住劲儿,十指深深地嵌进皮肉。他含糊地露了个笑,说:“世间聪明人太多,痴心便尤显得可贵。”
杨大智认同地一笑,侧耳听谯楼钟声远远地传来。封璘扼制着人,一步步向殿门外退去。
无数双军靴匆匆踏过冷宫外没膝的杂草,周围闪现一圈雪亮的刀丛。密密麻麻的锦衣卫随着封璘的脚步挪动,但无一人敢靠近十步之内。
风吹草伏低,锦衣卫把封璘当成头凶兽来捕猎,而他确实已陷重围。但不知为何,曾经吹毛断发的绣春刀在一头困兽面前,无端地露了怯。钟声还在敲响,一迭一迭,随着钟声似乎从偌大皇城的一角飘来喊杀声,听得并不分明。
杨大智始终举着手掌,在即将跨过门槛的前一刻,他轻声问:“国玺,王爷真的不肯交给末将吗?”
“天子之征,君权神授,”封璘语声微嘲,“我给,你敢拿么?”
杨大智遗憾叹息,独眼掠过宫檐望向高不可攀的青天,挥掌按下:“动手!”
迟笑愚策马骋过长街,王府亲兵飞骑跟进,火红的铠甲在晦暝天色里犹如红蛇曲突,疾疾杀向禁中。
奎达城下驻马,提着马鞭正等得焦躁万分,他扭头向身后的轺车问:“都这会儿了,禁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车帘轻动,揭起一个角,白佛儿早已换过劲装。她翘首望了眼天色,清丽的面庞倏然划过一丝冷厉,“不等若木基了,开宫门,迎我羌族勇士入城!”
奎达呼哨一声,传令兵调转马头,向不远处的宫门奔去。然而走到半途,马匹骤然一声长嘶,前蹄跪地,传令兵以极其古怪的姿势摔出去。
电光石火间,迟笑愚振臂收回绊马索,腕间缠绕几匝,叱马疾冲的同时再次甩出,奎达甚至来不及扬鞭,就被横扫而来的铁锤砸得脑浆迸溅。
“兖王钧令在此,速速束手就擒。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白佛儿打帘而出,隆康帝亲赐的宝剑横于胸前,拦住了迟笑愚的去路。
“让开,我不杀女人。”
白佛儿眉宇傲然,摘掉金钗银环玲珑珠的青丝用竹冠牢牢束起,显得干净利落。这才是她在家中习以为常的装扮,白佛儿要走马西关,弯弓射雁,深受京城娇娥喜爱的云鬓于她却是苦恼的束缚。
“来京的路上我曾到访木兰祠,”长剑出鞘,光寒片瓦,她说:“那是我唯一爱听的中土典故。”
城门下,数十名锦衣卫乌袍带刀,面相精悍。他们拦下了迎面行来的板车,看也不看车夫递上的令牌,高声喝道:“禁中有令,自昨日子时起,城楼戒严,不许进出,违者格杀勿论!调头,回去!”
车夫面覆纱巾,忙道:“郡主府昨夜死了个小厮,大夫看过说是疫病,得赶紧拉出城去埋了,不然得出大乱子。还望官爷通融。”
他说着又在令牌之上垫了一锭银两,锦衣卫没接,偏头打量了片刻,边走边伸手去拉板车上盖的草席:“真是疫病?”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能传染人的疫病啊!”车夫慌忙阻拦,被锦衣卫抬刀顶在肋骨上,“哎呦”着痛弯了腰。
锦衣卫“唰”地揭开草席,一股恶臭逼得他不自觉倒退了两步。他强忍着恶心用刀柄在尸身上戳了几下,并未发觉什么异样,倒是胸腹的位置缓缓渗出黄褐色黏液,他无暇深想这玩意儿的实质,胃里早已翻江倒海。
“奶奶的,真晦气,放行!”
城门缓缓开启,车夫拉着尸体,当着一干锦衣卫坦然地出了城。而当此时,草席下的陈笠也稍稍松了口气,他捏紧郡主临去前塞进手里的信物,心中默念她的叮嘱。
“求大人见到父亲,务必替我捎句话,西关天寒,未凉王氏一腔热血,京城霜冷,终有晴日,王家军万万不可为此折节。”
天际孤雁横飞,潮雾渐起,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很快将草席浇透,也打湿了封璘的盔甲。
只听得“叮当”数声兵器交撞,封璘提着隆康帝扔上马背,双腿一磕,马蹄大展越过锦衣卫的尸体,在刀光扑朔里硬是杀出了条血路。
杨大智见势不好,晃肩摒开欲来搀扶的亲随,血把发缕浸湿,他放声大喊:“死守城门,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雨势转急,马蹄踏破泥洼,如离弦的箭般向城门方向狂奔去。
隆康帝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仰起身道:“阿璘,你听朕说:朕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枯就在眼前。你拿着朕与你的国玺,出城追回王正宣,等来日收拾旧山河——”
话音未竟,火矢擦着耳际带出强风。封璘猛地按下隆康帝头颈,紧跟着伏低身,照例话不多:“不必。”
七荤八素一齐涌上喉头,隆康帝没懂他说的“不必”是指接下国玺与追回王正宣中的哪一件,仓皇呛咳时头顶雁声嘹唳,密集的发矢声一度压制了暴雨的轰鸣。
“封璘,今日这宫城,你是出不去了!富贵乡,乱臣冢,别怪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铁链迅疾回荡,高吊的城门发出不堪重力的闷哼,訇然向下砸落。墙垛之后瞬时探出无数支冷凌凌、寒浸浸的箭镞,雕翎在大雨中急颤。
按照计划,封璘只身闯宫,吸引了禁卫的大半主力。而在这个间隙里,迟笑愚率领的王府亲兵应当已拿下三座城门,杜绝了外围锦衣卫回援的一切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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