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笠便是其中之一。
望着案头的报喜帖,沧浪想了想,记起库房里还有圣人岁前亲赐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用来贺新婚差强人意,便唤阿鲤叫人搬出来。
阿鲤叼着笔杆正发愁,听见这话眼前一亮,笔抓在手里比划着道:“送那个去不如送连理枝的,一扇十二屏,好看又应景。先生可还记得,就是王爷之前送您的那——”
阿鲤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咬住话头,但为时已晚。
沧浪抬指替他揩了腮帮子上的墨汁,没答记得与否,只道:“别忘了王爷因何去的南洋,陈笠那个牛性,怎还可能受他的礼。罢了,照我说的去做。还有,方才叫你抄的一千遍弟子规,明日晚饭前记得给我。”
“......”阿鲤讨巧不成,欲哭无泪,心道先生官复原职以后,气性是越来越大了。
隆康四年的第二件大事,便是隆康帝下旨,破格擢升都察院中的一名小小风纪官为太子太傅。
当朝没有太子,太傅一职不过虚衔而已。但知晓沧浪身份的人皆知此举意味着什么,只是碍于皇家威严,谁也不敢把心照不宣的事放到明面上说,《晏史》中对此亦讳莫如深。
至于沧浪,无人比他更清楚天家让步的代价,比起殊荣,这更像是他的隐痛,沧浪同样连半个字都不愿提及。
陈笠左迁以后搬了新居,宅子前设有上马台,五进院子显得格外轩敞,此刻便是教聘礼据满,也丝毫不觉得局促。
沧浪提扇在前,仆从抬着屏风随在其后,入了门便听见几声狗叫,沧浪脊柱微僵,猛地刹住脚步。仆从一个没留神撞了上去,捂着发酸的鼻子问:“大人怎么了?”
太傅大人怕狗,这秘密就连阿鲤都不知道。他而今出入总有扈从仆役相随,可唯一知道替他伸手拦狗的人早已不在身边,沧浪宁可畏惧着,也没再想过假手于旁人。
沉默间,陈笠刚好打道回府,身上穿的是素色袍子,一点看不出好事将近的模样。他见沧浪踟蹰,吩咐人把狗栓去后院,才抬手将其往里让。
“区区婚事,何敢劳动太傅大人大驾,平朔惶恐。”
从那件事过后,陈笠的态度便有些不温不火。沧浪知他心中郁结,从来不计较什么,笑笑问:“这是打哪来?”
“婚期在即,才往郡主府纳过吉。韫平的意思,眼下南洋战事艰难,婚典还是诸般从简的好。”
高王两家婚约作罢,王韫平在闺中耽搁了两年,其间登门求娶的大有人在,她却仿佛心灰意冷般一概婉拒。直到今岁开春,陈笠入选内阁后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旨圣人赐婚。
隆康帝起初尚有顾虑,再三遣黄德庸过府询问郡主的意思。谁知缘分自有玄妙,王韫平悉闻陈笠的心意,当下并无踌躇,起身揖礼,从容答言。
“陈大人危难时刻挺身救驾,血气方勇,实为我大晏男子之楷模。韫平真心敬慕,愿将终身托付给这样的英雄。”
过去的一年晏室凄风楚雨,正需要来些喜事一扫颓唐。天家赐婚、群臣来贺,排场之大自不必说,沧浪看在眼里的却是陈大人念念不忘、终得回响,更为他二人感到欣慰。
听说纳吉礼成,沧浪忍不住打趣两句,“穿的这般素净,不怕新妇嫌你古板?”
陈笠道:“纳过吉,又去祭拜了夫子,我要成婚的消息,总得当面禀明才像话。大人放心,您的那柱香我也已经替您敬过。”
竹帘三叩抱柱,沧浪笑容渐渐收敛,须臾轻道:“多谢。”
陈笠卷了竹帘,袍角因风起落,他仰首时的神情惘惘又忻然,说的话令人捉摸不透,沧浪却好像听懂了。
“有情生畏,无欲则刚,这是夫子的耳提面命,我记了许多年。可往后在这世间我也有了牵挂之人,不知怎地,竟意外生出点忐忑来。”
沧浪没有顺着陈笠的视线望向那一小方青天。他捺低了目光,突然想起杨大智。
那个在整场阴谋里没有流露出半分犹豫的失心疯子,却在得知圣人下令焚烧杨大勇的牌位后,不顾一切地要求自领诏狱六刑,只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
然而他终是没能熬过去。
杨大智并非死于受刑,他将偷藏起来的竹筷子磨至锋利,拼着最后一口气攮进腹部,蘸着鲜血在牢房的地上写下一行字:“我罪不及兄长。”
有情让深恨权势的人对着权势低头,有情让胡静斋那样的骨鲠老臣自断忠骨,也正是有情,让封璘在一年前做出了那个多少有些糊涂的决定。
秋海棠的花影随着日头倾斜到廊下,婆娑间像是被谁的唇吻追逐。沧浪垂首贪看,渐于沉溺,直到檐边积雨不偏不倚打落在后颈。
沧浪这才意识到,自己近来无端遐思的时刻真是越来越多了。
“有情不是罪过,老师的一步踏错,不能成为你畏葸不前的理由。”他淡淡地说道。
陈笠收回了目光,看着沧浪云淡风轻的侧脸,突然道:“有情不是罪过,那么兖王从闵州寄回来的书信,大人为何一封都不愿意亲启呢?”
沧浪闻言一怔,略微警醒的眼神投向他。
陈笠站久了,重新坐回椅子上,道:“大人别多想,闵州卫所传回的每份军报里都夹着兖王的私信,几番投送太傅府皆被退回,底下人不敢擅处。平朔僭越,想着这些信流传出去恐为不美,便做主替您收着了。”他说着,从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推到沧浪跟前。
一封封,一沓沓,沧浪今日乍见方省觉,分别不过年余,封璘竟然给自己写了这么多信,而他原不是能言的性子。
“何故如此?”
陈笠却也坦然,道:“兖王一年前首告胡济安曾经参与军粮盗卖,奏请圣人将胡氏一族贬为贱籍,子孙后代不许入仕。平朔师从夫子,说不介意是假。”
顿了顿。
“但想来大人心里也清楚,他之所以冒着见罪朝中老臣的风险担此首告,无非是为了打消圣人心中顾虑,好替您平冤正名。以陛下多疑的性子,见大人既是胡首辅的爱徒,又能以一己之身说动京城清流发兵,若再与当朝亲王过从甚密,怎可能不心生戒备。兖王割舍权位,用这种方式与您划清界限,其实是在成全您。平朔谅其深清,所以擅作主张,这些信件要如何处置,全凭太傅大人做主。”
沧浪掩在宽袖下的手指骤然蜷紧,然而也只是透过缭绕的茶烟瞥了一眼,他没去碰那匣子,略过陈笠不解的眼神,杳杳一触也没有。
当晚,沧浪房中只点了一盏灯,沸热的茶水凉了、淡了,他仍在昏暗里思量。
夜已深,不知名的更夫敲响了梆子。沧浪侧耳细数,一共十二下,今日的辰光告罄,他活动了下冻到微麻的手,提笔在面前的小册子上工工整整地勾画了一个“正”字。
从封璘离京之日起,沧浪新添了记数的习惯,贴身的小册子从头翻至尾,只有四百五十七个“正”字。距离他们分别,刚好过去四百五十七天。
“如果不是那日的首告,兖王光是凭借靖难之功,现在少说也是监国亲王了。”而不是因为顾忌朝中人言,远走南洋与倭寇死战。
陈笠说的这些,沧浪心知肚明。如果他早知封璘立马城下时便有了这样的念头,断不许狼崽任性至此。
沧浪将册子与狼牙放在一起,稳妥且珍重地藏于匣中,一如收敛起情绪时那般缜密。然而正当他要合上匣子,尾光却让角落里的某个物件牵扯住了。
他送出去的口枷被封璘留下了,许是不小心遗忘,也许是刻意为之,好让先生在某些隐秘时刻还能记起撕咬的滋味和被占据的滚烫。沧浪摸着那截木的光滑表面,白天雨水打在后颈的湿润感卷土重来,他觉着凉,又觉着烫。
在这奇异的冰火两重天里,沧浪终于看清了追逐秋海棠的影子,原是狼吻的形状。
沧浪起身吹熄了灯,肖想着那幅画面,将口枷缓缓衔入唇舌间,咬紧,脊柱一寸一寸软去。他试探着自己的温度,搅弄了两下,眼里逐渐蓄起了水波,他就在这昏暗里微微喘息。
作者有话说:
这文总算完结在望,紧绷了三个多月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没啥好说的,圣诞快乐⑧
第67章 散作千秋无人愁(五)
时过半旬,节气回暖,终于到了陈笠与郡主大婚的日子。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几乎大半个晏室朝堂都来了,圣人虽未亲临,却遣来贴身的黄大伴颁赐了飨食与美酒,给足了陈王两家体面。
席间笑语错落,气氛正酣。
除了担任主婚之职的浑仪阁太常,沧浪的位次被安排在最上首,往来趋奉的官员络绎不绝。人情面上的往来敷衍不得,及至新郎官敬酒时,他已然有了些许醉意。
“难得看你张扬一次,原还怕你为了孝期刚过不肯大办,委屈了佳人。”
陈笠今日红袍金冠乌云靴,庄重里更添了一团喜气,闻言他道:“韫平曾因和高家的婚约受到非议,我既为她夫君,便是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终身有托,谁若敢在背后诋毁,就是同我过不去。”
他素来是温雅的性子,鲜少把话说得这般狠,沧浪定了片刻,把杯一撞,仰脖饮尽。
“红毹拥出态娇妍,璧合珠联看并肩。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沧浪眯了眯醉眼,道:“我贺大人福慧双全。”
陈笠不动声色地搀扶了把,道:“师兄喝多了。”
久不曾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沧浪眸中一黯,偏过身时嗓音微凉,“好好的,替我,让老师宽心。”
陈笠见状,欲言又止:“朗儿军务缠身,不得返京观礼,闵州派了人来致贺,你若想知道谁的近况……尽可询问来使。”
陈笠把“谁”这个字咬得略重,沧浪的呼吸似乎随之一滞。然而昏光里看不清他的神情,陈笠听见的唯有一句漠不关己的“罢了”。
“我并无挂牵之人。”
“兖王,大晏第一落井下石之人。胡首辅毕生忠廉,无可指摘,仅有的错处不过是偏袒了亲子一回,可怜天下父母心,偏偏有那少教之人不懂亲情天伦,拿住这错处便死咬不放,隔了这些年还要翻旧账。”
说话的大理寺丞为隆康二年的进士,在太学时曾一场不落地听过胡静斋开设的经筵,言及一年前的首告之事,染着酒气的声音里尽是愤懑。
“说什么秉公办案,兖王分明就是记恨内阁对他的羁縻,假公济私罢了。可怜胡氏忠臣之后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胡济安当年犯的是死罪,兖王奏请圣人贬籍,其实也是保全了胡氏满门呐。”
大理寺丞“哼”了声,“卑如蝼蚁地活,兖王是想把他在关外受的那些苦,都如数奉还吗?”
他言辞间直指先帝皇四子的身世,旁人听罢顿时慌了,七手八脚堵住他的嘴拉了下去。
陈笠转过目光,淡声道:“不只是他,现今下满京城的人都作这般想。还有人传言,首辅大人被陷害通敌,虽是杨大智一手造就,背后也少不得兖王的授意。积毁销骨,王爷纵然生就铁骨,也难抵挡得住汹汹物议。师兄,就当真一点不挂念吗?”
沧浪握酒的手指紧扣,他终于面容半回,神色间却如古井般平静无波:“既然是毁谤,何须劳神多问?大喜日子不谈这些,喝酒!”
陈笠摇头,似叹似嗤,“师兄,从前不知你竟是这样心狠的一个人。”
沧浪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恍若未闻。丝竹靡靡,言笑晏晏,满堂欢醉三千客,沧浪亦受所感,禁不住放声大笑,眼底逐渐浮起了湿意,然而那泪蓄在眶里,直到夜深回房,才像承不住似的,缓缓渗落一滴。
有情生畏,无欲则刚。他才不是佛陀座前三头八臂的金刚,他也会痛,只是身在人心明镜汇集成的功名孽海,就算只有一滴泪,也不敢坦荡掉在人前。
喜宴散去后,陈笠见沧浪醉得酩酊,便吩咐仆从把太傅大人安置到别苑暂歇。厢房寂得紧,能听见檐庑上细雪新落的声音,锦灯长明都在别处,他只剩雪色映白墙。
除了凄清还是凄清。
沧浪正待点灯,挣扎了几下匀不出力气,想了想索性作罢,就这样卧在榻上,默然想着心事。
那些书信,不是太傅大人不愿看,而是沧浪舍不得。
以他二人今时今日的立场,任何的私下来往都不合情理,隆康帝的疑心不只对沧浪一人,他更忌惮有从龙之功的封璘与内阁蟠结成势,胡氏贬籍后双方关系的僵持,无疑是帝王最喜闻乐见的平衡。
沧浪无法主导阁臣的想法,但“千顷之后无师徒”这句话,却把他变成了圣人眼中的某种象征。自己任何一点的情不自禁,在圣人看来也许就是打破平衡的危险讯号。封璘远在南洋进退无所,隆康帝的绝对信任是他最有力的“保命符”,沧浪绝不允许京中有任何意外,包括自己,把封璘推向危墙之下。
沧浪几乎可以想见,那些信的末尾大约都有一句“阅后即焚”,那是狼崽的体贴入微。可是恨不能把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含在齿间反复咀嚼,那是先生的思之如狂。
雪下得更大了,搓棉扯絮一般,埋没了洞房花烛的喧笑,在屋檐、中庭铺起尺寸厚的绒毡,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天寒酒热里,沧浪仿佛听见有谁踏着绒毡而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竟像是婚服曳地的轻响,他笑自己醉出了幻听。
直到那声响由远及近,飘进屋中时带着一阵冷气,沧浪缩了缩肩,下意识翻身去阖墙上未关严的圆窗,手刚伸出去,腕却被人捉住。
他醉得昏沉,身子像浮在云端,就连压在腕间的重量也显得不大真实。沧浪别着身,有些吃劲地转过脸,只见封璘的容貌笼在雪光里分外清晰。
他不惊反笑,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在半梦半醒时就幻想出了这样的好景。
沧浪恍惚间记得陈笠似乎提了一句,南洋水师遣人来贺郡主大婚,只是那人怎么可能是封璘呢?
“先生。”
声起时窗户刚好阖上,是以没有泄进风雪夜,波纹似的回荡在沧浪耳边,满世界再无其他声响。沧浪就着落手的姿势抽出腕,横在自己眼睛上,咕哝着道:“醉了,醉了,不当见的人怎会在这里。”
话音未落只觉身上一沉,指尖抚过他的嘴唇、喉结,沿着胸膛还在继续向下。沧浪于是更加确信了这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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