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外鸡飞狼跳搅得一派热闹,封璘冷静地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寝衣,凑在鼻端闻了闻。潞绸质地的雪白面料触感柔软,带着隐隐熟悉的味道,封璘眸色一黯,几乎把整张脸埋入其间,深吸了一口气,连夜忙于奔走的疲惫得到缓和,年富力强的欲望再次抬起了头。
他依旧平静,但面颊却渗出了汗。
许是赶路赶的。
那夜情热时先生含混不清的呢喃言犹在耳,“商港落成,违禁私贩出入海上者禁绝,乡绅官僚弃盗从良,再有小亭子那样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无药可医而绝望死去。人心所向,我的阿璘师出从义,定能战无不胜。”
桨橹声声,浪推船高,连同胸口不断饱涨的情绪。中衣被封璘攥在掌心,就如那晚的先生一样,在积黏细密的水声里,连挣扎都不被允许。
与此同时,就在几里地之外的海面,数十艘快舟将驶向夔川渡的大晏运粮船团团围在中间,闻得“吱呀”一声,两人环臂大小的巨石从天而降,轰然砸在危耸的楼船正中央。
顷刻间火光大盛,十来只铁爪激射而出,如乌贼吸盘似的牢牢附在船身,惊波迭荡的海面“哗啦”掀起巨大的水花。
作者有话说:
少将军:有其主必有其畜,秀恩爱,我呸!
真诚发问,是不是到后来剧情越来越无聊了,评论冷得我都想砍大纲完结了≥﹏≤
第69章 朝暮千里伴君归(二)
运粮船遭劫的消息午后才传入帅帐,三千石军粮以及工部随运的两百包沙石尽皆落入敌手,船上官兵还有民夫数十人惨遭虐杀,大部分连骸骨都未曾留全。始作俑者并非别个,正是一年前被南洋水师打缩了头,蛰伏数月,趁着禁中大乱再次卷土重来的倭寇余党。
伊藤志贺没能等到海水涨上来,与正午登陆时的巨大潮差使得行船变成了不可能。他吩咐队伍里的水手养足精神,别急着卸帆,再过几个时辰夜深潮涨,即刻扬帆返航。
这该死的破落绝岛,山险林深,虽是迎合了持刀野战的天然优势,可这一船刚劫掠来的军粮沙土,总归不能扛在肩上一块带走。
更何况,海底恶蛟到了陆地上有自己恐惧的人,伊藤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不远处,临岸的浅滩密密麻麻插着阻挡船只靠近的木桩,夜幕下仿佛地狱泥沼里竦出的刀山剑丛。剩下的队伍三三两两围聚在木头桩附近饮酒,他们举止粗鲁、笑声狂放,尖锐的东瀛腔里不时夹杂着几句新学的中土俚语,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听得伊藤频频皱眉。
“神风庇佑,让我们带着战神的奖赏,顺利回归千岛。”伊藤闭上了眼,两手食指交碰抵在额前,口中念念有词,“唯我在此,独我在此【1】,潜蛟入海,不逢天煞,依诺都,神风庇佑。”
天煞,对于这些浪人而言,是一支身在蓬莱海境也闻风骇极的力量。伊藤没有与之交过手,却不止一次从各色传闻里听说了这支队伍的强大,无论他怎么宽慰自己,那根生在骨子里的戒惧都让他即便抢空了大晏人的粮船,也无法展露欢颜。
篝火“霹啪”地炸响,副手扔了盐罐子,把烤好的海鱼拿给伊藤。他摇了摇头,食指仍旧抵在眉心,疲惫地掐着鼻梁。
副手咬着鱼肉,咀嚼时含混不清地问:“领主大人有令,我们只需在这座独岛上捱过几个时辰,等达西女神升到中天,神风会帮助我们顺利返航,队长在担心什么?”
倭寇出海劫掠常以五人一伍、十人一列,五十人为一小分队,伊藤是这支小分队的头。
“天煞,我有预感,今晚我们一定会见到天煞。”他答道,“我们劫了大晏人的粮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副手说:“那只是晏人的诡计罢了。我们驰骋海境这些年,从未亲眼见过有谁可以驭鲸而行。南洋水师里若真有这等奇人异士,何至于被东瀛勇士牵制若干年,始终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呢?”
伊藤闻言默默。
这倒不是副手骄狂无知,东瀛之所以能与上国军队“对打”,凭靠的除了幕府源源不断的弹药供给——那些很大程度上都只是假象——最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在战法上比大晏人更早适应了海洋。
南洋水师里多的是熟识水性的兵将,但山地战是他们的弊端,东瀛浪人正是利用了这种弊端,在战况不利时退入山地丘陵地带,紧急修筑工事自守,从而逼迫后勤能力低下,无法长期在海上作战的晏军退却。
而在王朗即任大都统一职,水师里多了擅长野战的步兵以后,泅渡能力的低下转而又成了新的难题,这一局面并未得到真正的扭转。
以上问题的解决都只在时间早晚,但幕府同样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壮大自己。直到天煞的出现——传闻中可以驾驭鲸鲨,驮着步兵涉过船只难行的浅滩的神秘力量——让包括伊藤在内的许多东瀛人心头都笼上了恐怖的阴影。
“多思无益,”伊藤起身踩熄了篝火,道:“吩咐人轮流执哨,一待潮水涨上来,咱们就——”
末字尚未吐口,月色濛濛的海面倏然划开一道细长的波纹。泡沫翻腾又破灭,一瞬的沉寂后,无数条裂纹从远处的深海迫向近岸,大海如将碎的镜面,伴着一声鲸吼轰然间分崩离析。
伊藤瞪大了眼,他向神风起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奇幻的场景,失声大喊:“天煞!”
只听得水声淋漓,数十条人影捷如轻鲤般破水而出,一起一落间发足急点,借力疾扑向案上毫无防备的倭寇。为首之人猿臂狼腰,掌中挟刃,待扑到时出手横掠,身前的副手甚至来不及格挡,“咚”地一头栽进海水里。
四周的血雾兀自未歇,伊藤窜高伏低,仓促地逃开愈渐紧密的攻势,伺机去拔束之革鞘的太刀。他万分诧异这些潜行者的借力何来,一边游步快退,一边觑眼偷偷打量着人出水处奇异的反光。
这一看不打紧,伊藤惊得险些咬掉了舌头:那硕大无朋的影团却非临岸礁石,而分明是鲸鱼光洁平整的脊背。
骑鲸,当真是骑鲸!
笛声乍起,清亮激越,越来越多的彀纹劈开水面,疾速朝岸边涌来。潜行之人倏地拔出刀,不给这些倭寇反应的机会,落岸的一刻就把人砍倒,血溅在软甲覆下的黑绡,很快化珠般碌碌滚落。伊藤方才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质料轻便的鲨鱼皮,水中行动如履平地。
倭寇从未想过晏军竟有凫水追击的能耐,当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封璘杀了副手,拽着衣领将尸身充作肉盾,挡下了倭寇全无章法的一刀,就这样后推着撞向来不及拔刀的人群。
迟笑愚带着士兵稳步随上,一剑一剑霹砍过去,留下满草窠的尸体。一整个小分队都在等待伊藤的调令,可是他们的首领正被苍狼迅猛的撕咬压制得无暇他顾,倭寇瞬间乱成了无头苍蝇,接连中刀后滚下海岸,眨眼间就被咆哮的波涛席卷吞没。
伊藤没了刀,趔趄着摔坐在地。怀缨猛地发劲从右边袭来,他慌忙侧身躲闪,褡裢自领口被扯烂。他秃着臂从泥潭里猝然撩起,那脏泥溅眼,使得怀缨有一刻的迟缓,伊藤抓住破绽猱身腾跃,不要命地向山里奔逃,才行不过两步,又叫草丛里飞将出的另一条白影重重撞翻在地,再无挣扎的余力。
战斗止息,封璘凝神看着晏军将一袋袋沙包从船舱里搬出来,眼眉间没见着半分松弛。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竹棍点地声,回头就见那瞎了眼的青衫花孔雀穿梭在满地血秽中,轻摇慢晃,踩着软趴趴的尸身时还知顿一顿,再嫌弃地避开,悠哉模样直如闲庭信步一般。
“皆道倭寇素以腌臜生肉为食,果然连尸身都是臭的,简直叫人作呕。”辽无极啧声。
封璘的视线没有离开沙滩,只在那瞎子快要踩空之际斥剑拦一把,半晌后,说:“这一小股流寇有古怪。”
“今夜风平浪静,他们劫掠后大可不必在此间停留。”辽无极不动声色地摒开剑鞘,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一点,轻轻巧巧跳过了半臂长的沟壑,“蹊跷归蹊跷,真金白银的酬谢不能少,否则回去没法跟家里那位交代。”
封璘懒得搭理,剜了一眼几步外为白狼舔毛阿谀的怀缨,心说落了惧内窝了。
迟笑愚快步走近,头脸的血迹没有擦,脸色很不好,“王爷,三千石军粮只有不足十分之一在船上,沙石的数量也对不上,显然只是被劫货物的一点零头。我适才又逼问了这支倭寇的头目,他什么也不肯说。”
“什么也不肯说么?”
封璘目光似刀,割得那双窥伺的眼神匆忙消失,伊藤背上冷汗直流,突然叫嚣着谁也听不懂的东瀛话,用头顶撞开擒制他的士兵,骤然扑向掉落地上的刀。
封璘反应极快,挥镖将他业已探出的手掌钉死在泥地上,又在惨绝人寰的痛呼声里冷漠地俯下了身。
“求死不难,但本王更想知道,如果一整个小分队的人都死了,独你活了下来,回去以后,你们的领主会作何想法?”
伊藤眼底仅有的火苗也灭了,他哆嗦着肩膀,在骇惧里忘了负伤的疼痛。
“我、我们,只是领主大人放出的绊马索——”
*
天将拂晓时分,闵州府的吏曹还在低头忙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好像于事无补。
“太卫仓现有的粮食只差强可以保障南洋水师的日常操练,再如何缩减,也实难再供应商港的修建事宜。”
敞开的帘子间穿来些许风,冲淡了本就捉襟见肘的亮光,王朗的态度在昏暗里也随之扑朔:“你这是何意?”
算账的文吏没敢作声,王朗带进南洋水师的王家军老将插言道:“兄弟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替朝廷卖命,没有叫他们饿肚子的道理。商港建好以后肥的是谁,还不是那帮遍身铜臭的商贾,割了活命口粮为他人铺财路,兖王昏聩,少将军心里这杆秤可得端平才是。”
王朗不说话,兀自思索。
自从工部漕船被劫以后,关于用军粮贴补商港建设的传言便不胫而走。老将的话并非一家之言,而实实代表了南洋水师里相当一部分人的不满,至于矛头所向,当然是从开始就对商港修建一事异常坚定的兖王。
“禀将军,外面——”
王朗略一挑眉,有些不耐地问:“什么?”
“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广阔无遮的练兵场上,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车马辐辏,布衣如流,小儿啼将展睡眼,老翁荷担霜髯结。趁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过去,都是钦安县城的普通百姓。据说有人天色未明时便赶着牛车候在辕门外,渐渐地四方乡邻闻讯纷至沓来,等到巡逻守卫察觉,人已经站满了整个校场。
王朗阔步匆匆,军士无声地让出一条道,他还没来得及开腔,为首的老叟放下扁担,扑通地一跪,道:“少将军,俺们听说运粮船遭倭贼劫了,建商港的粮食沙袋都被抢了,俺们这些小民别的忙帮不上,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点余粮,您看可还顶用?”
王朗一时语塞,身后的老将代他搀扶起老叟,劝道:“刘老哥,你儿死的早,家里不过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全靠媳妇养蚕贴补家用,少将军如何能收你的粮。”
老叟局促地搓着双手,饱经沧桑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无奈,“海禁不开,整个闵州桑织业都攥在乡绅老爷手里,俺们要卖蚕丝没有其他门路,只能凭着他们霸市压价,层层克扣下来有时候连本都收不回。可要是商港造好了,俺们与人直销,就再也不用受这窝囊鸟气了!”
老将愣了一瞬,他是个粗人,行军打仗在行,商场经济的事,哪里想得到这么深。
“无需百姓捐粮,朝廷自有办法解决。”
一个不大但有力的声音在人墙之外响起,能穿金凿银似的撬开空气里浮动的紧张,众人齐齐转首,只见兖王挎剑的身影矗立在辕门下。他摘掉头盔时穿过队伍,耳后小辫还在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闵州商港如期动工,被抢夺的物资追回了部分,余下的缺口从军粮里拨付。即日起,千夫长以上的每日份例裁减三分之一,百夫长以上四分之一,寻常兵士不动。就从本王的亲兵队开始,直到朝廷的援粮来。万事有解,只一点,筹建商港之事,粒米不得取自百姓。”
在之后的数秒里,校场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澎湃浪潮和近处的呼吸声两相交织。
王朗拢住老叟干瘪的手,用力按了按,在此之前他并非没有想法,只是在军心和民心间踌躇不下,此刻他终于落下了决心。
“传令下去——”
这当口迟笑愚忽然快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少将军,看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日本俳句,出自小林一茶
新年第一天,被家里的狗咬了,折腾到现在才打上狂犬疫苗,也算开门见红了(笑哭)宝贝们新年好哦
第70章 朝暮千里伴君归(三)
封璘侧首,遽然转身,在场诸人也都跟着回眸,王朗更是上前亲迎。
来者是个文官,胸前一方补子上仙鹤欲飞,看起来年岁不大,官职却不低,更兼其眉目清隽,面盎诗书之泽,南洋水师里的一帮行伍粗人不自觉都贪看住了。
“在下星夜兼程,赶来闽州,便是为了替少将军排忧解难。只是官中调粮难免靡费些程序,盼着没有误事才好。”
王朗嘿然一笑,拱拱手道:“先生说这话可是折煞我。那天杀的倭寇专挑人软肋猛踩,打的我这叫一憋气,您是在救我命呢,正当其时!”
少年将军,素常持重惯了,忘形时分就会暴露天性。加之他与沧浪也算相熟多年,言谈间更显得亲近。
封璘心中不快,当着人前却也不好发作,他上前,侧肩挡掉了王朗的视线,道:“先生不辞辛劳,本王代南洋诸将领谢过。敢问援粮何在?”
沧浪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十二条乌篷快船就停靠在夔川渡口,三百石军粮一厘不缺,王爷可以遣漕吏验过再行入库。”
他说话的神态得体,微微敛首时,后颈的弧度覆上了清晨第一缕新芒,细腻的纹理勾着封璘忍不住向深蠡测,想象着那秋海棠浸了湿汗的样子。
封璘不动声色地挪了脚,把沧浪投在地上的影尽数纳在自己身下,“短短几日,先生从何措齐的这些粮食?”
“江宁仓,商战以后经历了一年的屯垦,匀出百斤粮食不在话下。加上我又是请准内阁直发的调令,没有走户部官印,所以这样快。”沧浪轻松地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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