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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衣生生把话咽下去，又冷静了一下，先前那些场景在脑子里回锅一想，觉得墨子玉说得没错，事情是有蹊跷的。
影子白日和眼下对辽玥的态度差别姑且不提，众所周知凤与凰虽属一族，二者终归生性有别，一个有冠一个无冠，既然所谓的“阿茵”是辽玥的妹妹，就凭影子先前能分辨出那两根簪子的区别，也不该不知道辽玥不是阿茵。
可他今晚割了辽玥的冠，去了辽玥的翎，就抱着辽玥喊阿茵，再疯再傻也不至于这样。
影子骗不了自己也骗不过季无衣他们。看方才黑衣人抓着辽玥检查的地方，却是真的对手里那只凤凰就是阿茵的事深信不疑。
影子到底想要骗谁，一目了然。
那些在辽玥身上胡乱划出的伤口，很可能是为掩人耳目，不让应离注意到凤凰头顶原本的冠被割掉。
“可他下手也太狠了吧？”季无衣还是没忍住。
这话一问出口就被墨子玉狠狠揪了一把大腿：“闭嘴！”
两人嘀嘀咕咕地咬耳朵引起了应离的注意，他淡淡朝这边一瞥，没把这俩放在眼里，刚好身边最后一个护卫也进入光门，便收起目光离开。
躺在地上的影子一个蓄力，扑爬着跟进去，临进门时还朝季无衣深深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二人相顾一点头：“走！”
好在应离对他们不甚在意，即便知道身后三人会跟上来也懒得计较，让季无衣他们得以抓住最后时机进了光门。
第34章
一脚踏入门内，季无衣和墨子玉都愣住了。
这不就是梁生画里那座山么？
站在画外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只晓得这山通体雪白，而今身临其境了，才被眼前堪称浩瀚的花海震撼到。
他们此时只在山脚，仰头穷目才能隐约见到山顶，此山之高，似要比肩明月一般，而漫山遍野，全是影子之前采摘的白花，密密麻麻，印在人眼中，别说找到一条山路，花与花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缝隙。偶有夜风拂过，耳畔甚至能捕捉到花海随风涌动时发出统一整齐的窸窣声。
墨子玉想得没错，若这些花都是影子找来种上的，那他多半的的确确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能有如此强大的执行力和意念。
这便是影子口中的辽茵山了？
可是这山……这山脉走向……这山……
墨子玉环顾四周，对季无衣道：“我怎么觉得以前来过？”
“来过就来过吧。”季无衣紧跟在应离一群人身后，目光片刻离不开随从怀里的凤凰，对其他的东西上不起心，“一会儿我要去把辽玥抢过来，你能帮就帮，不能帮保命要紧。”
“你等等你等等。”墨子玉拦着他，“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抢什么？！”
“辽玥要撑不住了！”季无衣两眼通红，墨子玉让他按兵不动按了一路，这下跟着前面的路子走，一路都是辽玥身上滴下来的血迹，照这架势，光是流血就都把人耗干。
“凤凰是不死鸟你忘了？！”墨子玉瞧着队伍最前面停下，也拉着季无衣止步，往后看看，还有个畏畏缩缩的影子，见他们停了，便也停了。
随从抱着凤凰走到最前面蹲下，夜色太暗，他们离了数十人的距离，看不清前面在利用辽玥做什么。
他舔舔唇，还想让季无衣再等等，便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地步：“我听说，丹穴山下是凤凰一族的老巢，琉璃火池，世间第一只凤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所有的凤凰，若要涅槃，都得在琉璃火池里边死一遭，体内才能长出——”
这边话说到一半，远远的，队伍那头传来沉闷而持久的轰隆声，像是山崩。不多时，地面开始抖动，细碎的石子辘辘从山坡滚下来，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破石之声，队伍前方，山体像被利器划开的表皮，生生裂出一条高高的口子，浑浊的红光从里向外迸射，照亮外头黑漆漆的山色。
那群人半点不含糊，口子一开，应离一声令下，全都准备鱼贯而入。
季无衣没心思再听墨子玉长篇大论，袖子一甩，从一旁绕开前面的队伍直直朝山缝里冲。
“季无衣！”墨子玉喊不应，一跺脚，跟着追上去。
此时都没人注意到，身后的影子化作轻飘飘一缕黑烟，悄无声息先他们一步钻入了缝中。季无衣追进去，一下从外面昏昏沉沉的黑暗到直面山中刺目灼热的强光，视线难以适应，条件反射抬起手臂遮住了眼。
下一瞬，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感觉冲击到他全身。
热。
像在一个蒸笼里，脚下有火在生生不息炙烤着这处每一个角落。他放下手，眯着眼打量四周，这是山的内部，不知怎么竟然给挖出来那么大一个洞来。所有人都置身在一个悬空的石台，这石台并不宽敞，容纳今晚的来客已是极限，石台往外还有很大的空间，就像悬崖，一脚踏出去，只有往下落的可能。
光源来自脚下，把整个洞府的山壁都照得红彤彤的，又亮又烫。不知是不是此处过于炎热的缘故，季无衣觉得眼前的空气都能被他看出来在蒸腾和涌动。
石台下，是千丈深的琉璃火池。
他稍微适应了光芒，完全睁开眼后下意识转身去寻找辽玥。
可看到的一幕却让他一时怔在原地。
季无衣是仅次于抱着凤凰的那个侍从进到这处的，在他适应视线的这片刻，后面多数人也进来了，应离似乎是习惯殿后，这回也不例外，所以现在洞中还没看到他的身影，墨子玉跟在季无衣后面，就这一时半会才堪堪挤进来。
然而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所有在石台上的魔族，像被控制了一般，双手低垂，两眼无神，自觉排着队，挨个挨个地走到石台边缘往下跳。
季无衣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冲着他们叫了一声：“欸！”
没人搭理。
他管不了那么多，目光开始顺着前面往后逡巡，看谁怀里抱着凤凰。
不过瞬息，他便找到了。抱着凤凰的侍从此时离刚刚石台边缘还有三人的距离。
又有一人纵身一跃，现下还有两人就轮到他了。
季无衣六神无主，抬脚就要闯去救辽玥，被墨子玉使出吃奶的劲给拦下：“你等等！”
就这个间隙，又一个人跳下了火池。
他这次已经懒得废话，直接一脚踹开墨子玉，迎头跑过去，人还未到，手已经先伸出去欲夺走凤凰。
还是晚了一步。
侍从的衣衫下摆滴滴答答落着凤凰身上的血珠，跟着他所走的每一步留下长长一条逶迤血迹，季无衣的指尖碰到他的前一刻，侍从松手，把凤凰往脚下的滚滚火海抛了下去，随后足尖一点，被人操控似的，不带丝毫犹豫地往下跳。
“阿玥！”
季无衣脑子轰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他跪在石台边缘，眼睁睁看着凤凰被火池吞没，滔天火光闪得人睁不开眼，他愣了片刻，向前一扑，跟着落入火池当中。
“季无衣！”墨子玉被季无衣一脚踹来坐在地上，刚爬起也没想到对面会奋不顾身跳下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也没用，心想完了，这下人没拉住，等会儿辽玥出来了就得把他推下去陪葬。
凤凰进了火池能涅槃，那季无衣可是个实打实的人！再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也是个凡人啊！
别说他季无衣了，琉璃火池能烧化六界万物，天地间除了凤凰一族，没有谁落进去不讨个元神尽散的下场。
墨子玉魂飞天外，只道没辙了，都不用辽玥起来把他扔下去，季无衣元神一化，他这个做灵宠的离死注定不远了。
有些东西不能想，一想，他感觉自己开始呼吸困难。
应离慢悠悠从洞外进来，见里面人已经没得差不多了，拍手笑道：“应辞，还是你厉害，都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墨子玉左右看看，这里除了他和应离找不出第三个人，哪来什么应辞？这人魔怔了？
等等。
墨子玉一边呼吸困难一边思索，好像是少了那个谁。
影子呢？
头顶一把缥缈的黑烟盘桓而下，接近地面时慢慢化出人形，是个和应离做着一样打扮的黑衣人，眉目深邃，模样济楚，面部如刀削斧阔般线条凌厉，身形高大挺拔。
若不是这人手上攥着一把小白花，墨子玉还真不敢相信影子就是此时此地站在他面前与应离对峙的人，也是万年前在六界赫赫有名的魔族长使，应辞。
应离嘴角浮上一抹极讽刺的笑：“怎么？看辽茵救不回来，不打算装了？一万年，还真是委屈你了，长使大人。”
应辞没有说话，只垂下眼，默默看着手上那一把白花，低声道：“这回，不是阿茵。”
应离没有听懂：“你说什么？”
话音将落，石台之下乍起一声长而清亮的凤啼，神鸟鸣叫之声如利箭划破长空，震喝天地，一瞬便是万古绝响。千尺焰潭骤然呈涛涛之势拍打山壁，一波涌过一波，似万顷大浪奔腾不息，山壁以外，风雨雷电之声大作，驱精灵野怪以本能附和，方圆万里，如巨石激浪，自地底撼动的响应之势，一发而不可收。
上古神族之力，仅仅施以风浪，显与山水，足够令寰宇为之臣服，万千生灵敬畏。
山壁石台簌簌抖动，应辞应离二人来不及反应，身形微晃，半刻后用定力勉强站稳脚跟，墨子玉长吁一气，干脆坐在原地就不起来。
须臾，一只硕大的凤凰自他们脚底火池展翅而出，赤冠金翎，冲天直上，身负五彩华光，星月难与之争辉。其影投之山壁，遮盖住此处所有亮泽，琉璃焰火也显得暗淡。
凤凰涅槃，声势之威，非日升月落天倾地覆不能相比。
应离原本负手立于石台之上，嘴角始终维持着那抹势在必得的笑，然而当凤凰浴火出现时，他两眼微动，瞧见那顶无法忽视的赤冠和凤尾三根金翎，脸上的笑意在震惊中慢慢消失。
他倏地望向应辞，震怒道:“这不是辽茵！你耍我？你利用我？！”
应辞一直把目光凝固在凤凰身上，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扑通一声跪下去，攥着白花的那只手用力得青筋暴起，眼眶微孔，慢慢咧嘴笑出声，嗓音颤抖得不像话:“阿茵，阿茵你看到了吗？阿茵，阿茵，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边说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脸上淌下来，伏在地面，抱着花，又有些先前影子疯疯癫癫的模样，对着那花问:“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原谅我吗？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阿茵，原谅我好不好？”
凤凰触地化人，辽玥抱着季无衣稳稳落脚石台，面部依旧是那副孤高倨傲的神情，头顶发髻却插好了那根凤头簪，一步一步走向墨子玉。
后者还沉浸在千年难得一见的壮阔场面中难以自拔，心里啧啧称叹。
难得啊，束发的辽玥。
这浴火一次，感觉连搭在他身上那套红袍子都变得光鲜亮丽了点。
长眼了，以后叫季无衣没事儿就把这死凤凰丢进池子里来洗洗。
正走神走得起劲，辽玥把季无衣放他旁边躺着:“看好他。”
“哦。”墨子玉愣愣应了一声，眼睛就没从对方背后离开过。
自打这下让他见识到真正的涅槃，死凤凰整个人在他眼里连走路都自带五彩斑斓的光环。
这才是上古神族啊，真身一现，日月失色，光是扬一扬翅膀就够多少生灵顶礼膜拜。
哪像自己，丑成这样，说出去是上古神族都怕丢了这四个字的脸。
墨子玉撇撇嘴，懒得去想自己的真身，看着辽玥走向正准备对应辞动手的应离，广袖一挥，直接把人拍出三丈远，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道:“琉璃火池不是让你撒野的地方。”
声音不大，毫无起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应离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黑血，面目狰狞指着应辞:“主子回不来，你我都去给她陪葬！我要让你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说着就要爬起来再朝应辞打过去。
墨子玉在一旁看得直拍脑门:倒霉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果不其然，辽玥调转方向走回来的步子一停，略微侧身，眼角看见应离动武那一瞬，手一抬，直接把人扫出洞外，或者说，更远的地方。
因为墨子玉听见辽玥呢喃了一句:“滚回你的魔界去。”
世界清净了，辽玥把季无衣抱起，往山洞口走。
应辞手里还攥着那把小白花，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也不说话。
他们一直走，走出去，走到洞外，天已经快亮了。
辽玥看见满山白花的一霎，愣了愣，不过也只是愣了愣，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山下走。
眼看离山越来越远了，应辞不愿意离开，举起手里的白花，对着辽玥的背影欲言又止:“阿茵她……”
“阿茵她回不来了。”辽玥顿住脚，没转过去，声音冷冷的，“一万年前，就回不来了。”
应辞怔怔的，沉默片刻，出声道:“阿茵……”
“应辞，”辽玥打断他，“你今日救我一命，我于理在下，才跟你说几句话。这丹穴山我留给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爱种多少花也随你。只是你我都清楚，就是把全天下的花采回来，阿茵也回不来，要自欺欺人是你的事，不要觉得你救了我，阿茵会泉下有知。琉璃火池度化天下元神，将他们送向往生，独独不给凤凰后路。凤凰死在池底就是魂飞魄散元神湮灭，连去到来世的机会都没有。”
“人做了事总要付出代价，若事事都能弥补，也不需要凤凰一族用五百年的时间去世间采集怨气到火池焚烧，你说呢？”他偏了偏头，不给应辞说话的机会，大概是真的厌恶极了身后这个男人，“你也不要奢望我被你救了一命，就能大度地告诉你，我替阿茵原谅你了。我没这个资格。”
“应辞，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替谁去原谅别人，即便是我，也没权利替阿茵原谅。”
辽玥说完，没有半点迟疑，头也不回地走了。
墨子玉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往回看，那个男人还在原地，身后一片无边无际的雪白，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维持方才举花的姿势，在冬日这个清晨的寒风中伫立着，伫立到墨子玉再也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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