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哑了半晌,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些话,都是你自个儿想的?”
辽玥又不说话。
季无衣此时已经把这人脾性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一般辽玥不说话的事情,就是他默认,又不好意思承认的。
该拜的什么定风梧也拜了,季无衣踏出冰庐,心里边开始打分道扬镳的算盘。
他舔舔唇,想办法起了个客套的话头:“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的话就散了吧。
辽玥沉默一瞬:“有。”
季无衣哈哈一笑,脱口便是早已打好的腹稿:“那就各回各……啊?”
这人怎么该客气的时候一点也不客气?
辽玥直视着他,认真道:“我要去扶桑道。”
第40章
天地之中生会元,一个会元便是一个六界,界与界之间没有绝对的隔断,但也不是谁都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各界中总有些其他五界见不到的宝贝,好比人来说,修仙的学艺不精,听说魔界有增助修为的丹药,想要求取一颗,一来找不着门道,二来这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办?
扶桑道应运而生。
相传季无衣他们所在的这个会元初生时,万物混战,所有战死者埋骨之处长出了一棵高可扶日,宽可填河的扶桑树。
战后分六界,此树由于精元不知所踪,不日倒塌。又过了不知几万几千年,一群在神魔大战中逃走的魔族无意间入此树树干之中躲避追杀,竟发现自身魔族气息被悄无声息抹去,出树即又恢复。久而久之,在这里来往聚集的各路人马便愈发鱼龙混杂,他们凭借此处让人无法分辨来历的能力,遮住自身面容,彼此心照不宣地不问来处,不问去路,只在扶桑道里用筹码和目的做着交易。
此道之于六界,好比黑市之于人间。入扶桑道者,无论人神妖魔鬼仙,只谈代价,不讲身份,若我的东西是你想要的,便拿出我瞧得起的价格,拿不出,哪怕你是玉皇大帝,这桩事也免谈。
而价格绝非什么流通的货币,扶桑道里的人不吃这套。他们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物物交换。
交换的物件里没有等不等值,只有愿不愿意。
你要买我的丹药,就得拿我今天想吃的白菜来换,倘若到我手中的不是白菜,换作金山银山,也和粪土没什么区别。
要硬抢?隔壁有专门的场子,下个生死注,哪家输了,所有东西都得拱手相让。
也有什么规矩都不守的,在扶桑道里强取一次,出去后两手空空不说,此后再找不到机会进来。
辽玥要去的,便是这里。
季无衣刚想说“哦那你去吧我先走了”,就听辽玥道:“你同我一起。”
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非要我跟你一起吗?”
辽玥想了想,《监天志》中曾详细记载了扶桑道的来历,但由于里面每次交易的货物实在种类繁杂又数量庞大,神界万物阁检测和记录的速度总是会比实际情况慢一些。他昨晚思考了一夜,从众多给凡人延年益寿的物品里逐一筛选,最后决定了一项最能一劳永逸又不伤害季无衣的法子——轩辕蛊。
据说此蛊能连通不同种族之间的命盘,六界众生,自身条件诸如寿数等情况受制于先天命理,短如蜉蝣,长如凤凰,各自总有大大小小的差别。若是身处不同种族却想彼此陪伴者,多会去扶桑道求一只轩辕蛊。
种上此蛊的双方,命盘相合,福祸相依,寿数取长不取短,短的那一方在阳寿已尽之后便与另一方同生共死。总而言之,先死的那个人,还有一次活的机会,便是把命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直到对方也命海枯竭。
这东西听起来只要双方心甘情愿,几乎百利而无一害。可终归有违天地常伦,《监天志》中也说它只在扶桑道出现过,来历不可考,像是谁有意批量培植出来的,至于换取的代价,售卖者所出更是五花八门,丝毫没有规律。
最要紧的,是绑定命盘的双方必须一齐去找人做交易,只来一个,人家是不认的。
辽玥说:“你跟我一起。”
季无衣原要拒绝来着,可转念一想,自己不是欠了辽玥几根祝余草么,成亲这事暂且算双方打平,最后陪辽玥走一趟扶桑道,就当他还了祝余草的债,此后两清了。
“行吧。”季无衣慢吞吞往山下走,并不感兴趣辽玥到底要去扶桑道求什么,“可我听说扶桑道只每月晦日子时开到第二月朔日辰时,今天刚好二十八,咱们还得等两天。”
辽玥看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
季无衣从这眼神里看出点不对劲:“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去扶桑道吧?”
辽玥闷头往前走,把季无衣甩在后面,过了会儿声音才传到季无衣耳中:“书上没说。”
合着盘算半天都是纸上谈兵。
“可不能什么都从书上学,书上没说的东西多着呢。”季无衣追上去,看辽玥绷着脸,便不好奚落他,迂回道,“你以前没去过扶桑道?”
辽玥摇头。
神界因多年前神魔大战凤凰一族全族覆灭,对辽玥和辽茵两个遗孤颇为厚待,平日不等他们二人开口要什么,六界哪样新鲜玩意儿出了世献到神族来,神使第一时间都是往丹穴山送,从不敢缺了他们的。辽玥又何须跑扶桑道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原来这世上也有辽玥不会的事情。季无衣有些得意地心想,看来还得自己出马。
他清了清嗓子,点化起辽玥来:“这扶桑道是干吗的,你总该知道吧?”
“做生意。”
“对嘛,做生意。”季无衣说,“去扶桑道的,都是做生意的。这扶桑道里面能做生意,外面也能做生意。”
辽玥:“外面?”
季无衣:“扶桑道里面的生意本质就是物物交换,有门道的进了扶桑道做交易,没门道的——”
他嘿嘿一笑:“要进扶桑道,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桩交易了。”
辽玥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有人专门以帮助别人进入扶桑道为生意?”
“那不然呢?”季无衣吹着牛还不忘损一损辽玥,“就是从你这种只看过书又不知道怎么去的傻子身上赚本钱。”
辽玥不置可否:“你进过?”
季无衣:“当然进过。”
辽玥:“自己进的?”
季无衣:“不是啊。”
辽玥:“那他们也从你身上赚过本钱?”
季无衣:“……”
见他不说话,辽玥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要赚什么?”
要赚什么?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东西——每个人的生辰八字。
季无衣记得第一次在九天宗藏书阁看到那些志怪灵异的书籍时,于书页角落里瞥见关于扶桑道的描述,就动了去探一探的心思。
那时他十五岁,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没命,就怕没见识。带着季无忧偷偷跑下山,找了个远近闻名的“包打听”,花二两银子买到怎么去扶桑道的消息。
那人指着城门口石狮子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篮子,说,看见那篮子没有,里面是乔木片,每个地方的城门口都挂着这么个篮子。要去扶桑道的人,就从篮子里面拿一片木头回去,每月晦日子时之前在房里点燃,自然有人找上门带你去扶桑道。
季无衣听完,问,那万一有人不知道扶桑道,只是无意间从那里面捡一块木片回去烧着玩怎么办?
包打听不屑一笑,说,哪能谁烧谁就马上被带着去啊?带你去的人见着乔木烧起来了,找到你,你得主动交一样东西给人家,连暗号都没有。要是不给,人家立时就走了,才懒得搭理你。
季无衣又问,什么东西?
你的生辰八字呗。那人说,这就是去扶桑道要付的价格,你的筹码。写在纸条上,准确到出生的时辰,人一敲门你就得先把“钱”给了,否则什么也别想。
季无衣歪脑筋一动,说,我要是瞎编一个呢?
由得着你瞎编?包打听把眼一瞪,瞪着跟前这个十五岁满脑子花花肠子的熊孩子,吓唬他道,人家有根阴阳烛,烛上燃的是黄泉火,火把你那字条一烧,你前世今生是人是鬼,人家透过火苗看得清清楚楚。要是瞎编,一眼就给你瞅出来。
季无衣信了。不过按理说他一个被师父捡回来的人是无法得知自己生辰八字的,可偏偏季无衣运气好,师父捡他回九天宗的时候,他的生辰八字被人用刺青沿着脊骨刺在背上,当年也是想了好些办法才消去。
他跑去城头拿了两块乔木片,和季无忧在那个月晦日的子时点燃,当真等到敲门的人。
那人一身黑袍,帽子盖在头上,脸上的面具把真容遮去,手里提着一盏烛台,烛台上没有任何遮挡却熊熊燃烧着的蜡烛。
他们把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纸条递给对方,那人果真把纸条烧了挨个放在他们眼前,透过烛火去看他们。
看完以后,他得到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季无忧得到一个白花花的。
他跟在那人后面,问,为什么我和我妹妹的面具不一样?
那人扫了他一眼,说,人和鬼哪能用一样的。
他没来得及去多想,就听季无忧在旁边笑话他,说你呢!贪吃鬼。
他便和季无忧斗嘴去了,黑衣人说的这句话在往后这些年的时光中如石沉大海,再没被他想起来过。
“你去那里看到了什么?”辽玥问。
季无衣无所谓地“嗨”了一声,笑道:“还能有什么,带着五花八门面具的人。也不能说都是人吧,有背上长鳍的,腮上的毛几尺长的,还有在地上流着走的。回去季无忧恶心得半个月吃不下饭,我师父一问,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以后,赏我一顿好打。”
辽玥沉默一瞬:“也不能全怪你。”
“那肯定啊。”
季无衣想了想,补充道:“不过那时候季无忧才11岁。”
全怪他也没什么问题啦。
身边人没说话,季无衣偏头看过去,辽玥正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起极小的幅度。
季无衣盯着他的侧颜看了两眼,悄悄挪开视线,轻声一笑,揶揄道:“原来你也能被人逗开心啊。”又吹了声口哨:“我当你是木头呢。”
除了捅人啥也不会。
辽玥不应他。
他侧眼再看,身边人那点被逗起来的嘴角已经拉下去了。
-
回客栈的路上二人顺势在城门口找到了装乔木片的篮子,拿走两块以后正碰到在城里闲逛一整天的季无忧和莫长生。听闻他们要去扶桑道的消息,季无忧表示这个热闹她非凑不可。
季无衣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回家,哪也不准去。”
季无忧很有眼力见,知道这时候不能硬来,扑上去抱着季无衣的胳膊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地喊了一路,喊到进了客栈,季无衣睨着她:“不怕吃不下饭了?”
季无忧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多吃不下几次,不就能吃下了?谁胆子天生就大,你说是不是,哥?”
季无衣冷冷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唇角一弯:“到了以后不准乱跑,待在我身边。”
季无忧咧嘴一笑:“好嘞。”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季无衣说完转眼就找不到辽玥人去哪儿了。
正往大街上瞅,背后冷不丁又是一句:“你在找什么?”
季无衣一僵,转头眼神往上横过去:“你又跑哪儿去了?”
辽玥说:“我去找小二。”
“找小二做什么?”
“再开一间房。”
辽玥还真是雷厉风行,早上出门前说今晚分开睡,晚上回来就开好了房。
季无衣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把窗户打开,任十月凉风往屋里灌。
手脚都给他吹凉了,还灭不了身子里那把火。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只凤凰给他体内送什么火精就没安好心!
现在还玩起欲拒还迎这一套,跑对面睡去了。
就等着他受不了半夜敲门自荐枕席吧?
季无衣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自荐就自荐。
-
门外响起不太平和的敲门声时,辽玥还没睡着。
他开了门,门外是季无衣冷若冰霜的面孔。
“我要跟你一起睡。”季无衣说。
辽玥愣了愣:“为什么?”
“我冷。”
说完没给辽玥反应的机会,季无衣把门一推,大步流星走进房内,往床上一趟,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他这次睡在里面,等两个人都上了床,各自睁着眼睛,明知道对方都没睡,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
季无衣越躺越气,他都这样了,要干什么,还不明显吗?!
他越气,越把辽玥往外挤,挤到对方半个身子都在床外,只能翻身侧着睡的时候,辽玥终于开口了:“季无衣。”
季无衣心里急得怦怦直跳,嘴上没好气:“干什么?!”
辽玥沉默一瞬:“你顶到我了。”
季无衣:“……”
士可忍孰不可忍,季无衣一咬牙,伸手扳过辽玥肩膀,自己一个翻身坐起,把人压在下面,命令道:“把腿张开。”
辽玥猝不及防:“干什么?”
季无衣:“我要进去。”
凭什么辽玥泻火的时候就要他配合,到了他要泻火的时候就得自己忍着?
他季无衣可不受这个气。
没想到辽玥直接躲开他的目光,低下眼睛装聋作哑,屋内随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季无衣坐在他腰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总不能把人腿掰开霸王硬上弓吧?他今晚也没到辽玥那天那种神志不清的程度,强来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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