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面具不知道何时落在了他身后的地上,辽玥满脸是汗,嘴唇血色褪尽,双眼半合,低垂眼皮盯着脚下,走得晃晃悠悠,速度极慢,仿佛一个不注意就要倒下去似的。
季无忧脑袋瓜子一片混沌,呆滞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说话,也忘了伸手去扶一把。
等辽玥到她跟前站定,她才脊背一震,赶紧抬手稳住辽玥双臂,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遭,讶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辽玥吃力抬起眼皮,只看得见季无忧嘴唇张合,声音却入不了耳朵。
他挣扎似的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不要睡过去,动了动嘴皮,也不知道季无忧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问:“季……无衣……呢?”
问完,两眼一抹黑,朝前一道,陷入了昏迷。
“欸?欸!”季无忧推了推靠在自己肩上的人,“你别在这儿睡啊!”
辽玥撞得她一个踉跄,季无忧又要扶人,还想四处看看,看有没有好心的能顺手帮她一把。
扶桑道是什么地方?本来就是来这儿的都是各谋其利,谁有这个闲心见义勇为?季无忧找了一圈,便发现人人自顾不暇。
把目光收回来,她考虑着是在这儿等那俩回来还是先带辽玥回去,衡量一下,算了,还是先回去,扶桑道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关闭了。
季无忧一边想,一边漫不经心扫视自己周围,扫到脚下,目光一顿。
那老头呢?
被一箭射死,硬邦邦躺这的疯子老头呢?
怎么箭还在,人没了?!
季无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刚那么乱,谁会闲着没事把尸体搬走?只有可能是这玩意儿自己跑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正要快点离开,却眼尖地发现插在地上的箭头其实钉住了一张纸条。
季无忧艰难地用左半边身子扶着辽玥,右半边身子把腿一撒,缓缓地沉下去,够到了箭下的纸条。
纸条上书:
我比会元大,我比天地小。
来去自如意,界法管不了。
季无忧拧着眉头把这话来来回回读了几遍,愣是看不懂。
管他呢,先收起来,现在赶快回去要紧。
-
天知道季无忧是怎么把足足高了她两个头的辽玥一步一步拖出扶桑道再拖回客栈的。
好在不远,出来的时候大堂里也不见那个书生,再到大街上,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到客栈门口时天都快亮了。偏偏是将亮不亮的时辰,街上见不到几个人,也找不着谁帮忙,哼哧哼哧一趟下来,累人的劲儿赶得上小时候她爹罚她和季无衣绕山跑一天的功夫。
季无忧招呼小二帮她把人扶进房里,怕辽玥无意识做出什么吓到人的举动,便也不让给他换衣裳,放上床就叫小二出去了。
她就坐在床边脚踏守着辽玥,越守眼皮子越沉,没多久便趴着睡去。
一觉醒来脖子僵得抬不动,手也枕麻了,窗外天色还跟她刚回客栈时差不多,只不过眼下已是黄昏。
季无忧龇牙咧嘴缓了缓,等骨节稍能活动些,便抬头去看辽玥。
对方早醒来不知多久,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血气,正靠坐在床头,静静凝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醒了啊。”
辽玥点点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只是开口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季无忧左手扒拉在右肩上,一面活动筋骨一面道:“没事儿。”
又说:“噢,季无衣他……他有事出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到时候一五一十跟辽玥说了,可能还让他更放心不下。干脆现在应付应付,等季无衣回来自个儿交代。
见辽玥垂眸不语,两个人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她干脆把憋了几天的问题问出来:“你……能跟我讲讲,莫长生的事吗?”
辽玥闻言一愣,木木道:“我不知道他的事。”
看来这话是旁敲侧击得太委婉,没让人家整明白。
季无忧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想问问,你和他,几十年前怎么认识的。我感觉他很尊重你,你是不是帮过他什么忙啊?”
这回看辽玥的神色,应该是明白了。
他思索片刻,组织好语言,絮絮讲道:“五十年前,我去玉珑雪山。途径山脚坟坡,看到有人躺在一棵树下。”
那时他刚好在游历四界采集怨煞之气,为感应到的即将来临的涅槃做准备。树下躺着的人身上怨气极重,才把他吸引了过去。
落地一看,是具尸体。可这尸体怪异,除了肉身表征和死人无差,内里元神魂魄都像是阳寿未尽的状态。
神族万物阁里有古书记载过一种续命的邪术,相传起源于魔族:寿数已尽或者将尽的人,若不想死,便会到除了鬼界以外的其他五界大量搜寻与自己命盘重合的生灵。万物诞生都有对应的时间,诞生时的年月时辰决定其命盘之相。
相同命格的人,并非必须同年同月同日生,只要生辰八字造就出的命盘一样,二人就能相互替命。
辽玥见到莫长生时,第一想法便是猜测有人利用他做了以命续命的邪术,拿走他的阳寿,留其魂魄与精元在死去的肉身中。
他将莫长生的神识拉入自己的灵境,细细问过之后,果真如此。
莫长生并不知晓自己是被施害了这样的邪术,只道他被杀时,来人形容遮掩,他仅仅在临死前看到对方一双眼睛,便没了性命。可意识与灵魂却十分清醒,只是无法主宰自己的躯体。
辽玥念他无辜,便将他精元与魂魄就地移到那棵尚未成精的树上,帮他夺了那棵树的舍,告诉他静待一些年岁,便能重新修出肉身。只是自此,莫长生便不再是凡人,而是树精了。
“原来是这样……”季无忧低头转着手指,嘟囔道,“怪不得呢……”
“什么?”
“也没什么。”季无忧说,“今天你进帐篷以后,里面走出来个黑衣人。莫长生一看见他就要杀了他。我还奇怪呢,人家蒙着面,就露个眼睛,怎么招惹他了。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当年杀他的人吧。”
“那他现在……”
辽玥话没说完,突然眉头一蹙,捂着心口咳嗽得猛烈异常,神情看起来十分痛苦。
季无衣吓得从脚榻上跳起来,手足无措,想去给人顺气又不敢随便碰他,急得直跺脚:“你没事吧?我……我……”
辽玥咳着咳着,猝不及防偏过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匍匐在床沿,脊背颤栗,久久难以动弹。
待呼吸平缓些了,他一点点撑着坐回去,接过季无忧的手帕擦了嘴,紧闭上眼,嗓音疲惫至极:“我没事,睡到子时就好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季无忧六神无主往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不行,我得守着你。”
暮光褪去,夜渐渐下来。
辽玥始终皱着眉,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不想让季无忧担心,即便难受,也在维持平稳的呼吸,只时不时胸腔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
季无忧长长叹了口气。
辽玥睁眼:“你不睡觉?”
“白天睡够了,现在睡不着。”季无忧拿手撑着下巴,“你也睡不着吧?”
辽玥低着眼睛不说话。
季无忧话匣子打开了:“我能不能问问,你去扶桑道求什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辽玥抿了抿嘴,说:“轩辕蛊。”
季无忧:“轩辕蛊?那是什么?”
对方直视着她,几次三番想要开口,最后都神情复杂地把嘴闭上。
季无忧几次三番想要洗耳恭听,最后从辽玥复杂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他在思考能让她的脑子听得懂的表达方式,但是好像暂时没找到。
季无忧:“……”
她舔舔唇,决定不为难辽玥:“算了算了,我也不是很感……”
“是让季无衣能长生的东西。”没等她说完,辽玥简洁地陈述道,“用我的骨血和心脏喂养一天,最后让季无衣吃下去,我活多久,他就活多久。”
“……”季无忧静止半晌,试图再次理解,“你的意思是,现在你的身体里,有个东西,在吃你的骨血,吃你的心?”
辽玥点头。
“你这么喂他,只是为了让季无衣活得跟你一样长?”
辽玥又点头。
“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辽玥沉默了。
季无忧看他沉默,好像懂了,便也跟着沉默了。
她掌心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许久后,她小心翼翼问道:“你真打算……要跟季无衣长长久久在一起啊?”
辽玥不懂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定风梧下立誓,字字做不得假。”
“就因为这个?”
辽玥又不说话。
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一直握着季无衣给他捏的泥人。
季无忧想开导开导他:“你觉得……我师哥这样的人,能跟你过一辈子吗?你们神族,一辈子很长吧?要在那么长的年岁里,只和他在一起,你忍受得了吗?”
辽玥默然一瞬,说:“季无衣,他很好。”
季无忧这次彻底怔忡了。
她一个跟季无衣处了十年的人还一见面就打架,辽玥才跟他待多久啊,就说出“他很好”这种话?
她扯扯嘴角,嘀咕道:“好?好在哪里?嘴皮子贱还是打人厉害?”
辽玥紧紧握着手里的泥人,小声喃喃道:“他……给我买烤红薯。”
季无忧:“……就这?”
辽玥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耳朵又有些发红。像是不愿意再说了,可又想向季无忧证明季无衣真的很好。
于是硬着头皮又说:“还有冰糖葫芦。”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给我捏泥人。”
季无忧:“……”
季无忧:“没了?”
辽玥又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季无忧失笑:“你……是不是没人对你这样好过啊?”
辽玥身体一僵。
“他是挺会给人找乐子的,可是这些乐子他给宗门里每个人都找过。”她絮絮叨叨的,不想辽玥把这些无心之举当成真心误解了,若是误解,只怕哪一天知道季无衣的想法后会很难过。
便半开玩笑半劝解道:“季无衣为你做的这些事,换了其他人,他也会做的。”
见辽玥目光一黯,她猜是这话有些伤人,正准备闭嘴,便听见辽玥说:“四百年前,凤凰一族,在神魔大战和魔族一起灭族了。”
确实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季无忧脸色一变,没想过自己会戳到辽玥痛点,语无伦次道:“我……我没想到……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眼看人要急哭了,辽玥微微摇头,握着泥人的力道变松了些:“你说得没错,我不了解他。”
季无衣这样的人,是很好,但不是只对他这么好。
季无忧见他的样子,想到平日里季无衣跟她谈到辽玥时的语气,心里就堵得慌,低下头搅弄着衣袖,说话也没有底气:“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不值得。”
私下早理直气壮把季无衣骂了八百遍:怎么会值得啊?人家辽玥在这边巴巴地给俩人谋后路,骨血喂了,心头肉也喂了,她师哥呢?弄了半天连人家忙里忙外为的是谁都不知道,还觉得事不关己。
问他要不要带辽玥回九天宗,他倒好,反过来问一句:“我疯了吧?”
要她看,等一会季无衣回来,真相一摆,两个总得疯一个。
第45章
说什么来什么,临近子时,辽玥又昏昏沉沉睡去,季无忧提着精神注意楼下动静,不多时便有很急躁的敲门声。
她噔噔噔下去,遇见从后院迷蒙着一双眼跑出来开门的小二,赶忙招呼:“我来开我来开。”
门一开,季无衣一身是血站在门口。
季无忧腿软了一半,话都说不稳:“怎么了这是?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啊?”
“我没事。”季无衣三两跨步走进来,目不斜视往楼上赶,确实没半点受伤的样子。
一面匆匆上楼,一面对身后的季无忧一字不停地交代:“人追丢了,对方修为远在我之上。回来路上遇到莫前辈,一身的伤,还好人是清醒的。现在在隔壁医馆躺着,你过去看看,包扎好了就上楼,咱们收拾收拾,连夜赶回九天宗。”
当时老头被一箭杀死,他往后追,追出来才知道原来扶桑道尽头处的顶上也有个出口,看地形根本分辨不出是在何处。
季无衣追了一天,只能沿着自己分辨出对方留下的一些痕迹走,越走越难分辨,路上却慢慢冷静下来。
先前老头说那么多话,狗屁不通,季无衣全当成胡言乱语,可偏偏最后老头又预料到自己的生死,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的话都是真的?
若是真的,老头说忘记季无衣的正要杀自己,就是说明在暗处射箭的人以前认识他?
季无衣跟着师父没少下过山,救死扶伤少说也有五六年,期间遇到的人太多,有人记住他又忘了他倒也不奇怪,可老头的前一句话呢?
——生你的,就在此处。
——死物又被杀一道,活物正活新一遭。
——记得你的,被你杀了。
季无衣从十岁起被师父捡回九天宗,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不知他们身在何方。师父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当年堵波塔出了乱子,他收到消息前去镇压,岂料在塔内看到个肉体凡胎的孩子,瘦骨嶙峋,浑身是伤,他处理好事故后便捡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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