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的心放下一半。等入了宗门,一路走回师父的书房,顺道默默清点了门派里的人数,最后在暖阁看到正吃饭的师父师娘,他算是彻底安心下来。
季宗主大概没料到这三人能回来那么快,抬眼瞧见他们站在门外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半口没咽下去的饭,半张着嘴,眨了眨眼,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师娘推了推胳膊:“愣着干什么?快去多拿两副碗筷啊!”
季无衣弯眼一笑:“师娘偏心,碗筷都只拿两副,故意不给我饭吃!”
“要怪就怪你师父,他不给你饭吃。”师娘朝他们招招手,“过来,让娘看看你们俩这几天下山瘦没瘦。”
“一副碗筷就行。”莫长生说。
他站在门外没有踏进去,和上前来的季宗主寒暄过后,又飞快地最后看了眼季无忧,便无声回了自己的小院。
季无衣陪着师父师娘和季无忧吃过饭,把从山下带回来的东西分发给门派里的师兄弟们,揣着几个胭脂水粉盒子见不到人,四下转转,没找到小荣,天一擦黑,便回了自己的寝房,没想到碰着在门外等了他不知道多久的季无忧。
“你在这儿做什么?”季无衣手里颠着盒子,顺便问道,“对了,见着小荣了吗?”
“说是病了,在房里睡着呢。”季无忧两手十指绞着放在面前,嗫嚅道,“我……我有话跟你说。”
季无衣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遭,就是去年当着全宗门的面第不知道多少次跟莫长生提亲被拒都没让季无忧脸上有过这么忸怩的神色。
他皱了皱眉,像看见什么很怪异的东西:“你……该不会……”
季无忧仰起脸:“什么?”
季无衣抬起手先做好防备:“把……莫前辈……给……”
“……”季无忧先是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后脸一红,暴怒道,“季无衣!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活腻了?!”
“老娘今天就替菩萨收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畜生!”
说完便上手和季无衣扭打起来。
季无衣一面挡,一面笑,笑够了,才捂着肚子抓住季无忧问道:“菩萨,您有什么事儿快说,说完我好睡觉。”
季无忧把手腕子从季无衣掌心挣出来,左一下右一下撩了撩头发,两手横抱胸前,没好气道:“关于辽玥的。”
她说:“我从回来路上看你那样子,就估计,有件事,他铁定没跟你坦白。”
-
季无衣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是辽玥昨晚临走时说的那声“好”,闭眼,还是辽玥昨晚临走时说的那声“好”。
还有季无忧的那几句话,就跟有个人拿什么东西放在他耳朵边一直不停地念似的,喋喋不休地来回响。
——“说是为了让你能活得久一点,才想去扶桑道来着。”
——“还能长什么样?蛊嘛,虫子样呗。”
——“好像得放他身体里养一天,进他骨头喝血,进他心脏吃肉。”
——“刚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就只会问你去哪了。”
——“面色白得呀,跟谁拿浆糊往他脸上刷过似的。”
——“躺床上哇一口黑血吐完,就人事不省了。”
——“那虫子呢?你吃没?”
虫子?
他给打翻在地了,还骂恶心,说脏眼睛。
季无衣猛然从床上蹭起来,梆梆地捶床。
他怎么能说阿玥给的东西恶心呢?!阿玥怎么会恶心呢?!
阿玥那么香,那么乖,那么漂亮,身上那么软,连血都是他一颗一颗糖葫芦亲自喂出来的。那么甜的血,养大的虫子怎么会恶心呢?!
那虫子那么可爱,哪里恶心了?!
还有地上那堆血,怎么来的?肯定是阿玥受伤了啊。
阿玥可是神族,修为那么深厚,谁能伤他?能伤他的得多厉害?
季无衣啪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活了二十年,怎么就没长点眼力见?!当时阿玥脸色那么白,看不见吗?不知道多问两句?嘴除了拿来吵架还会干什么?还把人赶走?那万一伤了阿玥的人就在外边等着怎么办?这不是逼阿玥出去送死吗?
阿玥那样子,还回去?回哪去?回得去吗?路上出了茬子谁负责?跟谁交代?谁知道他有没有安全到家?
他家在哪?远不远?
阿玥身子那么虚,回去不会累着吧?
都怪那糟老头子,瞎说什么胡话?!什么狗屁要杀了所有人?关键是自己还真信了!信了就算了,还非要抛下阿玥回来,还骂人,还什么“两清”?两清得了吗?阿玥来这一招,好事做尽,委屈也受了,一声不吭留他季无衣孤零零躺在九天宗牵肠挂肚,现在隔个十万八千里都满脑子只有阿玥。
想着阿玥睡不着,不想阿玥更睡不着。
这不是把他给拿捏死了?就等他伸个脖子过去说:求求你了阿玥,你快回头看我一眼吧,快拿根绳把我套住吧。
不行。
季无衣一把掀开被子,本来上床的时候他就没脱衣服,这下直接蹬上靴子就跑出去。
他要去看阿玥。
就看一眼,确定人在家没事,他就走。
……如果阿玥要套住他,那就另说。
-
午夜子时,季无忧房门被人敲响。
她拖着步子走去开门,费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门外来人,眉头拧成八字:“季无衣?!什么时辰了?!大半夜不睡觉你到处鬼荡什么呢?!”
季无衣抱着剑,面沉如水,冷冷道:“我要去找阿玥。”
季无忧又把眼睛缝撑开点,看了看悬在天上那轮月亮:“现在?!你是不是把自己气糊涂了?没病吧?!”
季无衣抬臂打开她要摸向自己额头的手背,面上神情如石像一般凝固:“我要去找阿玥,现在。”
季无忧翻了个白眼,打算关门回去继续睡觉:“随你,爱去不去。”
“如果师父问起,你就说我下山找媳妇去了。他问哪里来的媳妇,你就说我前几天娶的。”他伸手拉住季无忧,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还有,这盒胭脂,你记得给小荣。”
季无忧半睁着眼低头往季无衣手上瞅瞅,接过盒子继续往里走:“知道了。困死了,快滚。”
这两口子简直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季无衣关上门,安顿好眼下的事,马不停蹄下了山。
走到山脚,他突然有些迷茫。
阿玥回哪去了来着?
他当时说要回什么山拿东西……什么……丹穴山?
丹穴山在哪儿?
季无衣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道丹穴山在哪儿。
可都走到这儿了,他才不愿意打道回府。哪怕去玉珑雪山守着呢?总有一天能守到阿玥吧?
季无衣当机立断,快马加鞭朝玉珑雪山赶。
第47章
辽玥回到丹穴山那晚,辽茵正百无聊赖坐在自家竹楼下的门槛上数蚂蚁。
养神诀她不乐意抄,想去人间玩,又怕哥哥发现。
只要不做辽玥布置的课业,数蚂蚁都比正事有趣,一数便数到子夜,她还不知疲惫。正数得起劲,耳边风声飕飕作响,辽茵眼前一花,有人回来了。
“哥哥!”她眼睛一亮,刚起身想去迎,就瞥见辽玥头顶那根木质发簪,随即呆在原地,瞪目结舌道,“你……成亲了?”
只是这簪子做得未免太粗糙些,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拿梧桐木打的,上面雕的花纹也乱七八糟,没一点凤首的模样。
“嗯。”辽玥淡淡应了一声,抬脚就往自己房中走。
辽茵往他身后不住张望:“……嫂嫂呢?”
辽玥脚步一顿:“死了。”
随后走得更快。
辽茵:“……”
辽茵:“死……死了?”
这次没有得到回应,辽玥步伐愈发地加速,辽茵追上去,还没和对方并肩,就见他脊背一颤,一瞬压抑而短促的呛声后,辽玥咳出的鲜血顺着下巴滴到脚下地板。
“哥哥!”
辽茵跑上前,伸手想扶,被辽玥抬手挡开:“我没事,阿茵。”
他喘了两口,平复气息后说:“你涅磐之日要比别人早些,我算了算,应当就这是段时间。这几天你先去定风梧待着,看看你的那根梧桐枝生出来没有。”
她知道辽玥这是在把她支开,不想让她担心,可辽玥越是这样,她越不放心离开。
“哥……”
“快去。”
辽玥不欲多言,语气容不得人反抗。她伸了伸手,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飞去玉珑雪山,化出真身待在树上,等着属于自己的那根梧桐枝的感召。
定风梧外的冰庐原是辽玥布置的,如今已悄然消失,就剩一棵伶俜老树立在这,看来这次他确实伤得不轻。
玉珑雪山没意思,放眼望去哪里都是光秃秃一片,连蚂蚁都没得数,她百无聊赖在树上睡了一天瞌睡,第二日下午,正靠着树干打盹,也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半梦半醒间睁眼,远处有个黑黢黢的人影,正逆风往这边行来。
她闭上眼,心说重新做个有意思的梦,意识还清醒着呢,耳边乍起一声惊呼:“阿玥!”
辽茵:?
不是梦?
她再度睁眼,刚才那个豆大的人影已经跑到了树下,看样子还想爬上来把她抱走。
辽茵扑棱着落地,化出人形,和刚爬上树的季无衣对上眼,二人均是一怔。
季无衣:“你是……阿玥妹妹?”
辽茵自然也认出眼前跟只猴一样挂在树上的人就是那天救她的公子,不过眼下他的身份似乎没那么简单。
“你是……”她指着季无衣,满脸一言难尽,“嫂嫂?!”
“……”季无衣先是沉默,而后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两眼发亮地问:“你怎么知道?阿玥告诉你的?”
阿玥向家里人承认他的身份了?
辽茵摇了摇头:“不是。”
她解释:“你身上,有哥哥火精的味道。”
凤凰火精,非异族伴侣不可分之。
季无衣:“……”
忘了还有这茬。
看来他身上真的有一股只有鸟才能闻到的气味,这凤凰火精的标记也太霸道了。
“阿玥回家了?”他不甘心地继续试探,“他……就没在你面前提过我?”
辽茵想了想,答得支支吾吾:“算……提过吧。”
“哥哥说了,我才知道我有嫂嫂的,只不过他没说嫂嫂是你……”
季无衣心下一喜:“那他说嫂嫂什么?”
辽茵别别嘴:“他说,嫂嫂死了。”
季无衣:“……”
辽茵见他神色凝固,赶忙打圆场道:“我看哥哥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好像还受伤了,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然后……”
后面半句话她没说。
圆场打不下去。
这再怎么然后,面前的季无衣看起来也不像会让辽玥误以为他死了的样子,哪有那么生龙活虎的将死之人?
季无衣倒是不遮遮掩掩,手握虚拳放在嘴边咳了两声,坦白道:“我……把你哥哥惹生气了。”
-
辽茵坐在树下听季无衣断断续续把事情全须全尾交代完,便决定偷偷把这个“嫂嫂”带回丹穴山。
倒不是她多喜欢季无衣,只是想着自家哥哥受了那么多委屈,要是到最后还听不见季无衣当面道歉和忏悔,那未免也太吃亏了。等他俩见了面,把话说清,哥哥要不要原谅,怎么原谅,原谅几分,都是他自己的事。
她才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哪怕这人救过自己的命呢,这也是她的账,要是这份恩德得拿自家哥哥的颜面去抵,辽茵可不答应。
带着季无衣飞回丹穴山的时候,恰是月照山林。丹穴山山顶屹立着几座小竹楼,其他地方均是白茫茫一片。
季无衣在趴在凤凰背上往下看,新奇道:“怎么雪不落在你们屋子上?”
辽茵的声音顺着风传进他耳朵里,清脆得像银铃作响:“那不是雪,那是花,只开在丹穴山的小白花。花开不败,每朵都是逝去的先灵。丹穴山上从不下雪的。”
季无衣问:“为什么?”
辽茵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凤凰在哪儿涅槃吗?”
季无衣摇摇头。
摇完头,意识到辽茵可能看不见,又说:“不知道。”
“就在丹穴山底的琉璃火池。”辽茵问他,“琉璃净火终年不息,你见过有雪敢往火炉子上面飘吗?”
说话间,便已到了竹楼底下。
辽茵抬头,楼顶那间靠外的屋子已放下撑杆,此时窗棂紧闭,屋内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线从里面透出来。整座山顶静悄悄的,像无人一般。
她转过头对季无衣说:“哥哥应该睡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可能在灵境里静养。我看他伤得不轻,以往每回修为渡阶时他都会让元神回归灵境闭关,这次疗伤大概也不例外。”
季无衣蹙了蹙眉:“灵境?”
辽茵“嗯”了一声:“凤凰一族独有的元神归所,持火精者可以修炼出来。修为越高,所造的灵境越为逼真。你可以试试,抽一丝神识进去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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